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我妈签下放弃治疗书,把我的眼角膜移植给了哥哥。
可他们不知,我的眼是阴阳眼,唯有灵媒才能使用。
普通人贸然移植,只会给全家带来灾祸。
我死了。
准确地说,是被拔走氧气管而死。
被我的妈妈。
尽管躺在病床上的我奋力摇头,泪水几次夺眶而出,都阻止不了这一切。
在我意识的最后,我隐约看到了一道身影。
她轻轻翻动我的眼皮:「老朱,你说暖暖的眼角膜能让咱儿子恢复到从前视力吗,这丫头一向不爱护眼睛,念初中时就近视了,别捯饬半天连累咱儿子也近视了!」
我爸紧张地抹了把汗:「不会吧,咱儿子可是我老朱家的命根子,我这一辈儿可就出了他这么一根独苗!他要是有个啥我拿什么脸去见祖宗?!」
「暖暖你可千万别怪你妈,你哥要是瞎了,爸妈后半辈子还能指望谁啊,再说老朱家这大几十号人可都指着他给养老送终呢!你个小丫头受了这大罪爸妈也不忍心再折腾你,还不如把你这双眼珠子给了你哥,咱家永远念你的好!」
爸妈的话浇灭了我仅剩的那点求生念头,再没有什么比亲生父母「求我速死」更诛心的了。
我的魂魄逐渐脱离肉身,越升越高。
我看到我爸焦急地呼喊医生,我妈兴奋地流着泪告诉我哥:「暖暖死了,她的眼睛是你的了,儿子你马上就能看到妈了!」
病床上的我哥怨恨地翻了个身:「她怎么才咽气,我都三天没看手机了!」
弥留之际,我很想告诉他们……
我的眼角膜要不得,因为我的眼是阴阳眼,除非灵媒,否则只会带给全家灾祸。
可他们也不会相信吧。
2
我出生在一个极其重男轻女的农村。
是儿子就金尊玉贵的娇养大,生下女儿则顺其自然地丢一边。
所谓顺其自然,就是不给吃食。
要是能挨过一个生日,那就是该留,以后就得当个人给口饭吃。
和我一时出生的女孩,不是身子弱没活下来,就是长得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皮包骨。
那些生不出儿子的家庭,在村里活得连狗都不如。
别说地分不着半亩,就是村里有个红白喜事那都决计不能上前的。
尤其女的,连村里的下蛋鸡都不如,那便是给人欺负了都不算事儿。
我大姨就是连生了俩闺女,白天被村里的光棍儿调戏,晚上还要受姨父折腾,二十四就人没了。
相比之下,我妈头胎就有了我哥,那在村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贤妇」,别说我奶不敢给脸子,就是我爸都重话也没说过。
因此,我妈对我哥那是看得比眼珠子都亲,只要有我哥,她在众人面前就永远能挺直腰杆儿。
我妈怀我那阵,村里的婆子媳妇都眼红得滴血。
「老朱媳妇那不是又有了男娃吧,瞧着肚儿尖尖一准又是个带把儿的!」
「那婆娘可真好命,先头一索的男差点没骑她男人头上。这会又有了,若是再生个儿子可不得脸仰到天上去哩!」
放着先头我大姨的前车之鉴,我妈拼着难产、大出血好容易累死累活生下个男孩,却一落地就没了呼吸。
我爸差点没背过气儿去。
结果接生的婆子又一声惊呼:「老朱媳妇儿,你这肚里还有一个!」
说着,就扯出个皱皱巴巴的我。
于是,我就这样顶着爸妈的失望和惊悸来到了这个世上。
3
作为女孩,出生在这样的小乡村,无疑我是不幸的。
但作为女孩,在我家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我又是幸运的。
至少我能填饱肚子。
至少我活了下来。
用我妈的话说,我是沾了我哥的光。
即便我穿的是哥哥丢下不要的衣服,吃的是哥哥吃剩的残羹冷炙,那也是村里没儿子的几家求不来的。
很快,我到了念初中的年纪。
照理,女孩子小学一念完就该拉去说人家的,长得好的也能说到好人家。
先在男方家里养的,反正有手有脚什么活都能干。
等到了年纪,人往屋里头一塞,房门一闭,再就是选个日子办酒席,就算正经嫁人了。
原本媒婆是奔着我家宜生儿子来的,却见我瘦瘦小小裹在哥哥的棒球服里,从后面望去连个屁股也没。
「我说老朱媳妇儿,你也是远近闻名的「宜男相」了,怎么你闺女瘦的和个猴崽子似的,这谁敢要啊,娶回家水不能挑,人也经不得碰!」
我妈自生了我哥,那在村子里都是横着走,几时看过人家脸色。
「说什么呢,你看得上就把事儿办了,看不上拉倒!」
