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婶是外婆一位远房表姐的侄媳,从血缘关系上论,她和我家关系挺远的,可我们又正好住在一个县里,隔着一条街,借着这层关系,也比一般的亲戚多了几分熟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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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婶名叫袁翠林,在娘家排行老六,所以街坊邻居都称她为六婶。

虽说我们是亲戚,但出了五服,也不知道该叫什么,所以跟着大家一起叫六婶。

作为女人,六婶这辈子过得挺不容易。

三十多岁的时候,丈夫因病去世,留下她和儿子相依为命。

那时,小林,也就是六婶的儿子十二三岁左右,撑不起整个家庭,只能靠六婶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叫卖凉面、凉粉为生。

挑起的扁担就不能够轻易放下。

挣够了两个人吃饭的钱,还要挣小林的学费,挣了学费。

日复一日,肩上的扁担把一个1米6左右的女人压到脊背佝偻,风吹日晒将一张光滑的脸涂满了皱纹,油亮乌黑的头发也变得花白。

小林大学毕业了,我们都以为六婶可以松一口气,能放下肩上的重担了。

可还是能经常在街上看见她那熟悉的身影。

“六婶,怎么还在卖凉面啊?小林都工作了,你该享享清福了!”

“享什么福哦?”六婶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麻利地拌着手里的面:“还早着呢!他现在那点工资,何年何月才买得起一套房子?没房子,拿什么娶媳妇啊?我啊,还得再做几年,等他买了房子、娶了媳妇,我才能安心啊!”

言语之中,没有抱怨和不甘,反而透露着一丝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想象。

功夫不负有心人。

六婶48岁那年,她终于用家里所有的积蓄,为儿子买下了一套七十来平米的二手房。

签订合同的那天,六婶正式宣告“退休”了。

二、

小林还算孝顺,房子装修完的那天,他把六婶的东西带回家,说要娘俩一起住新房子。

六婶住了不到三个月,就又收拾东西回了自己的老房子。

“住不惯。一栋楼里,家家关门闭户,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还是老房子好,几十年街里街坊,一出门都是熟人,一聊就能聊上大半天。”

旁人问起六婶时,六婶总是这样回答。

当妈妈问起时,六婶又变了一个回答。

“我住在那里不方便。那些女娃娃来家里,一看这家里还有个老人,转身就走了。”

在买房之前,小林有一个谈了三年的女朋友。

房子装好后,小林邀请女友到他家里去。女朋友一看,这家里还有一个老人,而且听小林的意思,婚后老人还要跟他们一起住,当即变了脸,二话不说就跟小林提出了分手。

六婶知道后,觉得是自己耽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干脆回了家。

六婶的这一举动,在外人看来,是老年人寻求自己的生活空间,而在小林眼里,这会不会是一种解脱呢?

不得而知。

只知道,两年后,小林结婚了,娶了一个外县的女孩子。

结婚当天,六婶当着儿子、儿媳和亲家的面,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有自己的房子,不会和你们住在一起。你们有心的话,经常回来看我就好了。”

六婶知情识趣的话,让场上的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六婶继续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过着独居老人的生活。

小林和媳妇也懂事,只要有空,便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看望老人,陪她吃一顿饭。

每次看见六婶送两人出门时,邻居们都禁不住赞叹:“六婶有福气,儿子儿媳孝顺得很哦!”

“是啊,娃懂事。”

可是,我好几次都撞见小林和他媳妇走出去很远了,六婶还站在门口眺望着,满眼不舍,过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三、

六婶再次住进儿子家里,是十年后的事了。那时,小林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七岁,小儿子两岁。

以前,两个孩子都是外婆和外公照顾。

那年,外公查出了癌症,不能再操劳,不得已,只能回老家休养。

六婶临危受命。

小林和媳妇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天天早出晚归地忙着工作,家里的一应事务全部堆到了六婶头上。

