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军尚未入关,但几次撕破边墙进京畿骚扰作战。孙传庭(陕西巡抚,曾在潼关南原设伏大败李自成)挟潼关大胜的余威,进京勤王。一天,他的部队与一小队清军骑兵相遇了。明军有几千人,用孙传庭的话讲,“俱为身经百战之士”。清军只有几十人,双方隔着一条河。明军叫骂道:“我操你的老婆女儿!”清兵大笑,从军营中拉出近百名妇女,穿红戴绿,指着说:“这些都是你们的姐妹母亲,都被我们操了!”说着就真在光天化日下干起来。同时有十几个骑兵下河向这边渡来,几千明军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被踏死的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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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制吃人。人民变成羊,汉民族就是羊。汉民族的膝盖特别容易弯,既容易向皇帝弯,也容易向敌人弯。甲申年,整个中国大地上都飘扬着一股羊的气味。羊群再大,也是羊,狼并不介意它面对的羊究竟是一只还是一群,甚至愈多愈好呢。扬州城破,清军开展大屠杀,扬州顿成地狱,比地狱更难忘的场景是那些人民引颈受戮的场面。

史载:只要遇见一个满族士兵,“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匍伏,引颈受刀,无一敢逃者。”就像一个蒙古兵可以命令几百个波斯百姓互相捆绑起来,然后乖乖地把他们杀掉一样,清兵在扬州也是这样。一个清兵,遇见近五十名青壮男子,清兵横刀一呼:“蛮子来!蛮子来!”这些人皆战战兢兢,无一敢动。这个清兵押着这些人(无捆绑)去杀人场,无一人敢反抗不说,甚至没一人敢跑。到刑场后,清兵喝令:“跪!”呼啦啦全部跪倒,任其屠杀。

相同的情形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的南京,一个师的国民党部队,遇见十六个日本人的小队,就乖乖投降了。几百个日本兵押着几万名国民党军俘虏去燕子矶屠杀,这些俘虏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一位军委副主席讲:在他的老家山东某县,七、八个日本鬼子来扫荡,三、四万军民在“跑反”。

为了活命,扬州城那些因美丽而闻名的妇女们,愿意把她们的身体献给清兵而换取生命。有的女人在满城的哀号惨叫中精心梳妆打扮,尔后倚门,向清兵献媚。一个清兵士卒说:“我辈征高丽,掳妇女数万人,无一失节者。何堂堂中国,无耻至此?”清军令这些妇女全部脱光衣服,押走。直到康熙年间,在宁古塔(黑龙江)或蒙古附近,有人还看见过这些年纪已大、饱受欺辱的妇女。她们操扬州口音,身穿兽皮。她们悲惨的灵魂至今仍游荡在白山黑水间,我深信。

曾有一个玩笑,问:猪除了可以吃外,还有什么用?答:可以用来骂人。其实猪比羊出息多了。一个人是杀不了猪的,猪坚决反抗,猪的吼声是绝望而雄壮的。杀羊简洁明快。羊知道死期已到,但不反抗,屠户根本不用捆绑,只用手轻轻摩挲羊的头和身子,羊便驯服地躺下。屠户用刀在羊喉咙处轻柔地一抹,血喷出来,羊的眼睛里淌下一行泪水。我们应当学习猪的胸襟。

专制社会下的人格多奴性,最少宽容精神。奴性越大,宽容精神越少。缺乏互相信任是我们这个民族一个源远流长的特点,这样的民族总是怯于公战,勇于私斗。我们的内战是世界史上的奇观。越是内战厉害的民族,外战越不行。反过来说,越是外战不行的民族,内战越凶。

文化中的汉奸丰富多彩,叫人说不尽,道不完。汉奸在哪里?汉奸在我们心里。

中国历史上出现过两次大规模的汉奸高潮,一次是在甲申年,一次是在抗日战争中。汉奸有两个特点,一是在外国主人面前俯首低眉,百分之百的奴性;二是打内战,征伐自己的同胞时显示出无比的英勇。甲申年,清军兵锋已逼近湖北,李自成被追得如丧家之犬,很快就要死在九宫山。可就是在这个关头,镇守武汉的明朝总兵官左良玉还顺江东下,准备攻打南京,美其名曰“清君侧”。南京在什么人手里?南京还在国人手里嘛。镇守南京的马士英也露出一副汉奸嘴脸,说:“我们宁可死在清人手里,也绝不死在左良玉手里!”