说着,我妈猛地一把拽过我:「死丫头,平时见你机灵得很,怎么今天一副撞了鬼的死样子。今儿这事儿要说不成,你就等得给七叔做小老婆吧!」
七叔是谁呀,村里的神仙,谁家有个七灾八难地找他准能摆平。
就因为他老婆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村长特许他能讨小老婆,还美其名曰是为生产力做贡献。
我吓得不住脚地后退,七叔都六十三了,脸上褶子比头发还多。
媒婆见我傻傻愣愣,我妈也没掏钱的意思,寻了个借口走了。
亲没说成,我破例有了读书的机会。
我妈的意思是,多识两字兴许不用给人做小,以后也不至于让我哥抬不起头。
我还小,并不懂得读书的意义,只知道书里的女孩和男孩没什么区别。
不像我,十一二就要准备嫁人了。
4
我哥换上我的眼角膜,终于又玩上了手机。
他不知道的是,那也是我的眼睛。
「宝溜,你才刚拆了绷带可少看会手机,没听人医生让你——」
「行了,整天就那么两句不停地唠叨。妈你不烦我听着都烦!妈快给我转点钱,好久没玩了我手痒!」
我妈赶忙捂紧口袋,那里面装着肇事司机赔得三万八。
对,我拿命换来的赔偿金。
「宝、宝溜你不是不玩了吗,你答应过妈妈你再不碰那些的,你爸老了再种不成地了,暖暖也走了以后,以后再没人往家里拿钱了,儿啊,你——」
我哥稍一用力,翻身坐起:「你踏马有完没完,没钱我去把房子卖了!」
短暂的沉默后,终究还是我妈低了头。
她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微抿着嘴掏出了那张支票。
我哥一把夺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良久,我妈摸索着衣角自言自语:「儿啊为了你,妈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做了,你可千万别走了歪路啊儿,妈上哪再找个人愿意挖出眼珠子给你啊!」
我自嘲地笑了笑,朝窗外飘去。
愿意?真是可笑,妈你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
无论是逼我嫁给七叔,还是拔我氧气管夺我生命,你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念行着刽子手的事!
不过没关系,我很快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报应。
街景迅速转换,我跟着我哥一路滑行。
他很快花光了那张支票,此刻正趴在赌桌上嚎啕大哭。
不知道我亲爱的妈妈看见这一幕,她会不会后悔当初放弃我。
5
我妈赶到赌场时,我哥已经被打成猪头。
徐哥举着一把剁骨刀正在开刃,见我妈来了头也不抬:「这你儿子?他跑到老子的地盘出老千,还说老子这里有怨鬼,败坏老子赌坊声誉,你就说这事该怎么吧?!」
「我明明看见骰子在动,有一个鬼在哪里晃动骰子,我没有出老千……」
徐哥不由分说,一脚踹在我哥心窝子上。
我当然知道我哥是无辜的,是他的眼睛欺骗了他。
普通人一旦移植阴阳眼,就会看到一些鬼鬼怪怪,尤其是赌场这样怨气丛生,更是如此。
我妈吓得连连点头,一个健步扑到我哥面前,张口我的儿,闭口我心肝儿。
赌场的人没了耐心,直接把刀丢在地上。
「我这儿规矩,哪只手不守规矩就得留下,你们母子情深要不了留下你妈的手也成!」
周围站了一圈人,我还是一眼瞧见了我妈。
她脸色白得吓人,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袖。
眼神茫然无措,双唇不自觉微抿。
这一幕与我十分熟悉,多少次我也曾这样表达过我的抗议。
小到我不能留长发,大到我本该念书的年纪却要给人做小。
七叔上我家提亲那天,我刚好考了年级第一。
语文老师摸着我的头不住嘴地夸我:「孺子可教!」
我笑得合不拢嘴,第一次,我知道自己有无限可能。
我甚至幻想,我可以像玛丽居里那样走到许多男人都不曾走到的高处。
然而现实的巴掌扇很快打我个措手不及。
七叔说明来意后,我爸妈先是满口拒绝。
谁知七叔掐指一算,说我哥命犯小人,四柱七杀,若不及时化解只怕有性命危险。