六婶每天早上6点就要起床,做完自己和大孙子的早饭后,还要伺候大孙子吃饭,吃完又要再送他去上学。

回家的路上,顺道再给儿子和儿媳带份早点,等他们出门,又继续接手小孙子的事。

9点过,带小孙下楼遛弯是雷打不动的事,玩到十点过,还要带着小孙子去菜场买菜,回家又要立马把菜择好、切好。

11点过,婆孙两个要去接大孙子放学。

三人回家后,让大孙子看着小孙子,自己火急火燎地准备着三个人的午饭,然后伺候两个孙子吃饭。

等他们吃完,六婶才就着两个孙子吃剩下的饭菜,随便对付几口。

完了,又要开始哄两个小子睡午觉。

等两个睡着后,六婶才终于有时间收拾碗筷,拖地洗衣。

两点,送大孙子上学、回来的路上顺便带小孙子去公园。

玩到四点过,又赶忙冲回家,重新准备一家五口的晚饭。

六婶心疼儿子儿媳,晚饭过后,收拾厨房、洗漱碗筷也包揽了过来,只让儿子儿媳陪着孩子玩。

等厨房的事忙完了,又自己亲自上阵,给孩子们洗澡、哄他们睡觉。

一天这样的生活都能让人抓狂,六婶天天如此,一干就是五年。

偶尔碰见以前的老邻居,六婶总是说自己不累,开心着呢。

私底下,六婶托妈妈帮她买过好几次缓解腰背酸痛的膏药。

同是女人,妈妈于心不忍,总是劝她:“别什么事都自己做,分些家务让小林他们做。”

“不用,”六婶揉着肩膀:“他们上一天班也不容易,我能帮一些是一些。”

“你六婶哪里是帮忙,说到底,是怕自己对家里没有价值,会被儿媳嫌弃。”转过头,妈妈对我这般分析道。

我深以为然。

儿媳与婆婆本就来自两个完全陌生的家庭,又不是吃一锅饭长大的,如此亲密地相处,怎么可能没有矛盾?

四、

六婶为儿子一家人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时间一长,仍然还是逃不脱儿媳的数落。

大孙子迟到了,儿媳认为是六婶起来晚了,耽误了他的时间;

大孙子瘦了,儿媳认为是六婶做饭不尽心,尽做些孩子不喜欢吃的东西;

小孙子玩耍的时候,不小心磕破了头,儿媳还是认为六婶只顾自己聊天,没把孩子放在首位。

总之,孩子出现的所有问题,归根究底是六婶的不负责任。

面对儿媳的数落,六婶从来不会为自己分辩。儿媳说得多了,她也就真当是自己不够尽心。

“你还要怎么尽心?他们两个什么都不做,每天回家就等着吃现成的,凭什么天天指责你?”

对着这个嫂子,妈妈是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怨不得他们,是我有时太粗心了。”六婶还是舍不得把一丁点的责任推到儿子儿媳身上。

有一年秋冬时节,我们县流感肆虐,医院里人满为患。

六婶去菜市场时,也被传染上了,发烧咳嗽。

起初,她还坚持着自己的工作,可仅仅坚持了三天,就再没有力气了,卧床不起。

两个孩子跟六婶的接触是最密切的,也先后被传染上了。

大孙子烧成了肺炎,天天去医院打吊针,学校也去不了;

小孙子稍好些,肠胃功能紊乱,扁桃体发炎,一吃药就吐,只能在家里做雾化。

小林和儿媳不得已只能请假在家照顾孩子。

孩子恢复得快,没几天就活蹦乱跳了,可六婶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六婶生病,一家人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

家里鸡飞狗跳,孩子没人接送,饭菜没人准备,卫生也没人打扫。

儿媳做了两天,累得实在不行,怨气跟着出来了。

明里暗里指责要不是六婶,孩子怎么可能生病?

“楼下就有超市,又干净又卫生,谁让她非要图便宜,去那人又多又杂的菜市场!”

小林一开始还为自己母亲辩驳几句:“我妈还不是为家里着想,能省一个是一个。”

“省了什么?省下来的全交给医院了!”

