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2007年7月底,我跳槽到了东莞长安的光宝厂,在此之前我出来打工已经整整四年。四年里我换过三家电子厂,分别是石碣台达,石碣源兴和寮步高效,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台资大厂并且都是做电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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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在家和我爸说起我刚换的厂,这个种了一辈子地的陕南农民一声长叹,说我已经到了要成家立户的年龄了,咋做事还是这样没个长性,年年爬起来找工作。我对我爸的叹息嗤之以鼻,我们父子的关系如同村里所有父子关系一样,交流少得可怜,所以不可能有共同语言。

我轻描淡写地说了我现在的工资,助理EE(电子工程师)的岗位,不用再像对门小福一样,要守着流水线加班,我妈立时喜笑颜开,我爸也不再忧心忡忡。但我也不再打算说压在心底的事,因为我爸妈这个样子,是绝对不可能接受那样的事。

这事是我东莞工友盘哥干的,他要把酒店洗浴中心的小姐娶回家,我劝过他,屌过他,恶毒地中伤他,甚至忍不住动手揍他,他始终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在常平火车站,我吼他,我会回村说他的丑事,把我父母或者村里其他长辈的反应,告诉他让他清醒。

我之所以比他本人还急,是因为盘哥是我东莞打工路上最重要的引路人,我还在高效厂流水线上插变压器时,就得到了他的指点。四年里,我从流水线普工起步,能在偌大的东莞精准地在电源厂反复跳槽,职位和工资水涨船高,靠的是盘哥教导有方。

盘哥是湖南衡阳人,我们在寮步的高效电源厂认识。那时我刚出来,不太敢和人说话,盘哥问我知道衡阳不,我讨好地说知道知道,课文里面学过,“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盘哥愣了半晌,哈哈大笑说,我艹,不会说人话啊。之后盘哥每次都强行拉着我“搞个夜宵”,慢慢在他的影响下,我开朗了很多。

盘哥最为工友津津乐道的,是他有个“东莞脚王”的称号。盘哥说,人生有三大乐事,“嗦粉、洗脚、嚼槟榔”,而来到东莞后,嗦不到正宗的粉,三乐损失其一。“脚王”的另外一层含义,是跑得快,盘哥极擅长跳槽,常常在我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离职换厂一步到位,这在大部分电子厂都对男工不大欢迎的东莞,也是极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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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哥说他来东莞之前,在湖南当地大企业三一重工干过,这段经历,给了盘哥在东莞电子厂硬气的资本。三一重工有句口号,叫“品质改变世界”,盘哥的普通话衡阳味很重,总说“品子改变世界”。来东莞后,盘哥用口号创造了一句口头禅,“精子改变世界”,“东莞脚王”从此称霸电子厂。

关于跳槽,盘哥也有一套专业的理论。“米粉靠泡,工资靠跳”,是盘哥的另一自创口号。盘哥说,打工老老实实呆在一个厂,是没前途的,工资涨速肉眼不可见,甚至有可能十年如一日,在一个岗位上。同样是以流水线为起点,如果跳槽的时机恰当,出来五年的人可以轻松超过出来十年的人。

工厂做事,尤其是台资厂里面,人如机器,服从与执行大于思想和语言。车间里的分工,精细明确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很多人站在流水线一年,可能都没机会看到流经自己手上的产品,全貌是啥样,到底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工厂有多少工序。

理论指导实践,盘哥在我认识的第二年就脱离了流水线,2007年7月,在盘哥的一番动作下,我也完成了第四次跳槽,成了助理工程师。可以说,盘哥是我的人生导师,我对他的崇拜怎样都不为过。

所以当他告诉我,他要把帝盈酒店的168号娶回家时,我整个三观都被击碎了。确认他没有喝高,我真想抽他几个耳光。洗脚,在洗浴中心过夜,在他当年工资尚且微薄时,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贪玩归贪玩,但他的理智与精明,我从未怀疑。

以盘哥的能说会道和现在的职位,找对象如探囊取物,工厂明明有那么多正常的途径,他却偏偏选了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操作。

那半个月,我天天质问盘哥,一辈子玩鹰的人,还没到头为何自愿让鹰啄眼睛?我一遍遍地啰嗦色即是空,女人的漂亮是没有几年的,几年后,你还会像现在这意乱情迷吗?以后闹矛盾吵架时,你会不会想到她的现在?万一有一天,你们走在街上被之前的熟人认出来怎么办?还有,你怎么骗过你的父母?别妄想纸能包住火,就算你自己假装不在乎,你怎么保证周围的人不说什么?

盘哥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在一个周末带我去了长安的一个游乐场。我们在里面看到了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孩子,在开心地玩。

那孩子七八岁的样子,额头窄小缩进,两眼呆滞,整个五官都很小,紧紧挤在一起,和他有些肥胖的身躯很不协调。他的头转动时脖子也会跟着转,一直努力伸着头探寻着什么,不时地伸出舌头在下唇外翻卷。

我看着他坐在旋转木马上,把全身都贴上去,还用下唇和舌头在木马上擦舔,过一阵就会把左脚抱起来,把脚掌贴在脸上,舌头舔着脚掌,还把脚趾塞进嘴里。那个老太太对他特别好,高高壮壮的,少量白头发,一直温柔地和孩子说说笑笑,抱着他一起艰难地挤坐在儿童木马上。

硕大的孩子站在儿童泳池池边上,试了四五次,终于跳了起来,四肢全部张开,肚皮先落在水面上,动静太大,水池的水就像要全部溢出来。周围很多孩子诧异地看着,老太太却笑嘻嘻地捧起水池的水,喊那孩子打水仗,然后将水珠轻轻抛向那个手舞足蹈的大孩子,周围所有的孩子,自动地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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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哥告诉我,那是168号的妈妈和弟弟,她有多么不容易。我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盘哥不仅疯了,也傻了。我承认我是一个境界极低的俗人,别说不懂盘哥,根本没有觉得需要去懂得。

从这天之后,我见盘哥变少了,我劝说不动他,作为朋友就不能老是提及这些。但两人一见面,我心里又只有这事。

不知道最终盘哥和他的父母说了什么,据说哄得两位老人心花怒放,拿出所有的积蓄,让盘哥在中山买了房子。他结婚的时候,我没敢翅现场,怕太尴尬。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东莞到中山其实很近,我也一直没有去看过盘哥,虽然他帮了我太多。

我很想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但我又害怕知道事与愿违的结果。那些崇拜、担忧、怨恨与失望交织的感受,最终都化作深藏心底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