至于这化解法子嘛,七叔直勾勾地瞪着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破天荒地抱住妈妈的腿求她别把我给了七叔,哪怕要我一辈子做牛做马。
大概是我从没开口求过她,妈妈有那么一刻动摇了。
结果下一秒我哥满脸是血地跑回家,我妈就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我。
尽管他只是因为天气干燥流鼻血。
尽管七叔的话无从验证,可我妈还是毅然决然地舍弃了我。
花轿上,我满是留恋地回头望去。
人群中,爸妈淡漠的表情深深刺痛了我。
我终于明白,我比不过我哥,连家里的猫儿狗儿也不如。
至少狗死了,我爸还会叹一声「可惜」。
而今我半只脚迈进棺材里,他却只关心究竟我能不能令七叔满意。
6
许是压抑久了,就在七叔准备脱我衣服时,我一口咬下了他的大拇指,趁乱跑了出来。
没有月亮的晚上,我赤着脚奔走在石子路上。
我自然是回不去了,爸妈只会再一次舍弃我。
十三岁的我毫不犹豫地跳上了开往县城的火车。
因为于我而言,离开意味着无限可能。
在城市立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毕竟该承受的我在家里没少受。
白天我在寿司店收银,晚上就到肯德基当服务生,如果运气好,后半夜基本能睡囫囵觉。
起初,我只是为了摆脱七叔和家里,却逐渐被外面的世界吸引。
老板的女儿与我同岁,她因为小儿麻痹症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
她时常一个人温书到很晚。
门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她的世界却始终如一。
有次我同她闲聊,她歪着脖子和我说她一定要上大学,别人有的她一样也不能落下。
当晚,我躺在长椅上怎么也睡不着。
我离家出走不就是不认命嘛,反正我的人生再不能更糟为什么我不去试试追赶同龄人呢?!
我决定读书。
工作之余,我去图书馆借了厚厚一沓书。
学校有的我都有,学校没得我也有。
遇到看不懂的我逮人就问,总会有好心人一一为我解答。
有时,老板的女儿也会加入我,我们一起刷题到凌晨。
常来的一位客人是个退休教师,见我俩勤奋好学,有时会抽一整天给我俩答疑解惑。
这个退休教师,偶尔也学了一些术法,跟我说,像我这样银年阴日阴时阴分生的,是灵媒。
我拥有阴阳眼,让我好好利用。
我像一棵落地生根的树,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养分。
再后来,我甚至能凭借我的阴阳眼,帮一些老妇人抓鬼赚钱。
直到有一天,这位老老师放下笔,劝我去参加高考,这社会没有学历不行。
这也是长久以来我最想做的事,我太需要正视自己了。
而高考,无疑是最直观的检验。
就在我信心满满准备上战场时,报名信息那一栏我傻眼了,我上哪去偷个户口本?!
左思右想,我决定回趟家。
高考我是一定要参加的,不就回趟家吗,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
可谁知,我刚到村口就被七叔的人抓了去,嚷嚷着我得罪了神明,不发落我就得拖累全村。
「你们谁敢帮她,厄运就要降临在自己的孩子头上!」
说着,就要把我架火上烤……
7
挣扎间,我看到了人群中的爸妈。
他们一个比一个埋得头低,脸上挂着茫然与淡漠,就好像完全不认识我。
炙热的火把划破夜空,随着脚下热浪袭来,我身下的柴火被点燃了!
火光的照耀下下,七叔扭曲的脸凑近我:「只要你跪下求饶,我考虑不计前嫌收了你。」
我双唇微抿,两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角,双目哀戚地望向爸妈。
「爸爸妈妈,你们救救我啊!」
然而他们,把头埋得更低了。
「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我在心中一遍一遍地祈祷,直到火光熏得我睁不开眼……
我闭上眼睛,这段回忆太苦了。
我试图理解爸妈,他们也是受环境影响,有谁会舍得自己的女儿被架在火焰上烤?!