清军残酷,汉民族在内战中表现出来的残酷性,不让清军。在扬州、嘉定、江阴这些城市发生大屠杀的同时,在汉人控制的地区也发生了大屠杀。几乎在多尔衮重开科举的同时,张献忠也在成都诡称开科取士,在贡院门口设置长绳,离地四尺,将读书人按名册排列,凡站立起来超过绳索的,都被押到西门外青羊宫杀死。先后被杀数万人,贡院中笔砚堆积如山。张献忠讨厌文人,认为文人奸诈伪善,所以四川的文人差不多被他杀光了。他曾一天内杀了自己二十名文官,有人认为他杀得太多了,他说:“文官还怕没有人做吗?

张献忠不说也罢,可素以军纪严明号称的大顺军,对老百姓又好到哪里去了呢?大顺军打下安徽桐城,百姓箪食壶浆,以迎义师。一个老农民在城门口拦住几个大顺军战士,絮絮叨叨地向他们讲述自己如何受官府压榨,生活如何凄凉,等等。一个大顺军小头目说:“哎呀,你既然那么苦,何必还活在世间呢?”就把老农杀了。

今天汉民族变了吗?答案在汉民族每一个成员心里。我们身上仍然烙着甲申年深深的印记。我们民族是否能经得起另一场甲申风暴?我们的生活中充斥着太多的勾心斗角,明哲保身。西方文化重视与自然斗,所以诞生了一个又一个思想家和发明家。中华文化重视与人斗,所以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整人高手。

这里是告密者的乐园。甲申年,江苏有个曾当过官的人,躲到乡下去教书,在胸前刺了“不愧本朝”四个字,又在左臂上刺“生为明人”,右臂上刺“死为明鬼”。一天,他脱衣洗澡,被人看见,立即向官府告发,被处死刑。南京大屠杀时,日本人抓住国民党军人后,进行甄别。在押的上万人中潜藏着换了服装的师长、团长。日本人喝道:“谁是当官的?站出来!”顿时森林一般的手指向那些真正的师长团长们。结局是一样的:指认人的人和被指认的人都难逃一死。

是什么使我们本民族如此相互仇恨和恐惧?我们在这种仇恨和恐惧中消耗了民族精神的大部分资源。文化的根是一种低成本生存。什么生命顽强?越低下的生命越顽强,如蝼蚁。越高贵的生命越易折,如狮子。蝼蚁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毁掉了自己,也毁掉了所有的征服者。

内战凶猛,还有一个原因是自私造成的。儒家理论看起来最无私的,其实最自私。“君君臣臣”就是“无私”。而专制下,帝王自私,臣民凭什么为公?你经营你的大家,我经营我的小窝。你杀了我,我就是要流血。一个自私的人是不会爱国的。明朝“靖难之役”时,两个大官相约一旦南京城破,就自杀以殉。北兵进城时,城中大乱。大官甲听见大官乙对家人大声喊道:“外面乱糟糟的,你们赶紧把猪栏门关好,小心偷猪贼。”甲苦笑道:“一条猪都这样顾惜,更舍不得一条命了。”

亡在满清手里是国之幸运。满清统治了汉族则是满清的不幸。从甲申年汉族的表现来看,这个民族的核心部分早已腐朽变质。它的选择是它的必然,它渴望得到的已经得到了,它必然失去的也全部失去了。

一部文明史,本来是人越来越从各种桎梏中解脱出来的历史,因而应当越来越成为人的历史。而我们的文明史,却是越来越把人桎梏起来的历史,因而是桎梏史。我们之落后,实际是一种文化上的落后。文化是一种能力,它强大,却容易被人忽视。文化是社会的镜子,而未来则是文化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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