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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尽周折,终于找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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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定刻石复制碑

武定刻石拓片

◎梅艳红

第一次寻找“武定刻石”以失败告终

东魏武定刻石是在北京地区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野外文字刻石。刻石位于村西北台地边一块埋在地下只露出顶部平面的巨石上,字体古朴,颇有原生态魏书之风——《北京门头沟村落文化志》对王平镇河北村文物古迹介绍的这句话,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这块距今1478年的石刻,到底什么样?我们想去一探究竟。但是,在2022年4月20日我们第一次探访时,由于寻找同在河北村的清代“星海墓”耗费了太多的时间,虽然我们已经打听到了“东魏武定刻石”的大致方位,但当天已没有足够的时间前去寻找了。同时,我们还获知,河北村的村口立有一块复制的东魏武定刻石碑,碑文更加清晰。

第二次去河北村时,我们先到村口看了那块“东魏武定刻石”复制碑,然后去找真的了。我们问村口负责防疫检查的村民,村民说,从村里过不去,需要从村外的公路绕过去,并给我们指了大致的方位。这时,正在旁边休息的一位清洁工自告奋勇地要带我们去寻找,说就在她家附近。这让我们喜出望外,赶紧让她上车带我们去。谁知,车开出去好几公里了也没找到地方,眼看已经开过落坡岭了,我们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便停车问她,你真的知道在什么地方吗?只见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主啊,赶紧告诉您的孩子,那个石刻碑在什么地方……”看到这情景,我们哭笑不得,立即调转车头按照我们之前了解的大致方向往回开,开过永定河上的一座桥,来到东王平村的村口,村口防疫检查的人告诉我们,方向反了,调头往前拐一个小弯就到了。这时那位清洁工似乎也醒过味儿来了,说:“我知道在哪儿了,我就住这儿。”

按照她的指点,我们开到了一个葡萄园里,清洁工主动下车跟老板打招呼,问刻石碑在哪儿。老板疑惑地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找那块刻石碑。然后用手指着我们刚刚路过的一片楼房区,说在那个小区边上一排杨树的附近。沿一条小路上到坡顶,有一个大门,但是在院内还是院外记不清了,因为他也是几年前去看过。

按照葡萄园老板的指点,我们来到了那个大院。大院紧挨着那个楼房小区,院里有一幢新盖好的建筑,但是找不到人。我们沿着建筑和小区院墙之间的空地往里走,走到不能走的地方,碰到几位正在摘桑葚的人,问他们知不知道这里有一块刻石碑,盖着玻璃罩的,回答是没听说过,不知道。此次寻找宣告失败。

似乎应该就在这附近。

回到家后,我们不死心,明明方位没有大问题,但是为什么就找不到呢?于是,又上网查资料。这一查,让我们又高兴又懊恼。高兴的是,我们终于找到了确定的方位和导航轨迹,甚至有现场的图片,懊恼的是,根据这些轨迹和图片,那个刻石的位置就在我们上次去的点位附近,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不行!还要再去河北村,这次必须要找到!

刻石隐身于茂盛、密实的树木和野草中

轻车熟路地来到那个没有人的大院,来到那棵桑树下,钻进没有路的地方,再对照网上找到的现场图片,位置应该就是这儿,但是围墙边还是没有刻石的半点影子。会不会移走了呢?因为网上有信息说,王平镇准备建一个刻石公园,而我们脚下这个地方,一点公园的模样都没有。正在犹疑之际,吴春梅发现了问题:跟照片上比,这段墙不对,墙边的树种也不对,这里的是香椿树,图片上的是槐树……

辨别动物和植物种类是春梅的长项,在她的指点下,我们往回四望,发现大院靠河边的一段院墙有点像图片里的墙,墙外的树也是槐树,会不会在这个院子的墙外?春梅和冬梅立即转回身往那几棵槐树处走,彭艳和雪虹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跟着——脚下全是杂草和碎砖乱石,实在是没有路!墙外是一个高坡,坡下就是流淌着的永定河。我们沿着高坡横穿时,碰到坡下一位村民上来,我们问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块被保护起来的刻石碑,村民回答仍然是不知道。看到春梅和冬梅已经没影了,彭艳便大声地问:找到了吗?“没找到!但是你们可以过来!” 彭艳和雪虹顿时明白了春梅这句话的含义,肯定是找到了!

