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才女苏雪林,她这一生最广为人道的标签莫过于“反鲁作家”。

作为上世纪与冰心、丁玲齐名的大作家,苏雪林留名的方式与众不同。她骂了鲁迅整整几十年,其语言之尖刻,谩骂之长久,无人能出其右,被称为“骂鲁第一人”。

背后真正的恩怨,时隔经年,已经无从考究,不过唯独可以确认她性情中的独立与叛逆。

可是纵观苏雪林的一生,尤其那段啼笑皆非的姻缘时,她人格中矛盾的一面又暴露无遗。

这个敢于怒骂文坛泰斗、时代偶像的先锋女性,在那个年代却不敢反抗包办婚姻。当高举进步大旗的新女性步入旧式女子的婚姻围城,苏雪林画地为牢式的半生自囚,让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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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原名苏小梅,1897年生于浙江瑞安。

作为北宋大文豪苏辙的后人,苏家代有才人出。苏雪林的祖父还是清末年间的瑞安县令。

生在这样一个官宦之家,是苏雪林之幸,亦是不幸。过去的封建大家族普遍重男轻女,苏家也没能摆脱这个窠臼。

由于家里的祖母是个传统女人,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苏雪林从小就不被允许读书。封闭压抑的成长环境,也让她的性情从小就平添了几分离经叛道。

她羡慕哥哥们能上学,经常偷跑到私塾里旁听。先生看她是个女孩,亦不重视,只让她随便跟跟班,学着玩。

没想到苏雪林是个难得的读书苗子,完全没有学习基础的她天赋惊人,短短时间就已能将《三字经》《千字文》这样的经典囫囵背诵。

后来家里的男孩们上了外面的学校,再次无书可读的苏雪林十分苦恼,只能向哥哥们借些《西游记》之类的通俗读物消磨时光。

随着所读之书越来越多,苏雪林求学的愿望也愈发强烈。

一个留过学的叔叔认为她很有天赋,想要介绍她进入安庆女子师范学校读书,苏雪林也跃跃欲试,可是没有祖母点头,全家人谁也不敢破了规矩。

在一次次哭泣、哀求、吵闹无果后,苏雪林为了上学,不惜以绝食相逼。母亲疼爱她,于心不忍,最后顶着全家人的压力把苏雪林送进了学堂。

这年苏雪林17岁,风华正茂,读书又好,正是未来可期的年纪。但是另一头的祖父祖母唯恐这样一个叛逆的姑娘读了书,更不好找婆家,于是同时又给她定下了素未谋面的夫婿张宝龄,这让一身反骨的苏雪林厌恶不已。

为了摆脱身后腐朽愚昧的封建家族,也为了出去见识更大的世界,1924年秋天,从母校毕业不久后的苏雪林决定赴法留学。

因为担心这个决定遭到反对,她在临行前才把消息告诉了家人。

苏雪林以为只要到了法国,她就能实现彻底的自由,但是事实上,现实的困扰从未离开过她。

在法国的三年里,因为水土不服,苏雪林经常生病,求学生涯并不顺利。加上老家的婚事一再延迟,父亲气得暴跳如雷,母亲更是一次次苦头婆心地写信劝告苏雪林,要她早日回国完婚。

苏雪林一开始还找种种理由逃避,直到1925年母亲病重的消息传到,得知这个噩耗的苏雪林连夜就踏上了回国的归途。

在母亲的病榻旁,苏雪林第一次见到了在床前为母亲端茶递水,侍奉汤药的张宝龄。又看看床上病在旦夕、羸弱不堪的母亲。一瞬间的动情,让苏雪林动摇了。

她知道母亲已经时日无多,最大的愿望无非是看到自己早日成家,过上幸福的生活,而眼前这个沉默心细的男人,未必不是良人。

总之,在一片孝心的驱使之下,苏雪林还是与张宝龄结为了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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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人的眼中,苏雪林和张宝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张宝龄是富商之子,家境优渥,与苏家门当户对,加之又是留过洋,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的高级知识分子,他和苏雪林在学识上也非常相配。

可是感情这种事情,如人饮水。个人冷暖,只有当事人才能切身体会。

作为文人,苏雪林生性浪漫,追求风花雪月的情趣,而现实中的张宝龄虽然接受过西式教育,骨子里却是个保守刻板的直男。

当苏雪林挽着他漫步月下,感叹“月亮好圆”时,他只会说“没有我用圆规画的圆。”当苏雪林带他赏花,感慨这万紫千红如何华丽云云,张宝龄却冷不丁地撂下一句“不过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罢了。”

当文艺热烈的文科女碰上古板较真的理科男,两人的对话常常就变成了鸡同鸭讲。不过张宝龄虽说性情耿直木讷,但并非没有为二人的婚姻做出过努力。

两人婚后,因为岳母病危,张宝龄担忧着妻子的担忧,一心守在苏雪林的母亲跟前尽孝。不久后苏母过世,苏雪林悲痛欲绝,张宝龄为了宽慰他也做了种种努力。

那时苏雪林受邀在苏州的一所中学任教,张宝龄为了不让她孤苦伶仃,毅然放弃了自己在上海的工作,也跑到东吴大学教书。

离家千里,苏雪林时常感到伤怀,张宝龄为此还自学了苏雪林的家乡方言,只为让她身在异乡也能有亲切之感。

定居苏州后,学造船出身的张宝龄还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特意设计出了一幢让师生都集体艳羡的船型小洋楼作为他们的爱巢。

这段时光,也是两人婚后最美好的时光,苏雪林写下的散文名著《绿天》就是这段幸福生活的结晶。

然而好景不长,他们的爱情之舟并未能顺利远航。随着时间的推移,再也没有足够多的激情能去掩盖他们性格上的矛盾,真实的婚姻生活终于暴露出了苍白粗陋的一面。

究其根本,张宝龄是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骨子里希望妻子能以夫为尊。尤其是当他看到苏雪林每日读书作画,不事家务的时候,他十分希望妻子能收收这大小姐做派,照顾照顾家庭。

这本是一个正常男人都会有的想法。但是在从小因为性别问题被区别对待的苏雪林看来,这就成了腐朽的夫权。谁规定女人就一定要为了男人和家庭牺牲个人的自由?

