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重新回到女儿死去的那一天，她会做些什么？
1
林瑶已经在屋里坐了两天半。
从言之被送进医院宣布死亡以后，她嘴唇哆嗦着推开那些哀嚎的亲人，机械地回到了家，进了言之的房间，关上门，坐着。
就再也没有出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胖乎乎四五岁的小男孩费力地举着一杯水唤林瑶：“妈妈，喝水。”
见林瑶还是背对着自己没有什么反应，他微微歪了歪脑袋，然后踮起脚尖把水放到了林瑶旁边的言之的书桌上。
他哒哒哒地跑出去，小短腿走得不快，所以过了好一会才把端着一个小碗又走近林瑶：“妈妈，吃饭。”
见林瑶仍是不理自己，就又凑近了她，举着自己手里的米饭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背影，又喊了一声：“妈妈，你吃饭啊，你不乖的话姐姐回来会生气的呀！”
林瑶的瞳孔骤缩，她转身，手臂无意碰到书桌的水杯，玻璃破碎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她惊醒，好似终于承认了什么东西。
言之死了！死在上学的路上！
她不会回来了！
她亲眼看见那辆失控的卡车把她撞倒，然后巨大的橡胶车轮碾过她的身体，血液如开了阀的洪水一样流出来，越流越多，越流越多。
她当时在干什么？她一会想到当时的场景，连沉重的呼吸都在不停颤抖。她看着，在一步之遥处就那样看着，她张着嘴，像死刑犯在发出最后一声哀饶，可是她说不出话，她发不出声音。身体已经没办法被意识控制，因为意识随着言之的身体破碎的时候一并消散了。
她恐惧，比濒临死亡的感觉更加的恐惧。身旁的人影不断在变换，她站在中间，像灵魂出窍般已经迷失的行尸走肉。
救护车来了，警车来了，杨毅来了，她去了医院，她又回来了。
她没有再去看一眼言之的尸体，她就走了。
她没办法张嘴，没办法说话，连哭泣的权力也被剥夺了，她知道自己不吃东西会死，她知道现在杨毅正忙得焦头烂额且痛苦万分，可是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她控制不住。
言之死了啊！
她的女儿才十四岁就已经死了啊！
2
怀言之的时候林瑶是第一次当妈妈，看多了那些怀孕时候的痛苦，她心惊胆战地来迎接这个生命，却被言之给予了作为母亲最温柔的对待。
她没有严重的孕吐，她没有得什么妊娠期疾病，她没有产前抑郁，她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同期怀孕的妈妈都对她羡慕得不得了。
六斤三两的言之生下来以后也很乖，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再吃，偶尔哭两声吊吊嗓子，来照顾她的月嫂都对言之赞不绝口，说没有见过那么听话的孩子。
言之三岁的时候也很乖。
林瑶有段时间发现言之好像不爱吃肉，孩子正是发育的时候，哪种营养都不能少。于是她变着法地给她做不同的肉食。小言之还是一口都不愿意吃。
这可把两口子急坏了，带去医院检查也没有发现也没什么事，林瑶觉得是小孩子可能有点挑食，不能把孩子养成这种坏毛病，就把言之凶了一顿，结果小姑娘眼泪汪汪还是不愿意吃肉。
林瑶无法，只能打电话问问婆婆看怎么办，结果婆婆过来以后偷偷把肉打碎做成其他的样子，言之吃得很开心。
婆婆就问言之：“你为什么不愿意吃肉肉呢？”
言之拍拍自己的小肚子，说：“之之吃肉，重，妈妈抱，沉。”
原来小言之有次听到大人们对她打趣说她太胖抱她时会累坏林瑶，她既想让林瑶抱她，又害怕累到林瑶，就开始了“减肥”。
还有一次她和杨毅生气，自己关上门躲在屋里偷偷掉眼泪，小言之走进来，胖胖的小手伸手去擦她的脸，然后吹吹她的眼睛：“妈妈乖，不哭不哭。”
然后自己又跑出门，扯着杨毅的衣角，把在客厅里的杨毅拉了过来，对着林瑶打杨毅的膝盖——因为她只能够到他的膝盖。
她一边打一边嘟嘟囔囔：“爸爸坏，妈妈哭，爸爸坏！”
杨毅黑着脸把她抱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要往林瑶那边挣扎，用力推搡着杨毅，林瑶擦了眼泪起身去抱她，她才不闹了，去林瑶怀里之前还又拿起肉嘟嘟的小手拍了杨毅一下才罢休。
一向好面子的杨毅也低头道歉：“刚刚是我说话太重，你不要往心里去。”
言之五岁的时候也很乖。
林瑶有时候会带她去公园玩，有些小朋友比较调皮，喜欢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去摘花然后玩了一会扔掉。
言之一进到公园就看见好几朵被扔在地上的花，她弯腰牵起来拿在手里。
林瑶哄她：“之之，如果你想要的话妈妈一会带你去花店买好不好？地上的东西太脏了，有细菌的。”
小言之看着她摇摇头：“妈妈，我不想要花的。”然后她举起那些七零八落已经有些枯萎的残花很认真地问林瑶：“妈妈，你说摘掉它们的时候它们会不会疼哭呢？”
林瑶哑然失笑，而言之却很固执地抬头等着她的回答，于是她点点头，说：“是的，花儿也是有生命的，所以我们要尊重它们。”
于是，一整天，言之都在帮保安叔叔一起去巡逻，不让游客去乱踩乱踏，不乱摘花。
她发现有人想摘的话会过去很认真地给人家解释，一般稍微懂事点的都会很不好意思地离开，也有和言之一般大的小男孩不耐烦地把她推到地上，趁机跑了。
林瑶慌忙跑过去扶她，她却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尘，对着看她小腿上的一道擦伤心疼不已的林瑶轻声安慰：“妈妈，没事，不疼的。”
