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化的养猪场里,猪正在过着一种颠覆人们想象的生活。那是一座由机器、人和猪共同构成的“孤岛”。与外面的世界不同,在这里,照料好猪的饮食起居,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为了避免病菌对猪造成伤害,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要尽可能地削弱与外界的联系,他们不寄快递、不点外卖,想见猪一面,要经过消杀、泡澡等烦琐的程序,每一两个月才能外出一次。

和家庭式养猪中臭气熏天、在泥沼中打滚的猪不同,养猪场里的猪每天都有人铲屎、洗澡,条件更好的,还有自动化的铲屎设备,即便是几百头猪生活在一个猪舍里,也几乎没有臭味。每天还有专门的营养师、兽医关心它们的健康情况。

总有人因为“包吃包住,工资全攒”而来到养猪场,但又一茬接一茬地离开。在现代化的养猪场里,享受现代化服务的是猪,而人们为了让猪过得更好,不得不丢弃一些属于现代人的生活习性。

“世外桃源”

养猪场一般都建在远离城市的地方,很少能听见汽车的轰鸣声,此起彼伏的猪叫声是对耳膜最大的刺激。这里有整套的生活设施,宿舍、食堂、澡堂都在场内,能满足人们吃饱、穿暖、保持干净的基本需求。在这里很少能感受到个体的物质差异,大家的衣服、被褥、水杯等一切生活用品,都是统一发放的。

余雪工作的养猪场建在山里,当地的果农在周边种了许多李子树,在李子成熟的季节,会成筐地送给大家吃,场内也有樱桃树,大家可以拿着盆一起采摘。

从这种角度来看,远离车马喧嚣的养猪场倒像许多反内卷的年轻人所向往的“世外桃源”。事实上,也的确有许多95后、00后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养猪人。

“佩奇幼儿园园长”之前在互联网企业工作,“因为压力很大,身心都不健康了,所以想找一份没有绩效指标的工作,当时我就摆烂式地乱投简历,但招聘的人事对我很热情,我就来了”。

一般而言,养猪场分为外围和内部两个区域,后勤服务中心、消杀中心、仓库等都属于外围,猪舍、产房等与猪紧密相关的地方,才是一个养猪场的核心要地。

外围和内部之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身为饲养员的余雪虽然和外围的工作人员同住在一栋宿舍楼里,但大家都是分隔开的,平常见不到面。宋清所在的养猪场里,也有严格的净区和污区(未彻底消毒的地方)之分,从污区进入净区,需要泡澡10分钟、汗蒸15分钟、冲澡5分钟。

竭尽全力保障生物安全,是所有养猪场里的不二法则。

这使养猪场里催生了多种岗位,宋清是场里的内勤,平常不会接触猪,主要负责给洗澡、汗蒸完的人员准备好衣服、口罩,清理、发放生活用品,对员工的个人物品进行消毒处理以及转运物资。

外界盛传的“养猪场高薪”,几乎都集中在技术岗位,比如兽医、育种工程师等,基本能达到月薪过万,不过这也是养猪场里学历最高的一群人,博士生、硕士生几乎都集中于此。余下的岗位,学历限制就宽松了许多,虽然余雪是通过校招进入了养猪场,也有一些同事是大学专科学历,但像饲养员、库管、后勤等岗位,初中毕业的人也可以进来。

不过,养猪绝不是一件轻轻松松就可以做好的事情,在校招进入养猪场后,余雪接受了为期21天的培训,对生物安全和企业文化进行了系统的了解,最让余雪难忘的是军训环节。

那是余雪在校园里从未体会过的训练强度。“他们真的在半夜十二点吹紧急哨集合,让我们凌晨四点起来负重徒步三四十公里,徒步中途还有抬担架等突发挑战。”余雪说。

“佩奇幼儿园园长”在做小猪保育工作时,每天要用药粉拌饲料,然后一个人拉着一两百斤的饲料车喂小猪,一天要拉十一二车,那段日子像是人间炼狱,每天浑身酸痛,给家里人打完电话后总会号啕大哭,差不多过了两个月才适应。

在养猪场工作,对韧劲是一种考验,这里的工作人员不仅要忍受与外界隔绝所带来的精神孤独,还要有充沛的体力。

养猪场里的魔幻生活

养猪场是一个人员流动性很大的地方,和余雪同批入职的员工中,一年后留下的只有一半。对于多数人而言,进入养猪场后要面对的工作,是他们在此前的生活中从未想象过的。

最初进入养猪场时,余雪是一名库管,主要负责饲料、疫苗、药品的供应管理和猪只盘点,一切都在意料之内。但当余雪调任为分娩饲养员后,一个崭新的世界到来了。

余雪的工作主要分为几个部分,分别是饲喂,母猪和猪崽保健,猪崽剪牙、断尾,打疫苗和接产。真正成为一名分娩饲养员后,余雪总是忍不住感慨,“我奇葩的人生经历又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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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猪场里的猪每天都有人铲屎、洗澡,条件更好的,还有自动化的铲屎设备。(图 / 视觉中国)

在接产时,经常会碰到难产的母猪,如果在尝试过各种方法后母猪仍无法顺利生产,就要执行最后一步了——掏产。这需要分娩饲养员把手和胳膊伸进母猪的体内,用力将小猪掏出来。