再加上这桩婚姻本来就是自己被迫的选择,苏雪林不仅毫不迎合丈夫,还间接表达了对他的各种不满,比如她每月拿钱接济娘家的大姐和寡嫂,却不愿给张宝龄分文。这也让张宝龄不能理解。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金钱上的矛盾很快上升为一种信任危机,两人的生活开始争执不断。

苏雪林的性情又急又烈,几次争吵后,她索性就搬离卧室,和丈夫分榻而眠。

有一次,张宝龄胃病发作,只能卧床休养。病中的他十分希望苏雪林能为自己熬一碗热汤。而从不下厨的苏雪林听到丈夫这个要求,当即冷笑道:“我是新女性,不是随叫随到的老妈子,绝无可能给你下厨。”

张宝龄听了只觉得心寒。

也许此时的她早就忘记了自己过去为她做的种种吧,忘了自己对她母亲的悉心照顾,忘了自己为她苦学方言的经历,也早忘了那段彼此相拥的甜蜜时光。

“新女性”只是托词,不爱一个人的借口又何止千万。

这种貌合神离、彼此煎熬的夫妻生活一直维持到1931年,苏雪林经人介绍赴武汉大学任教。这一次,张宝龄没有像当年那样追她而去了。他知道执意去焐一颗不会化的心,有多么寂寞。

苏雪林离开江苏,此去18年,再也没有回来,而张宝龄把细碎的日子都糅杂进了冗长繁杂的工作里。他先后在江南造船厂和云南工作,只有接连的忙碌,足以慰藉这段失意婚姻的痛苦。

在这18年里,夫妇俩就这么天各一方,互不打扰。

苏雪林在武大执教期间,校方听说她的丈夫是一位工程师,曾邀请张宝龄来武大教书,并委托苏雪林代为联系。

请妻子联系丈夫,本是一件寻常之事。讽刺的是,分别多年,苏雪林因为坚持不与丈夫联系,竟连他如今住在哪里,从事何职也不知。碍于面子,她没把实情告诉学校,而是间接联系了公公,再由公公把消息告诉丈夫。

由此可见,苏雪林与张宝龄的这段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不说,两人事实上连朋友都算不上,成了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抗战胜利后,苏雪林去了台湾,张宝龄选择就在大陆。一别两宽,两人此生也再没了相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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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过去到后来,在这段婚姻中僵持了数十年的两人谁也没有提出离婚,谁也没有再结婚。道德上的忠诚似乎成了两人婚后唯一的默契。

也许,这样的默契背后是一场经年的等待。苏雪林的等待,是等待他能低下头来,像最初那样追自己而来;而张宝龄等待的,也许只是一个道歉,一碗她亲手熬的热汤……只可惜,这场等待终究是在时间的无涯里化作了烟烬。

1961年,患有肠胃病的张宝龄去世了。而远在台湾的苏雪林在大半年后才得知这个消息。

对于张宝龄的病,苏雪林其实比谁都清楚。可是这个和她一样自尊又好强的男人这些年来不管在病榻上怎样受尽折磨,竟都没对苏雪林透露只言片语。

对于张宝龄这几十年来的人生,苏雪林始终像个局外人一样,一无所知,自然也想不到那个看似麻木无趣的丈夫,心底也会有她看不到的波涛汹涌。

苏雪林后来才知道,张宝龄这些年来一直收藏着自己当年的一条围巾。后来侄媳妇想要把这条围巾拆掉给他织一件毛衣,却见他哭着说:“这是你二婶的东西,我要留作纪念。”

苏雪林听了,心中受到狠狠的一击。那一击,来自灵魂深处的顿悟。她倏然想起他当年为自己设计的爱巢,想起他对自己木讷却不乏深情的种种的好。她甚至想起张宝龄曾在最虚弱的时候向她讨要过一碗汤,自己却执意也没给他熬……

那一刻,苏雪林后悔了。

她想到他们原本有好多机会可以敞开心扉,说一声抱歉,诉一曲衷肠,可偏偏都让固执的尊严给搅散了。

苏雪林老来回望这段年轻时候所厌弃的婚姻,不无悲怆地说:“假如不是旧婚姻羁束着我,像我这样热情奔放的人,早不知上了哪个轻薄儿的当,想到那场迷惘,到今天还觉寒心。”

1999年,102岁的苏雪林在台北去世,临了他还对张宝龄满怀愧意,她说:“我对不起张宝龄,对他照顾不到,还把他一个人留在大陆。”

同年8月,苏雪林的骨灰被送回大陆,叶落归根。

让人意难平的是,她与张宝龄的骨灰到头来也没有合葬。

生不同衾,死不同穴。也许吧,这就是人间情事的残酷。有人一眼万年,情比金坚;而有人缘寂擦肩,又不过转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