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毫无悬念地在高考中一败涂地,灰溜溜在家待了两个月,发现爸妈除了更辛苦地干活外,竟没有责怪我什么,这倒令我不好意思起来。这时,初中同学秀玲约我去广东打工,我自然求之不得。

秀玲与我不同,我是不好意思整天吃闲饭,急于寻找去向,秀玲则是带着使命南下。她妈妈早年去世,爸爸木讷少言不当家,哥哥谈了对象却因拿不出彩礼,婚事迟迟未定。秀玲与哥哥关系极好,她要为哥哥筹彩礼钱,决定南下前还到镇上一家裁缝店学了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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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秀玲在九月初出发,彼时要好的几个高中同学在村口与我依依泪别,她们也正打点行李要去市中,准备复读奋战一年,踩上大学门槛。

人生际遇是如此神奇,那时抱头痛哭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各自的命运,已在村头的路口,彻底拐向的不同方向。多年以后,依然是我们,但境况已然不同,她们开着车去往不同的单位上班,我则背着破旧行囊挤上大巴,赶往又一个工厂。

秀玲的表哥大强特意从广东回来接她,这让南下的我俩比复读的同学,更多了几分豪气。大强在东莞待了三年,说起那边的事如数家珍。上火车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一起同行的还有一个叫小娟的女孩,只我们三岁,却出去已经八年了。

大强能说会道,我们一路听得心驰神往。他口中本该惊心动魄的,被路上黑店强迫吃饭、在东莞被“卖猪仔”的经历,涉世未深的我们浑然不觉可怕……

大强说这些其实还算小事,找不到工作,住不起旅馆的大有人在。麻烦不在于流落街头,而是随时会遇见治安巡查队员,查看暂住证、身份证、厂牌、坐车的票据等等。没有暂住证,后果最为严重,将被送往樟木头,或者清远。

有大强一路的呵护,我们顺利到达东莞虎门。大强在一家小制衣厂管理食堂,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职位,但看得出来他很擅长交际,和厂里上上下下相熟。也正因为如此,他很轻易地将我们三个做了安排。

秀玲因为有车缝技术,岗位自然好于我们。大强说秀玲这样的女工工资也会比我们高一些,即使不在这家厂做,出去随便都能找到不错的工作。而我高中毕业,厂里有高中毕业证的工人不多,以后也有机会去好的岗位。

我和小娟在缝纫车间做一些流水线上的活,秀玲则进了车缝组,跟着一个有经验的师傅熟悉厂里的流程,准备往技术工方向发展。

我们三个还住进了同一间宿舍,宿舍是个大通间,摆放着8张有上下铺的铁皮床。去的时候,里面已经住了9个女工了,各自拉起了布帘子,我们见样学样,也算是有了自己私密的小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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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一个叫阿霞的湖南女孩,便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阿霞中等个子,微胖,说话中气十足。她先是警告我们不能睡她的上铺,那里得留着她存放物品。她还颐指气使地要我们打扫卫生死角,规定我们晚上不能大声说话,洗漱速度要快。

我和秀玲第一次出远门,不敢惹事,都唯唯诺诺地一一应允。小娟则不予理睬,自顾自地找了一张靠墙角的上铺,开始铺床整理行李。

去到车间,我们才发现阿霞就是带秀玲的师傅。因为我们在宿舍的恭恭敬敬,让她更是居高临下。秀玲自知学徒不易,少不得委曲求全,不管阿霞如何,她都一一照做。

后来才知,阿霞的车缝技术,在厂里是有了名的好,很多人想拜她为师。秀玲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成为她的徒弟,一是得益于大强的操作;二是秀玲会做衣服。

这样还不到一个月,有一天夜班刚回到宿舍,就听见阿霞在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我走着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我的床铺上翻找着什么。看见我,她厉声问我有没有看见她的随声听。

我很快明白了,她是怀疑我偷了她的东西。我不想辩解什么,就由着她翻找。自然,她一无所获。我本想叫她道歉,可想着刚到异乡,我便忍而不发。

这时,小娟找到我,问我有无一起出去租房的想法,我心里一动,想起临走时,我爸悄悄塞给我1000元钱,叫我不要委屈自己。

我答应和小娟一起出去出合租,当我们问秀玲时,她默默地摇了摇头,我知道她要省钱给她哥娶媳妇,便不再多说。

就这样,我和小娟在大强的帮助之下,到外面的城中村觅得一个大单间。放了两张床之后,房间里连走路都变得困难。好在清静自在,下班后有时我们还可以简单地煮点东西吃。

三个月了似水而过,打工的日子早已没了初时想象的美好,每天超过12个小时的工作时间,让我们都不敢期待更多。

制衣厂女工如云,都青春年少,荷尔蒙气息满园关不住。最先是小娟,不知道怎么地认识了隔壁五金厂的一个男孩,两个人很快处起了对象。

小娟天性桀骜不驯,这点我早已领略,只是我如何也想不到,她不止交了一个男朋友,好几次带回宿舍的都是不同的人。刚开始,她还有所顾忌,慢慢地那些男孩子,待在我们宿舍的时间越来越晚,这令我甚感不便。

