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cardo死后,关于他的死因,我和同事们讨论过多次,但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到最后,我也开始有些恍惚起来。

1.

2009年11月,公司派遣我至巴西的著名海港城市里约热内卢担任一个项目的葡萄牙语翻译。飞机飞了27个小时才到达里约热内卢机场,坐上公司派来的车子驶往我的公寓时,天已经黑了,一路上都是馥郁的花香,黑蓝天空背景之下,路边大树上满是繁复恣肆的影子,可知繁花盛开,热烈如酒。

车子经过一座山时,我看到海天之间的山形弯弯如圆润的波浪曲线,半山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灯光,那么美好。

司机解释那边是世界著名的贫民窟,里约极度危险之地。里约危险之地却矗立在城市极美之处,让人觉得这个城市充满谜面,难以捉摸,就像我在夜晚的里约街头一眼瞥见那个跳街舞的少年。

我还在国内时,里约公司里的同事已经早早提醒过我,里约治安极差,是巴西有名的罪恶之城,来到这里,切不可穿金带银,显露钱财,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但我在国内承平日久,完全感受不到里约同事们的惊恐情绪,到了公寓之后,司机坚持送我到电梯口,穿过重重的门禁,得知普通的公寓也有保安24小时守卫,方惊觉与国内小区大不同。但南北地球迥异的时间和季节使我难以入眠,放下行李,洗澡换衣之后,我偷偷溜到大街上闲逛,罔顾所有人的良言忠告。

里约的地势高低起伏颇大,从我住的公寓到热闹的主街道不过几分钟步行,但上上下下,像是翻山越岭。一路上路灯明亮,照出墙上一帧帧涂鸦,色彩浓烈到喷薄欲出,人物也声形并茂,不是大笑,便是狂怒,变形的人脸并不吓人,反而喜感十足。

有个少年正在街头跳舞,旁边的半旧音响放出震耳欲聋的乐音,节奏感强烈到连心脏都跟着跳动,围观者甚众。看他年纪应该还不足十五岁,身形瘦长,胳膊上却有虬起的肌肉团,还有奇怪的文字纹身,他皮肤虽黑,却并不是非裔,倒像是黄种人被暴晒后的肤色,脸是地道的瓜子脸,眉目清秀,五官深刻,多像年轻时的费翔。他跳舞时浑身如电击,动作惊人地快,上下倒立旋转令人眩晕。

“Bravo!”围观的十几个男孩欢呼鼓掌,我也禁不住跟着两手拍得发疼。

一曲终了,少年的双眼直对着我瞧,夜间的罪恶之城街头,一个亚洲人挤在一堆拉美男孩中想必十分显眼,我正开心鼓掌,少年就冲过我抱住我,在我左右脸上各自狠狠一吻。猝不及防,我的脸瞬间通红。“Obrigado,irmã.(葡萄牙语:谢谢你,姐姐。)”少年笑眯眯地对我说,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酒精味道。

我买了里约的特色小吃奶酪小球做夜宵,回到公寓,看门的保安大叔一脸震惊,再三跟我说不能晚上出门,不能一个人出门。我对他微笑,邀请他吃我买的奶酪小球,他一脸无奈的神情,样子很好笑。

那时我对里约的印象好极了,山海相依,十多公里的白色海滩,繁花盛放,绿树上的叶子青翠欲滴,几乎世间所有的美景在里约都能找到,怪不得里约又被称为上帝之城。后来我才明白,这座城市有多么惊艳明媚,就有多么腐朽衰败。

2.

“Ricardo!Ricardo!”夜晚的街头,一群人又围着那个少年看他跳舞。巴西人懒散,但我们公司却意外地常常要加班,我下班晚,经常看到Ricardo在街头跳街舞,每次我都会围观一会儿,给他鼓掌,有时候还会帮他买一瓶饮料。他确实跳得很好,如果去参加达人秀一定能拿个冠军,不知道巴西有没有达人秀呢?我觉得要真有这么个又帅又有才艺的弟弟,带回中国去肯定倍儿有面子。

Ricardo对我也很友善,老远看到我就露出白皙整齐的牙齿笑着对我挥手,叫我的名字,跟我聊天。那时候我的葡萄牙语还不是很好,他说的很多俚语我都听不懂,他很有耐心,慢慢跟我解释,等到我终于听明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总会开心地跳一段特别快乐的舞。后来,我又认识了Ricardo的两个双胞胎弟弟,Jose和Lucas.他们跟着Ricardo学街舞,同样非常帅气。