媳妇说得多了,小林也烦躁起来了,再加上上了一天班,回到家里,还要面对一屋的乌烟瘴气,脾气也跟着大了起来。

两人的争执声,传到六婶耳朵里,她不敢出门,不敢面对儿子儿媳,把自己关在小卧室里,闭门不出。

可六婶的退让也没能让纷争平息。

几天后,六婶被儿子送回了老屋,说的是让她安心养病,病好了再回去。

“还是我拖累他们了。”电话里,六婶的声音低落而又无力,听得我和妈妈一阵的心酸。

五、

六婶还是回去了,在病好后的一个月。

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林和他媳妇两个人工资并不高,养两个孩子已经有些吃力了,如今没有六婶帮忙,请了一个保姆上门,日子过得更是捉襟见肘。

六婶回去后,继续着以前的生活,每天做饭买菜、接孙子、送孙子、收拾家里。

担心又让儿媳不满意,她比以前更费心力。

不到半年,整个人就瘦了十斤左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眼看一家人的生活步入正轨了,小两口又闹起离婚的事来。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缺钱。

儿媳换了份新工作,化妆品销售员,见多了一掷千金的主,对小林便有了不满。

觉得小林成天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挣不来几个钱,还赔了那么多的时间。

小林觉得自己的工作稳定就是最大的优点,钱嘛,慢慢挣总会有的。

“慢慢挣?一家人睁开眼就要吃饭,还能等你慢慢挣?大儿子眼看就要上中学了,费用要多花一大截,也能等你慢慢挣?”

为钱的事,小两口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始终也吵不出一个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

每当他们争吵,六婶也不敢偏袒谁,只能躲在自己的小卧室里。

可纵是这样,儿媳也没放过她。

扯着嗓子说人家婆家都有钱,都会补贴儿子,只有六婶,仗着自己带了几天孩子,就好意思在家里吃闲话。

“你回去吧,别呆在小林家里了,管他们怎么吵,眼不见心不烦,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妈妈劝六婶说道。

“我走了,孩子怎么办?”

“你还管这些?他们一个当爹的,一个当妈的,还能饿死自己的孩子不成?”

“唉,算了,我还是留下来帮帮他们吧。”

六婶终究舍不得。

小两口终究还是因为钱,离了婚。

六、

那天,我正好在家,六婶带着小孙子过来了。

她把妈妈拉到阳台上,神神秘秘地说着什么事,两个嘀咕了半天,六婶一脸失望地走了。

“六婶找你什么事?”我满心地好奇。

“唉,你六婶啊,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新闻,说有婆婆在小两口离婚后,向法院申请,要求判儿媳付15万元的带孙费。你六婶也想这么干,说拿到钱可以补贴给小林,免得小林那么辛苦。”

“这也能成?”

“她是只听其因,没听结果。这事法院判了婆婆败诉,说什么带孙费不成立。所以我劝你六婶熄了这颗心。”

带孙费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马上上网查看了一下。

当事人是孩子的奶奶。

八年间,孩子奶奶拉扯着孩子长大的。其间的每一天,估摸着也和六婶一样,围绕着孩子和儿女的生活,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

如今小家庭散了,孩子奶奶把媳妇告上了法庭,以“自己没有抚养孩子的义务以及已经60周岁,常年抚养孙女应得到经济补偿为由”,要求儿媳支付10万元。

可能六婶听说这事后,觉得自己的处境和事件中的奶奶如出一辙,再加上小林离婚,分走了大半的家产,日子过得更是举步维艰,便生出了同样的念头。

可六婶不知道的是,法院最后以“虽然夫妻双方婚姻关系已不在,但孩子与父母、祖辈的亲情仍在,不应该将长辈的纠葛加注在孩子身上”,并给出了八字判词:“爱幼护幼,不予支持!”

这事在网上激起千层浪,很多网友一边倒地骂老人,说她脑子有病,想着法地占儿媳便宜。

“所以我劝你六婶别趟这浑水。小林离婚了,人家还是孩子的妈,不要因为一点钱弄得老死不相往来。再说,她真要弄出这一出事,小林以后再婚也别指望了。”

六婶或许是听进了妈妈的劝告,或许是担心着小林的未来,终究还是止步了。

前一阵子再看到六婶时,以前的笑容已经不见了,换而代之是满脸的愁容和疲累。

“先就这样过着吧,能帮一阵是一阵,等到我哪天死了,也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六婶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可我听着,却如千金重担压得喘不上气。

这就是无数中国式家长的缩影,一辈子的心血都砸在儿女身上,年轻时没为自己活过,老了还要牺牲掉自己的生活。

可怜天下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