余雪在刚转为分娩饲养员没多久后,就经历了一次掏产。据她回忆,“当时就是感觉夹手,很痛,后面两天手臂一直使不上劲,有一种酸痛的感觉”。虽然她很努力地帮助母猪尽快产下猪崽,但余雪第一次掏产的这头母猪还是死掉了,为此她难过了很久,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在手中慢慢流逝的无力感。

做饲养员,还要做好“下粪坑”的准备。在一些现代化程度不高的养猪场里,饲养员需要亲手为猪铲屎、驱散臭味。余雪倒是没有这种烦恼,她所在的养猪场里有自动化的刮粪机,可以通过机器将猪的排泄物清理到下粪口中。但余雪没想到的是,自己会经历“小猪越狱事件”。

当时,有一头猪趁机从母猪栏中钻了出去,想要出门遛弯,但恰好那天猪舍的下粪口坏了,越狱的小猪没刹住,掉了进去,饲养员只好做好防护,下到粪坑里去捉猪。

不过,这头猪掉进了主粪坑的运输管道里,坐着运输粪便的“滑梯”一路滑了出去,最后被猪场外围的工作人员捉住了。遗憾的是,因为踏足了外面的世界,存在携带病菌的风险,它很快就被处死了。

“佩奇幼儿园园长”饲养的小猪也曾因为猪栏的底面坏了而掉入下水道中,在打捞上来以后,她忍着下水道的臭味给小猪做心肺复苏和溺水治疗。“佩奇幼儿园园长”的主管看到小猪的样子,说它可能活不下来了,但“佩奇幼儿园园长”坚持给小猪做单独护理,硬是救活了。

宋清所在的后勤服务部,同样也是人来人往。她最初选择这份工作,是因为考编没考上,想找个工作过渡一下,恰好在招聘软件上看到了养猪场发布的信息,离家不是很远、包吃包住,索性就来了。

但入职后她才发现,后勤的工作也并不轻松。因为没有配备专门的装卸工,所以转运物资、搬东西都要上手,人需要的菜、猪需要的饲料,分量都不轻,往日里缺乏锻炼的人很容易体力不支。

虽然劳累,但宋清还在积极地准备考试,“学习看个人了,想学习的怎么都能学”。她还是想考出去,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在本质上,养猪场仍然是一个工作场所,缺乏满足人们精神需求的娱乐设施。(图 / 由被访者提供)

无处落脚的精神

需求虽然养猪场是一个封闭的生活空间,但在本质上,它仍然是一个工作场所,缺乏满足人们精神需求的娱乐设施。

余雪所在的养猪场内,唯一的娱乐设施是羽毛球场,好在场里年轻人多,闲暇时大家可以组队玩游戏、聊八卦,消遣了许多时光。

一些企业也意识到了完善的生活设施对年轻人的吸引力,开始在养猪场内建KTV、健身房、台球馆,以此来招揽更多人才。

“佩奇幼儿园园长”所在的养猪场就是这样。这在未来也许是养猪场“内卷化”的一个趋势,但在当下,被笑称为“坐牢”式的养猪场仍是主流,就像宋清所说,“我们靠猪赚钱,照顾好猪就行了”,要想让人也精神愉悦,成本太高了。

尽管如此,对养猪人来说,养猪场还是半个家,一年中有一半以上的节日,他们都要在场里度过。宋清今年就在场里过春节,由于疫情原因封场,2月份她才开始休假。

和家里一样,每逢佳节,场里就变得热闹起来。余雪就曾和同事们一起搭烧烤架、穿肉串、在室外吃露天烧烤,氛围和当下备受欢迎的露营文化十分接近。中秋节时,大家还会一起下厨,炖猪肘、做红烧肉,端上满满一桌菜。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大快朵颐的肉,很有可能是自己亲手养大的猪。这是养猪场员工的内部福利,无论多重的猪,卖给员工都是1500元一头。

许多人都好奇,饲养员是否会对猪产生感情,进而在吃猪肉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在记者问出这个问题后,余雪毫不犹豫地回答:“有,吃猪肉总能吃出一股和场里一样的饲料味。”在现代化养猪场里,一位饲养员要分管几百头猪,很难分清谁是谁。

养猪场是一个晋升空间很大的地方,据“佩奇幼儿园园长”回忆,“如果是专业对口的男性,从实习期就开始进入养猪场,晋升速度会非常快,从主管到分场长,再到总场长、区域经理。但同样专业的女性晋升空间就比较小,我见过层级最高的女性员工就是主管,后期一般就转岗做文职了,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对口专业的年轻女性比较少”。

在养猪场里生活,能让人在习惯中慢慢变得坚强,产房里味道总是很大,余雪第一次进去差点没吐出来,但到后来她已经可以自如地在里面吃面包了。但也有些事,她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心里的坎。

猪崽在生下来二十几天后要开始转舍,其中长不大的小猪就要被淘汰,母猪要拿去卖掉,而这份生杀大权,就掌握在饲养员手中。那是一个寻常的工作日,临下班前,余雪被同事带来处理小猪,当时猪舍里没有开灯,外面的夕阳照进来落在小猪和母猪身上,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那一刻余雪的眼泪差点掉出来。

“没有办法,后来只能接受师傅的洗脑,尽量做到一击毙命,减少小猪的痛苦。我到现在还是很排斥这项工作,它让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余雪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余雪、宋清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