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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叨×北川弦

讲个笑话,当我们要求ChatGPT给出关于“黄灯”的介绍时,它显示的答案是:

交通灯中表示警示停的信号灯。

这没有错,但与我们期待的解释相去甚远。人工智能给出的是机械僵硬的回答,而真正的“黄灯”,却与“温情关怀”深度绑定。

2020年,一本《我的二本学生》闯入大众眼帘,引起社会强烈反响。

《我的二本学生》,黄灯著

围绕着这本将目光对准“沉默又庞大的二本学生”的非虚构作品,舆论展开了好几轮关于高等教育的讨论。

一位读者称,这本书越看越难受,不是因为写得不好,而是因为太过真实,真实到无法逃脱,拥挤的人潮中,处处都是自己的影子。

这种窒息感,在三年后的今天,经济寒意传至教育之际,或许已经泛化为整个高校学生群体的共同体悟。

仅仅是半个月来,与高校学生就业相关的“孔乙己长衫”、“北京硕博毕业生超本科”、“外卖成知识密集型行业”等话题相继引爆舆论,一股挥之不去的迷茫与焦虑弥漫在年轻群体间。

3月25日,易简读书对黄灯进行了专访。

在南方飘雨的下午,我们把年轻人的苦与乐,痛与愁,以及困惑与成长,都抛给了一位对教育事业抱有极大热忱的教师学者兼作家。

黄灯的回答,始终充满了对年轻人的体谅与关爱。在她看来,年轻人是努力却被浪费了的,也是匮乏又被苛责了的。

一个可供年轻人喘息的空间,在黄灯充满洞察的回答中缓缓撑开。教育撼动灵魂的力量,徐徐从她的每一句话里流淌开来,如她的名字“黄灯”一般,在小小的房间内,氤氲出暖意。

当晚,“有风自南——花城文学之夜暨2023花城文学榜荣誉盛典”在广州友谊剧院举行,《我的二本学生》入选“花城文学榜”的十部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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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文学之夜,《我的二本学生》入选“花城文学榜”十部文学作品/图片由主办方提供

“二本学生作为全中国最普通的年轻人,他们是和脚下大地黏附最紧的生命,是最能倾听到祖国大地呼吸的年轻群体。他们的信念、理想、精神状态,他们的生存、命运、前景,社会给他们提供的机遇和条件,以及他们实现人生愿望的可能性,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也是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

然而,在《我的二本学生》出版三年后的今天,社会环境又产生了新的改变。

“前几年一个二本学生虽然前面难一点,但是(通过奋斗和努力),回过头去看,有个大学文凭还是可以的,现在真的不行了。”

“真的不要怪学生不努力,他们非常辛苦,很努力,也拼命地找工作,但就是没有好工作。”

困境摆在了更多人面前。

既然教育问题是社会问题的症候,那么社会问题出在哪里?解药又该向何处寻?

在刚刚过去的第一季度,“教育与就业”是舆论争议最大的话题之一。

“外卖行业本科率接近30%”、“北京硕博毕业生超本科”、“脱下孔乙己长衫”——接连出现的新闻报道不约而同地指向了教育内卷、学历贬值、就业困难等社会问题,也折射出经济下行背景下,社会不断加深的焦虑与恐惧情绪。

而其中最为迷茫与惶惑的,无疑是缺乏经验的年轻人。

他们一边被耳提面命“不要舍不得脱下孔乙己长衫”,扭头一看,现实却连送外卖都成了知识密集型行业。

在黄灯看来,“送外卖都要高学历”与“脱不下孔乙己长衫”的背后,是相同的社会症结。它们都是经济下行后,高校扩招带来的必然现象。

高校扩招使大学生数量激增,经济发展迅猛的时候,社会尚且能够消化这种扩张。一旦经济下行,问题就显现出来了。

经济形势变差,社会创造空间也随之缩小,人的活力降低,上社会拼搏的意愿减弱,年轻人的就业机会就减少了。

换而言之,“脱下孔乙己长衫”的主动权,并不在年轻人手中。

年轻人不仅被动地卷进这场竞赛,而且实际上,他们也并不存在“脱不下长衫”的问题。

在社交平台上,大量年轻人分享自己“放弃白领工作投身体力活”的经历,并乐在其中,因为“轻体力活”带来了自由感,让处于职场内卷焦虑中的他们获得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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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放弃白领工作转投轻体力活/图源:网络