当我们终于看到跟网图上相差无几的“武定刻石”时,就别提多激动了!说是相差无几,是因为跟网上找到的照片比,我们见到的这个地方树木和野草长得更为茂盛和密实,不到近前,根本发现不了这里还有如此珍贵的文物。我们先是拍了几张原始照片,然后开始用湿纸巾擦拭玻璃罩,想看清楚里面的样子。然而,费了半天劲儿也没能如愿。一是玻璃的透明度不够,二是里面已经长满了杂草,有的杂草干枯了,有的生命正旺盛……

玻璃罩的两侧是两块黑色文物标识牌,一块上写着:门头沟区文物保护单位大魏武定刻石北京市门头沟区政府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批准北京市门头沟区文化委员会二零零八年四月二十日立

另一块上写着:

大魏武定刻石原文

大魏武定三年十月十五日,平远将军、海安太守、筑城都使元勒,又用夫一千五百五人,夫十人,乡豪都督三十一人,十日讫功。

碑文一共49个字,前边后边还好理解,就是中间的“又用夫”和“夫十人”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当时我们的兴奋点全在终于找到真迹上了,至于碑文的意思根本顾不上讨论探究。

判断权威版本,求教高校博导

回来后确定由彭艳来写这篇“武定刻石”,并临写碑文,她才开始认真琢磨刻石上面这些字的含义。刻石上的文字是没有标点的,怎么断句就成了一个问题。彭艳还发现,不同的文献资料上,断句也都有差异——《北京门头沟村落文化志》:一句到底,中间没有断句。《门头沟文物志》:大魏武定三年(545年)十月十五日平远将军□安太守筑城都史元勒又用夫一千五百人五人,夫十人,乡豪督都三十一人,十日讫功。(句读4)《北京地区摩崖石刻》:大魏武定三年十月十五日,平远将军海安太守筑城都史元勒又用夫一千五百五人,夫十人,乡豪都督三十一人,十日讫功。《新日下访碑录》:大魏武定三年十月十五日,平远将军、□安太守筑城,都史元勒又用夫一千五百五人,□夫十人,乡豪都督三十一人,十日讫功。

判断哪个版本更权威,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彭艳想到了求教于一位在高校担任博导的同级校友,这位校友是历史领域的知名专家。以下是彭艳对这位专家的咨询实录:

问:平远将军、海安太守、筑城都史元勒……乡豪都督……这里到底涉及多少人?彼此都是什么关系?

答:平远将军、海安太守、筑城都史,是同一个人,也就是元勒的三个头衔。其中平远将军为武职,海安太守为本职,筑城都史为临时性差遣。

问:后面的乡豪和都督呢?

答:后面由十名乡豪和三十一名都督具体管理。“乡豪”为官名,南朝梁武帝始设,专掌搜荐人才,不是人们通常认为的“乡绅”。这位专家还解释说,刻石照片模糊不清,但可以看出第二个“夫”字是后加上去的,在这里是语气词,所以应该这样断句:大魏武定三年十月十五日,平远将军、海安太守、筑城都史元勒,又用夫一千五百五人,夫十人乡豪,都督三十一人,十日讫功。

石刻文字不多但很重要 可能是东魏武定三年修筑防卫工事的唯一实物证据

《北京地区摩崖石刻》一书在介绍“武定刻石”时,还摘引了《北史:齐本纪》中的相关记载:(武定三年)“十月丁卯,神武上言,幽、安、定三州北接奚、蠕蠕,请于险要修立城戍以防之,躬自临履,莫不严固。”

专家说,“神武上言”是指“神武皇帝”高欢上书东魏孝静帝。“神武皇帝”是后世对北齐王朝奠基人高欢追封的尊号,他生前是东魏的一名朝臣,扶持年仅11岁的东魏孝静帝上位,虽然专权东魏朝政16年,权倾朝野,但名义上干什么事还是要征得东魏孝静帝的同意。武定是东魏孝静帝的年号,这期间发生的大事,就以“武定”命名。这段记载提到武定三年十月,高欢建议在幽州(现在的北京)等三地筑城。发现刻石的地方,位于幽州的西部即东魏的北部边境,此地为永定河的转弯处,三面环水,仅北面与道路相连,自古为交通之咽喉,地理位置非常险要。当时北方的少数民族库莫奚、蠕蠕(即柔然)时常南侵,威胁东魏的边境。在此修筑城防工事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位专家说,史书记载与刻石内容能相互印证,这样的概率不到1%,实属难得。所以“武定刻石”极具历史价值。除了实物与史实相印证和书法方面的价值,“武定刻石”里所涉及的官职对后世学者研究当时的官制也很有意义。平远将军、海安太守、筑城都史,似乎都比较好理解,但是后面出现的“乡豪都督”一句则有不同的解释。

“夫十人乡豪,都督三十一人”,都督既然是“中央或地方军事领导长官”,那么这样断句,一个用夫1500人的工程,出现31个“地方军事领导长官”,是不是显得多了一些呢?除非这个“都督”是个小监工(一人负责管理50人),否则不太好解释得通。

