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张魁(湖南澧县人)

撰文:码字的小胖

南下东莞打工,已经过去了25年,个中经历却恍如昨日。当时光的滤镜,涤尽岁月的尘埃,留在生活中的,就全是甘之如饴的回忆。

说起来,我的东莞之行,至少在头半年,算不上有什么传奇或出彩之处。工友们讲述过他们的故事,那才叫惊心动魄。在背上行囊离开家乡之际,各种曲折困苦便开始了。

途中,停车休整,被强迫食用难以下咽的快餐;临近东莞之际,被数度抛了“猪仔”;下了车,不熟悉路道,一分钟的车程,被摩的司机要了十块车费……

如此等等,其实还算小事。找不到工作,住不起旅馆才是最大的麻烦。麻烦不在于流落街头,而是你随时要做好逃跑的准备。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治安巡查队员,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查看你的暂住证、身份证、厂牌、坐车的票据等等。没有暂住证,后果最为严重,将被送往樟木头,或者清远。

一旦如此,你的打工之旅,倘若开始,也许就已经结束了。为逃避被巡逻的治安员抓住,工友们想尽千方百计,钻过荔枝林,睡过坟地,甚至危急之时,如同猴子一般,攀爬到一棵树上,藏身于茂林之间。

如今想来,也许这是颇具喜感的一幅画面,对当时的打工者而言,却欲哭无泪,辛酸莫名。

那时,没有技能与学历,工作也不好找。当然,女生除外。正因为进厂难度大,因此,一旦进了厂,不管岗位多么艰苦,工人们都会咬紧牙关坚持。毕竟,在当时的东莞,一个男生想凭一己之力,找一份工作,实在太难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如此讲来,我算是无上幸运者。我的南下之路,实在太顺畅了。路上,有堂哥带我南下,护我周全。到了虎门,同村阿叔早就帮我谋得了一个职位,甚至进厂填写的人事表格,也是堂哥帮忙代写的。

我分在缝纫车间,工作也简单,无非是点点数量,做做收发。工友们待我也好,热情客气,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所有工厂皆如此。直至后来,我才明白,工友们敬我三分,皆与同村阿叔有关。

阿叔在行政部,管理食堂,这职位算不上什么大权在握,但那时,工厂劳动时间长,强度大,饮食于工人而言,是大事,阿叔因此多少有些权力。加之我还算知书识理,与周边工友相处,还算融洽。

半年后,仍是阿叔从中说情,车间主管同意,让我当车缝学徒。

在东莞,玩具厂、制衣厂、手袋厂一类的工厂很多,这些工厂都需要车缝技术,有了这门技艺,即使被炒鱿鱼,也很快能找到下家,只要技术过硬,工资也比一般岗位高,更不用发愁有露宿街头的风险。

我的师傅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此前我俩早就相识,但未曾深交,只算点头之谊。她颇有上进之气,在车间以速度快、效率高而知名。车间主管将我安排在她门下,显然是很给同村阿叔面子。

我按照堂哥的指点,见面喊她师父。她望了我一眼,面色冷峻,像个冷面美人。我自知拜人门下,当然得委曲求全,不管她待我如何,一律唯唯诺诺以应对。

大约觉得我软弱,她待我愈发颐使气指。身为人师,有些脾气,也能理解。何况,她的车缝技术,在车间里数一数二,我能拜她为师,已是我的福祉。

眨眼间,过了两周,除了指使我干各种杂活,我连摸一下缝纫机的机会都没有。她的种种作为,就连身边的重庆大嫂也看不下去了。她与重庆大嫂,是要好的朋友,甚至她俩之间,也有师承关系。

碍于重庆大嫂的面子,她才开始向我讲解车缝知识。不过,每次讲解完毕,都会举若干 个例子,诸如某某学徒让车针轧进了指尖,十指连心呀,痛得人死去活来。

她像个经验丰富的演员,脸上的表情配合着她的讲解。若是没有恒力与定心,只是听她讲述,便足可以吓倒对方。

工伤是打工者不可避免会遇到的问题,我知道她多少有些夸张,心里也的确有些害怕,但我若退却,不但自己颜面无光,而且会影响阿叔的威严。于是,仍坚持着,只是更加谨慎小心。

谁知道呢,阿叔的威严用不着我去影响,他自己先倒下了。阿叔掌管的后勤部,有着不少的寻租空间,据说阿叔与一位食材供应商的私下交易,中间出了岔子,因分配不均,被自己举报到了老板那里。

一番调查,果然如是。阿叔被开除出厂,好在主管讲情义,未让我受到牵连。虽保住了工作,但此前对我客气有加的工友们,对我的态度逐渐改变,更有人落井下石,对我多有责难。

堂哥受不得气,辞职走了,不久进了长安一家大型玩具厂。我尚无谋生之技,只得继续栖身于制衣厂。

按理说,负责教我开缝纫机的女孩,应该站在他们同一阵营才对。出乎我意料,当众人将矛头纷纷指向我时,她反而挺身而出,站出来为我说话。

因为这一原因,她被同乡骂为叛徒。同样站在我一边的,还有重庆大嫂。那日晚上,下了班,重庆大嫂邀我与女孩前往厂外的大排档。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在工作之外,与她们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我们并未谈工作,而从童年生活讲起,那些贫苦却充满喜乐的日子,让我们找到了共同的趣味。

散席之时,在大嫂的安排之下,我喊女孩为“师父”。大约喝了点啤酒,她脸色微红,含笑点了点头。回厂的路上,大嫂与师父哼起了周华健的《其实不想走》,而我则在旁边击掌叫好。

正是那一夜,我们仨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重庆大嫂比我们大四五岁,常年在外打工,丈夫在老家务农,孩子由奶奶照看。重庆离东莞相距遥远,那时交通也不便利,春运的火车票更是难买,回一趟家几乎要历尽艰难。