“我觉得这是年轻人的自我觉醒”,黄灯认为,主动选择体力活的年轻人在面对现实时展现了极大的勇气,这一点值得提倡。

传统观念告诉我们,脑力劳动高于体力劳动。“我觉得两者没有高下之分,只是劳动的形式不一样”,黄灯说道,“体力工作本身也能带来成就感,一个农民种地,也可以是快乐的。当你觉得自己真的在创造的时候,产生的成就感与你坐在办公室中获得的完全不同,体力劳动是有美感、美学在其中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外卖行业成知识密集型行业”是合理的。对于这个现象,黄灯甚至用“难过”来描述——因为这个所谓的新生知识型密集产业,并不产生新的知识,不具备创造性,职业上升空间非常有限。当它吸纳大量高校学生时,会浪费人力资源、浪费(学生)才华、浪费社会创造力。

比让“孔乙己脱下长衫”更重要的,是让“孔乙己不用脱下长衫”。

“脱下孔乙己长衫”引起争议的背景是学历快速贬值。

这种贬值,是“内卷”带来的。学历内卷,已经成了越发普遍也越发严重的现象。

黄灯举例,用人单位“卷”文凭,小学教师要招博士学位,其实单位不过是为了装点门面,实质上却造成了资源错配。

近日,著名作家余华在发表对“孔乙己长衫”问题看法时,也提到了类似的现象。

国内某文学杂志主编告诉他,今年杂志社要招六个编辑,结果报名应聘的人多达6000多位,而且全是硕士、博士,本科已经不可能再进。而那个单位在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是没人去的。

余华在澳门城市大学讲座上谈“孔乙己长衫”/图源:网络

余华进一步说道,很容易理解,当父母用他们一生勤劳所挣来的钱,供孩子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以及各种培训班到读完大学、硕士、博士,最后以为负担可以变轻时,却发现孩子只能找一个中学毕业就可以胜任的工作,由此产生的落差感是很大的。

余华在澳门城市大学讲座上谈“孔乙己长衫”/图源:网络

对于“学历性价比降低”,黄灯提出“文凭稀释”的概念:

表面看文凭提高了,实际上含金量被稀释掉了,文凭通货膨胀,这种“卷”是无效的。

但是,家长投入在里面的成本,学生投入在里面的青春,却被实实在在地浪费掉了。

表面来看,这似乎是一个教育问题;实际上,教育问题都是社会问题的症状

社会没有形成正确的共识,重视学历大于重视能力。文凭越来越卷,企业单位自然就开始挑剔文凭。

年轻人失败空间太小,越卷越往前,先是看学历,然后看本科院校,甚至看中学、小学、幼儿园……越往前越卷,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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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平台风靡一时的“晒出上学轨迹”/图源:网络

在《我的二本学生》一书中,二本学生们沉默刻苦,虽然在文凭上不占优势,但凭借自己的勤奋努力,仍能在数年前的社会中,获得不错的就业机会,他们的文凭依然能够带来相应的回报。

但现在真的不行,不是学生不努力,是学历性价比太低。再过个两三年,家长们就会觉醒,选择读大学的人会减少,加上出生率降低,大量高校老师即将失业。

那么,当社会出现了痼疾,解药又在哪里?

“我倒是觉得年轻人不要盲目卷文凭。别人去拼命卷的时候,你反而更应该注重自身

当面临一个普遍内卷的社会,你恰恰不能随波逐流地投身其中,而应该在这股潮流中,停顿下来,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做学问

“如果内在动力不是特别强,我觉得这样其实是特别浪费生命的行为,还不如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早点进入社会做事。”