至于“乡豪”一词,可查阅到的资料就更少。百度词条的解释有二:一是指乡里的豪富或横行乡里的人;二是官名。《梁书·武帝纪中》:“(天监七年二月,公元508年)庚午诏於州郡县置州望、郡宗、乡豪各一人,专掌搜荐。”那么问题又来了,梁武帝始设的官职,东魏也同样设置了吗?如果也设置了,那这个防务工程,至少征集了十个乡的民夫,一个乡出一位乡豪负责管理,倒也合乎情理。但终究还是有疑问。不甘心就此罢休的我们,又开始继续挖掘北大老师的资源。经过一番努力,我们联系上了北大历史学系长聘副教授陈侃理。陈老师回复说:

我看了一下,觉得这块石刻文字虽然不多,但确实重要,可能是东魏武定三年修筑防卫工事的唯一实物证据。只是石刻文字过于简略,又有残损改动,不容易完全读懂。特别是“夫十人”,我也没有想到很好的解释。这里只能补充两点。第一,释文方面,文物标识牌上的释文是最好的,只错了一个字:“又”应是“叉”。“元勒叉”是北魏孝文帝的弟弟高阳王元雍之子,东魏时曾封阳平县开国伯。见于《魏书》卷二十一《献文六王列传上》。第二,文中专家对官制的解释大致正确,可以补充的是“乡豪都督”四字应连读,属于地方杂号,不是正式的官职,在这里差不多相当于民夫头头,所以才有这么多人。

按陈老师的说法,“武定刻石”应该这样修正和断句:

大魏武定三年十月十五日,平远将军、海安太守、筑城都使元勒叉,用夫一千五百五人,夫十人,乡豪都督三十一人,十日讫功。

“夫十人”应该是“失十人”之误

本以为这篇文章到此就应该结束了,历史专家都拿不准的问题,我们这些史学门外汉就更不用费脑子了。“又用夫”的疑问应该解决了,“元勒叉”历史上确有其人,官职基本也对得上;后来我们在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的一篇对“武定石刻”的句读释文中,找到了“元勒叉用夫”的又一佐证,印证了陈侃理老师的观点,应该比较可信。然而,“夫十人”的问题没解决,对我们来说仍然是一块心病!

事有凑巧,我们随后在王平地区村落继续寻访的过程中,因为找不到书籍上记载的东马各庄村将军坨和养马场的遗迹,通过朋友联系上了王平镇主管文旅的魏喜振副镇长,在向魏副镇长咨询的过程中,我们把在王平村遇到的一些疑难问题一股脑儿地都抛给了他,其中就包括“武定刻石”文字的释义和断句。

魏镇长说话干净利落,他说,根据他的考证和理解,元勒又用夫,应该是“元勒叉用夫”,其观点与依据与陈侃理老师完全一致,而对“夫十人”,他认为应该是“失十人”之误。也就是说,一千五百多民夫中,“讫功”时缺失了十人。至于怎么缺失的,可以理解为死亡或者逃亡的人。

听魏副镇长这么一说,我们豁然开朗,觉得他的解释很有道理。“夫”和“失”字形非常相近,就像“又”和“叉”一样,由于刻字年久风化,很容易造成误辩。加之这个字是后加上去的,字形较小,就更容易辨识不清了。“失十人”也很容易理解,用夫1500多人的一个大工程,高欢“躬自临履”,短短10天就能完工,其劳动强度一定很大,有死亡和逃亡之人应属正常。

在一次拜访魏副镇长时,他告诉我们武定石刻正在重新维修,玻璃罩子被打开,可以看到石刻的真迹。得知此消息,我们立即驱车前往。工人正在施工,玻璃罩子放在一旁,刻石整体裸露在外。我们兴奋地一阵拍摄……

经过咨询、求证和辨别石刻真迹(春梅甚至用手指去探摸刻石的“叉”字里是否有凹点,那个后加上去的“夫”字,明显有一撇),我们认为,武定刻石全文和断句应该是这样的:

大魏武定三年十月十五日,平远将军、海安太守、筑城都使元勒叉,用夫一千五百五人,失十人,乡豪都督三十一人,十日讫功。

尽管这不是定论(专家和学者对释文解读仍有分歧),但这些疑问一点不影响这块石刻的价值,2021年8月,门头沟“武定刻石”被提升为北京市第九批文物保护单位。2023年3月,武定刻石古迹重新维修完成,在原有的门头沟区文物保护碑旁边,又多了一块北京市文物保护碑。

碑上的文字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河北村东魏武定三年石刻北京市人民政府2021年8月27日公布北京市文物局2022年8月立

供图/梅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