为了省钱,也因没有买到车票,我刚进制衣厂那年,她没回重庆,待在虎门过年。重庆大嫂虽已为人母,但模样俊俏,很有几分风韵,很讨人欢喜。

留厂期间,几个工友相商着聚餐,大嫂也去了。因是过年,大家开心,大嫂不免多喝了几杯。她原不善饮,到席散时,已有了醉意。有个工友自愿当护花使者,承担着送大嫂回厂的任务。

这位工友其实存了私心,对她暗慕已久。重庆大嫂平时言语热烈,常和工友们开玩笑,工厂生活单调乏味,她们以此当解药,消烦解闷,并无别的意义。

她的言行,激发了工友的情绪。只是,那男子素来胆小,此刻酒壮人胆,见大嫂面色红润,双眼朦胧,起了坏心思,一路引大嫂到了一宾馆。

次晨醒来,想起昨夜之事,大嫂羞红了脸。其实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因为工友比大嫂醉得更厉害,进到屋里,倒在床上,便打起了呼噜,直到大嫂醒来时,他仍在呼呼大睡。尽管如此,大嫂仍羞得无地自容。

几日后,工友们陆续归来。大嫂找到我和师父,讲了这情况,并提交了辞工书。出了这种事,我们当然无法劝大嫂留下,只好祝福她。临行前,大嫂再三叮嘱师父,让我好生照顾我。

大嫂走后,师父果然承担起照顾我的使命。其实,我那时已经对工厂生存法则,有了一些了解,也明白人性复杂,懂得如何明哲保身。只是,对于未来,仍然迷茫无助。

依照我现在的路子,无非当一名车缝工人,即使技术再好,又得贵人相助,也不过沿组长、主管之路晋升。而这其实并不是我的理想。对此,心细如发的师父,竟然洞察到了我内心想法。

很快到了五月,我收到同学自广西北海发来的电报,让我速打电话,有要事相商。我打过去才知,好几个同学在北海同一家工厂,厂里各方条件均好,正好空出一个职员岗位,欢迎我赴北海,再续旧日情义。

讲真的,我心动了,去办公室上班,远比在车间当技术强。而我那时认知有限,对于北海是否有很好的工作,根本来不及多想。

最后,还是师父打消了我的念头,或者说,她执意不许我离开,甚至为此发了火生了气。

很多年后,偶尔与同学再度相逢,才得知当年他们在北海所谓的“好工作”,其实就是传销。可能觉得阻碍了我的“前程”,师父背负着更大的责任,替我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

师傅思来想去,找到一位曾经最好的姐妹,请她帮忙,为我介绍了一份新工作:当业务跟单员。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之所以在最好的姐妹前,加上了“曾经”一词,因为她们曾经如同姐妹,却因为她为赚更多的钱,离开工厂,成了夜店服务员。

师父认定她误入歧路,拒绝与之交往,其实却在暗暗关注着她。而今,为了兑现对重庆大嫂的承诺,她不得不向昔日的姐妹低下头颅。

师父的姐妹后来遇到一位中年男子,自此从夜店抽身而出。男子在工厂管业务,介绍一个工厂,或者说安插一个自己在身边,并不算难事。

我虽不是他的自己人,但师父的好姐妹,误以为我与师父是情侣。否则,她绝无可能与她再度重结旧好。不管怎么,因为我的关系,能让师父与好姐妹再续情缘,的确是个欢喜的事。

很快,我离开虎门,去大岭山一家具厂,干起了跟单。换了新地方,我一心扑在工作中,直到三个月后,正式转正,我才回了一趟虎门,向师父问好。

师父那天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头发上扎着一个蝶蝴的发卡。此前,她的形象一直是大大咧咧的,才数月不见,竟然换了装扮。

我那时懵懂无知,不知女为悦已者容的含义。其实,那时,师父对我已经有了隐隐的期待,而我却像个木头人一样,以为她只是履行对重庆大嫂的诺言,忠于职责,仅此而已。

那天见面,大约做了业务跟单的缘故,我应该讲了一句话,说她穿裙子的样子好美。我那天给她带了一个小礼品,以表感谢。师父欢喜极了,脸上粉面含羞,与从前判若两人。

我们吃了中饭,又一起去街头逛了逛。要分别了,师父送我候车,期间,她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

我回大岭山不久,接到她的电话,开始扯了许多别的,挂电话前,才终于说:“有个男孩在追我……”

我想都没想,直接说:“那祝福你们呀。”

她说:“就这样?”

我突然想幽一默,说道:“那就祝你们早生贵子。”

师父明显怒了:“你这个傻子,笨蛋,呆瓜!”

说完就摔了电话。此后,她再未给我打过电话。我去虎门找过她两次,均不获接见,看起来,她像当初与好姐妹决裂一样,她要与我绝交了。

关于她后来的故事,我是从主管的女友,师父曾经的姐妹嘴里听说的。她接受了工厂的追求者,半年后有了身孕,不得不嫁作他人妇。

她生下一个女孩,生活远不如想象中的幸福,那个曾经许诺给她一生幸福的男孩,婚后一年,就变了面目,婆婆更因为她生了一个女孩,而对她百般责难。

熬了三年,她离了婚,带着女儿离开了那个给她伤痛的家。听闻她的故事,我痴呆良久,那时我已经在业务上跑出一些成绩。

我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初我能醒目一点,再勇敢一点,她的人生是否就会是另一番样子。

可是,时间无法重来,我也预知不了未来。再好的假设,没有实现的机会,也只是空想。

如今,时过境迁,我与师父、重庆大嫂,早就失去了联系。我们曾经相遇相知相惜,曾经留下过许多欢乐时光,也许这就是青春啊。(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