解药能且只能出现在具体的个人身上——自救,是年轻人唯一的出路。

要求学生停顿自问并不容易,高校内充斥着焦虑,能够静心自观、沉潜读书的学生,少之又少。

而这种焦虑,依旧是来自社会压力的传导。

年轻人首先要对这种压力保持一定距离,避免陷入社会的评价标准,继而进行盲目而无意义的迎合社会评价的努力

“比如说你在大学里面,没必要为了得到那个获奖证书,就拼命地去干嘛。没必要为了得到这个工作经历就拼命去竞选。其实你一进入社会,这种东西性价比特别低。

年轻人一定要注重自我成长,在大学阶段你至少要解决一个问题——我到底喜欢什么?你首先必须明白‘我需要什么’、‘我擅长什么’、‘我以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其次你一定要通过高等教育掌握一套学习的方法,因为现在知识更新得太快了,但是你盲目地去考证,其实你可能连基本的学习方法都没有,只是拿个证,刷几道题而已,那个东西对人一生的成长是没有用的。”

黄灯在《十三邀》

这是黄灯从教多年以来的观察经验,她在《我的二本学生》中写道:

“让我痛心的是,学生付出那么多,到了大学,依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

“他们来到大学的路径,完全依赖当下高考制度提供的通道。在应试教育的机制里,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养成温良、沉默的性子。”

“很少有让人惊讶和意外的讨论、质疑发生,他们也不觉得在课堂上的讨论和质疑,应是大学生活的常态。从教十三年来,从来没有一个学生因为坚持自己的想法,和我发生过争论。他们的平和中正与我们大学时代的张扬放肆,构成了鲜明对比。没有一个孩子有过意外的表现,他们收缩起属于青春年代的触角和锋芒,逼到绝境,唯一能够下手的对象只有自己。”

而这种个性的丧失,在前几代年轻人身上其实并没有那么明显。黄灯说,“这恰恰是我对时代变化最为直接的感知”。

黄灯在《十三邀》

“教育像一场慢性炎症,中小学时代服下的猛药、抗生素、激素,到大学时代,终于结下了漠然、无所谓、不思考、不主动的恶果。学生内心的疲惫和大学时代的严苛压力,成为他们精神生活的底色。孩子们的个性、天性和生命活力,被磨灭得无影无踪,他们的面目越来越相似,早已成为工厂的标准化构件。”

黄灯在《十三邀》

拥有相似面目的孩子们相似地盲目努力着,然而“这些都是油彩”,黄灯生动地打了一个比喻,“油彩一下子就会被洗掉,我们要让筋骨成长好,让人格成长好,这样才能调动起内在的力量,也能获得真正的独立性,不轻易受制于外界的评价。

一个孩子从高等教育里获得了这些,我觉得他进入社会不用太担心了,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不是一个脆弱而不能承受压力的巨婴,他具备学习和社交能力,他的本事总有机会可以显露出来。”

黄灯对曾经的一位学生印象尤深,他在银行工作,但却热爱跳舞,并且舞艺精湛。

在黄灯看来,这是一个个人才艺没有得到充分施展的孩子。可是因着这份热爱与自由,他获得了一种倔强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使得他的人生,很难被打垮。

“人归根结底要靠自救,一定要明白自己喜欢什么,当对自己有了明确的认识后,外部世界的大部分喧嚣与繁杂,都动摇不了你。

黄灯在《十三邀》

年轻人接下来要对教育体制所带来的就业机会放低期待,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的原始力量,相信自己的价值,再勇敢一点,不要总是怀疑自己。如果大部分年轻人能够按照自己的兴趣充分发展的话,都是可以在社会上立足的。

而教育改革应该趋向于让年轻人充分发展,不要以一种成功学的标准去定义他们,不要把年轻人当做人力资本,不要把他们当做就业工具,要把他们当做一个完整的人来看待。

社会则要对年轻人更加宽容,给予他们施展自我的空间,不要总是催促、限制和剥夺,要允许他们慢下来,有足够时间辨识自己,柔韧地成长才有后劲。

黄灯给出的建议是,玩。

让年轻人尽情享乐——“年轻就是要玩的呀,就是要谈恋爱的呀。年轻的那种闲暇时间,就是生产力,我觉得这是社会创造力一个最根本的保障,你让年轻人多玩一点,只会对这个社会有好处。”

“你让他们谈恋爱,谈多了肯定结婚也多了。他们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你怎么指望他去结婚生子?”

讲到此时,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为那些身负重担而仍有希望的年轻人。

作者:北川弦,他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一叨,一叨666,是朋友就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