有天我加班回去晚了,发现小娟和一个男孩子竟然躺在我的床上。虽然他们自觉地挪回小娟的床上,但我的床单被弄得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溅了一片水色的污痕,我为此第一次和小娟发了脾气。

小娟却坏笑着说,我的被子里有股香气,她和男友都很喜欢。我无言以对,当即回到厂里找秀玲挤了一晚。

我把此事说给秀玲听,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我们的谈话被阿霞听去,招致一顿奚落:怕床单会弄上别人的脏东西,你有本事也找一个男友来住咯。

这一番言论把我和秀玲惊到了,我和秀玲从没接触过异性,瞬间面红耳赤。阿霞看我们这样,更是满脸鄙夷。

很快小娟跟我摊牌了,让我另寻住处。这正合我意,我忙不迭搬了出来,准备找一间离小娟远一些的住处。

就在此时,秀玲出事了,阿霞说秀玲好几天没有去上工,也没有回宿舍。起初以为她是翘班办什么事去了,阿霞甚至已经想好怎么处罚,却迟迟不见秀玲回来。

已经七天了,我们都没见到秀玲,秀玲性格内向,不善交际,在东莞也没有其他熟人。大强赶紧挂了电话回家,秀玲的哥哥说他才收到秀玲寄的汇款单,确认了汇款日期,正好是七天前。

那天是周六,厂里放了一天假,很多工人趁机去邮局汇款回家。我们四处打听,大门口一位保安隐约记得,那天他看见秀玲一个人出门,因知道秀玲是大强的表妹,还特意问了一句出去干什么,秀玲说去寄钱给她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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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无论我们怎么寻找,秀玲就这样消失了。大强动用了所有的熟人,我只能干着急,阿霞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帮着寻找。可整整大半年,我们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六年后,秀玲的哥哥收到一封信,是秀玲寄回家的,信很简单,说她被人拐卖到河南一个很偏僻的大山里,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希望哥哥带人去救她回来。

大强彼时已经回到家乡做起了餐饮生意,他一直为秀玲的失踪而自责不已。接到消息后,大强和秀玲的哥哥立即联系了我们镇派出所,一起赶往河南。见到秀玲的时候,大强哭了,那分明是一个40多的老妇人,可明明她才24岁。

众人几乎冒着生命危险,才将秀玲接了回来。我们去看她的时候,两眼呆滞,眼窝深陷。她似乎不认识我了,我也找不到可说的话。

秀玲回到家三年后,嫁给了镇上的一个残疾男人,那人比她大了10岁,因为车祸腿被锯了半截。男人虽然腿不方便,但架着拐杖经营着一个小理发店,倒也能自立。

秀玲失踪后,我搬出去独住,小娟不久辞职跟着一个广西男孩去了深圳,之后联系渐少。我那时在大强的庇佑之下,工作简单,点点数量,做做收发,倒也轻松。大概是秀玲的事让阿霞有所触动,改变颇多,还主动提出当我的师傅,让我学点技术。

接触多了,我发现阿霞其实很有上进之心,做事效率也很高。只是她脾气依旧不好,很少有笑容,但却是很认真地在教我,而我,是她最笨的一个徒弟。

迷茫无助的日子,从前有秀玲开导,后来只能打电话回家哭诉,爸妈亦多次劝我回家复读。我一听学习,浑身都不大自在,于是咬咬牙不再提及回家。

那时我们依然年轻,只看得到打工的苦,却看不到时间和命运的无情。东莞这样日新月异的城市里,工厂都不是铁打的营盘,何况我们这些失落他乡的打工之人?

大强在第二个孩子出生后,留在家乡做起了小生意,用他的话说,吃不饱饿不死。特立独行的小娟,却在深圳找了一个50多的老头,当起了传说中的“金丝雀”。

强悍如阿霞,却对一个其貌不扬的小男人言听计从,两人相约回家结婚那天,阿霞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并没有为她当初的无礼说句抱歉。只是上车前她突然扔给我一封信,里面是800元钱和一句话:亲爱的小妹,这是提前给你的红包,就当你结婚时师傅到场了。

当我再次背起行囊,在当年和高中好友抱头痛哭的路口,等经过火车站的班车时,秀玲正在给第三个孩子喂奶。往事如风呼啸,命运的车轮滚滚驶来,我们都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