转眼到了感恩节,因为这个项目里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千里迢迢从北半球来到南半球工作,巴西当地的负责人Kevin觉得我很不容易,特意请我跟他的家人一起过感恩节。Kevin的家位于里约的高端住宅区,进入别墅区要经过重重铁门,每一重铁门都有荷枪实弹的保安守卫。我很不理解,即便是富人区,这么严格的安保措施似乎有点过分了。

Kevin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开始给我解释这一区有哪些富人,一路上我们路过不少巴西的明星政要的房子,其中包括球王贝利的大别墅。Kevin还告诉我,即便是这么严密的安保,每一年都会有盗窃和抢劫发生,曾经还出过灭门惨案,所以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Kevin的家是一栋造型别致的滨海别墅,别墅外是自己家的私家海滩,别墅里随处可见他和各国领导人的合照,有跟英国王子打马球的照片,也有跟美国总统相拥大笑的照片。虽然知道Kevin是有钱人,真没想到他这么富裕。

感恩节算是巴西非常隆重的节日,Kevin一家齐聚,包括他的前妻和现任妻子都来了。前妻是汉莎航空的空姐,现在的妻子是比他小30岁的模特,两个人都是身材高挑,皮肤雪白,金发碧眼,在我看来长得几乎没啥差别。

原来我觉得巴西是个移民国家,应该是个大熔炉似的社会,但来了之后我意识到巴西人的等级严格,富人只和富人交往,穷人和富人去不同的学校,医院,甚至教堂,富人认为穷人是社会的毒瘤,社会问题的根源,而里约里的穷人都在半山的贫民窟里,那里就是问题的聚集地。

Kevin说:“千万不要因为好奇跑去贫民窟,超级危险,贩毒分子和杀人犯都住在那里,除了精英部队,连里约的警察都不敢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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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报纸和新闻上经常刊登黑帮分子杀人抢劫的消息,同时也常常跟我谈起被抢劫的经历,让我注意安全。因为之前有在战乱国家工作的经验,我并不觉得害怕,也没当回事儿,还是经常晚上出门吃夜宵,也经常看Ricardo跳街舞。

有一天,保安大哥把我拦住了,一脸特别担心的样子。保安大哥犹豫再三,终于告诉我,那群跳街舞的少年是毒贩,是住在贫民窟里的人,他们毒瘾犯了的时候,会因为100雷瑞尔(巴西货币,相当于130块人民币)就打爆我的脑袋。

听了他的话,我很生气。在新中国的红旗下成长起来的我对于“平等”有种执念,他的话里明显带着歧视的意思,况且我不相信一个毒贩会那样温柔地叫我姐姐,还会跳那么好看的街舞。我狠狠瞪了保安大哥一眼,心想以后再也不送点心给他吃了。

3.

为了证明我的立场,我决定请Ricardo和他的两个弟弟来我的公寓吃饭。我告诉Ricardo我想请他和弟弟们到我家来吃我亲手做的中国菜,他高兴地吹着口哨转了个圈:“好的好的,我最喜欢中国菜了。”

周六这天,我忙了大半天,打扫了卫生,做了几道自己的拿手菜:糖醋排骨,尖椒牛柳,蒜泥空心菜,芦笋炒肉丝,扬州炒饭,还做了一大盆罗宋汤,自己觉得很满意。晚上8点,Ricardo带着两个弟弟准时到了楼下,我知道保安不会让他们进来,就特地下楼去接他们一起上楼,保安大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好像我做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我假装没看见。

三个小少年都没穿平时的花T恤和牛仔短裤,而是穿着白衬衫和长裤,还给我带了巴西特产的甘蔗酒,因为他们未成年,我没让他们喝酒,给他们准备了自己做的冰镇酸梅汤。吃饭的时候,Ricardo告诉我他很喜欢中国,想要学好中文,将来到中国赚大钱,这样就能天天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中国菜了。

我说:“你要是想学中文,我可以免费当你的老师,还可以送你学中文的资料和MP4。”Ricardo开心地在屋子里跳起了舞,我吓坏了,动静这么大,楼下的房东太太听见了肯定会赶我出门吧。

请客之后,我更觉得公司同事和保安大哥都是危言耸听,把偶然事件当成了寻常事件,真正的黑帮分子能有多少呢?我还是在港台电视剧里看见过黑帮。没想到,我这种想法很快就被事实打了脸。

里约有不少海滩,其中最出名的叫做“卡帕卡巴那海滩”,周末时,我最喜欢到这个海滩游泳晒太阳。

也是在这里,我生平第一次遇到了三个抢劫的歹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