可明显,他们没把我当女儿,甚至没把我当人。
只要我哥在,我就是可有可无的。
思绪回归中,只见赌坊里的徐哥,手起刀落,半只手掌从桌上飞溅出来,好巧不巧地飞到我妈脸上。
我妈吓的「哇」地一口吐了一身,她惊恐地攥紧衣领,整个人抖如筛糠。
我哥捂着剩下半只手,疼得满头大汗却抵死不敢出声。
「还了一半了,还剩半只……」徐哥冷冷地看向我哥,又一次举起刀。
「砍我妈吧,砍我妈的手,不是她能替我吗?!」
我哥尖着嗓子哀求道:「妈你不是什么都能替我做吗,半只手而已,你就帮帮我吧!」
我突然笑了,妈妈你没想到吧,你没想到你不惜牺牲我来呵护的哥哥,有一天会把你推入绝境。
被至亲逼到墙角,这滋味不好受吧。
我妈诧异地望向我哥,一脸不可思议……
她浑然不知,在阴阳眼的影响下,我哥的心,早已更加自私、冷血。
徐哥的刀,最后还是没有落下。
他狠狠地撂下一句「改日连本带利一块给!」就径直扬长而去。
这世上最利的刀从来不是杀了人的刀,而是时刻悬在头顶的刀。
回去的路上,我妈虽然照旧掺着我哥,可她的一颗心已经飘到很远……
好几次哥哥差点被来往车辆撞,她也只是象征性地拉了一把。
搁以前,她恨不得把哥哥含在嘴里,生怕伤到他一根头发丝。
可现在,她好像也没那么当回事了。
也是,自己如珠如宝疼了大半辈子的儿,却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给谁谁也得心寒。
到了晚上,我哥几次嚷嚷着「手疼」,要立马上医院,我妈也只淡淡地回了句「可消停会儿吧,你不睡我们还要睡!」,便回了房间。
最后还是我爸陪着去打了点滴。
仿佛一夜之间,我妈对我哥就淡了。
人总是自私的,对于没回报的爱再难坚持。
8
望着离去的老妈背影,我再度陷入了回忆。
许是我命不该绝,危急时刻,被捆绑着烧起来的我,被一场大雨解了燃眉之急。
「这丫头命不该绝!老七,天意如此,咱们还是散了吧!」
「老七,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和个丫头计较啥,饶她一命吧!」
几位叔公摆摆手,都打起了退堂鼓。
七叔见大势已去也不多做纠缠,只怨毒地丢下一句:「祸害遗千年,小心你儿子命!」
原本伸手准备抱我下来的我妈,触电般地缩回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心一寸寸冷下,就连我爸歉意地冲着我笑,我也浑然不觉心痛。
常被抛弃的人,大抵心中早已没了念想。
当我拖着烧伤的小腿回到家时,才发现院门紧闭,爸妈早就领着我哥「避难」去了。
再回到市里,我愈加拼命地学习,闲暇之余也会勤练法术。
即便是有点道行的鬼,也难逃我的法眼。
而今,我哥既得了我的眼睛,他自然什么都能看到。
就比如,村长嫁女这天,整个村灯火辉煌,人潮涌动。
引得周围小鬼蜂拥而至。
人越多,他们越兴奋。
我隐在哥哥身后,感受着恐慌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也是,哥哥肉眼凡胎,又无技艺傍身,还遇的是百鬼齐娶的盛况。
就是当初的我见了,不也吓得两股战战?!
这时,村长大笑着举起双手:「迎新人!」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新娘,凤冠珠花,霞帔红袍,好个村长嫁女,够血本!
只有我哥的眼珠子牢牢锁在新郎身上。
他头上,一个赤面八只眼的婴鬼正贪婪地依附着他的阳气。
许是察觉到什么,那婴鬼慢吞吞地抬起头,八只眼睛齐齐盯向我哥。
我哥吓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嘴里忙着大喊:「鬼啊有鬼,快跑!大家快跑!」
我笑了。
这是我做鬼以来最开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