3
言之七岁的时候也很乖。
林瑶和杨毅有段时间工作都很忙，等到言之穿着去年已经短很多的衣服才发觉今年还没有给言之买春装。
于是她专门抽了个时间去陪言之逛商场，买完衣服，小言之高兴地蹦蹦跳跳跑在前面给她按电梯，她却突然身体一阵眩晕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挂点滴了，言之趴在她床边哭得眼眶通红，等她醒来先冲过去抱住她一边哭一边说：“妈妈，我再也不要新衣服了，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林瑶笑了，举起没有输液的右手摸摸她的头：“不怪言之的新衣服的，是妈妈有点困了，没有到家就睡着了，妈妈没事的。”
刚去护士站找护士换药的杨毅回来先把她从林瑶身上抱下来，拿纸巾给她擦擦眼泪和鼻涕：“妈妈不是醒了吗？刚才医生叔叔都说没有事情了，怎么还哭成这个样子？”
随后进来的护士看见林瑶醒了也是先把目光投向了言之：“阿姨是不是跟你说了妈妈只是低血糖呀，这不就醒过来了，不许哭了哈。”
言之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护士这才笑了，一边给林瑶换药一边道：“小姑娘从救护车过去一下哭到现在，她爸爸来了也不行，还非要趴你床边守着，推你来输液的时候还差点把鞋跑丢，你家女儿真疼你。”
林瑶也笑：“生了个女儿不像我照顾她，倒像她照顾我似的。”
住院期间林瑶也做了个全身检查，确认了只是最近工作太忙外加低血糖造成的昏厥后便出院了。
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林瑶只要出门去商店或者逛超市言之是一定要跟着的，而且不管林瑶买什么东西她都一定要帮林瑶提着，害怕累到了她。
言之八岁的时候林瑶又怀孕了。
怀言博的时候可没有像言之那么幸运了，这个小家伙很能折腾人，经常让林瑶吐得吃不下饭，言之在一旁心疼地看着林瑶，有时还会跑到林瑶旁边对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轻声说教：“弟弟或者妹妹，你要乖一点哦，你不乖的话等你出来姐姐会打你屁股哦。”
或许是言之的威胁不起作用，林瑶依旧是难受得昏天黑地，等言博出生以后，大家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林瑶也早就忘了言之当初半开玩笑的话了。
还是有天言之喊着林瑶过去：“妈妈，妈妈，你过来！”
林瑶过去，正好看见言之坐在正在努力学习爬行的言博面前对着她说：“妈妈，他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告诉他要听话，他不乖，老让你难受，我今天要打他一下。”
于是她高高地扬起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言博的屁股，小家伙在床上闹得正欢，以为言之在和他玩，就咯咯笑着往言之那边爬去。
林瑶辞职后因为家庭琐事一团糟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4
言博的哭声把林瑶从回忆里抽出身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脚踩在碎玻璃上，她茫然地看着自己流血的双脚，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妈妈和婆婆一起跑进屋内，她们两个也是眼圈通红，脸色枯槁。
两人看到屋内的情景都愣了一下，林妈妈先反应过来，她慢慢走向林瑶，尽量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像小时哄她那般说话：“瑶瑶，你先别动，你的脚流血了，一会坐床上妈妈给你包扎一下。”
林瑶懵懂看向自己的母亲，任由她把自己扶到了言之的床上。
婆婆趁机把哭闹的言博抱了出去。
家里已经没有男人了，杨毅在找律师对那醉酒的卡车司机进行控告，杨父和林父在殡仪馆忙言之的葬礼。
林瑶傻了一般躲在言之屋里不愿吃饭喝水，不管他们进来多少遍，不管他们怎么说，她都像听不见一样自己沉默地坐在那里。
林妈妈见她没有什么过激行为后起身去卫生间打了一盆热水，然后从医药箱里拿出酒精纱布和镊子替她取玻璃碎片，林瑶依旧愣坐在那里，没有丝毫反应。
包扎好以后林妈妈坐在林瑶旁边看着她，轻声道：“瑶瑶，睡一会好不好？”
见她还是没有回应就试着把她放到床上，用被子给她盖好，有节律地轻拍她的背部，然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林瑶睁大眼睛，眼泪汹涌地流出来，她来不及擦，她盯着上方，木床旁边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风铃。
那是言之给她买的。
她曾经有一段时间经常做噩梦，杨毅又出差不在家，十二岁的言之就拉着她去商店买了一对小风铃，她告诉她：“妈妈，弟弟和你睡我不能过去陪你，这有两个小风铃，你一个，我一个，你看着它就像看着我一样，这样你就不会害怕啦。”
她的言之！
她的言之那么那么懂事！那么那么乖巧！那么那么听话！
她还那么小那么小，像是清晨沾着露水的花骨朵！
老天爷为什么要夺走她的女儿？
为什么？
如果能用命换命，她情愿死的是她！
5
林瑶是被杨毅喊醒的，他一边弄领带一边收拾公文包，见林瑶醒后起身坐在床上发愣，腕上的手表又提醒他快迟到的事实，只好对着林瑶道：“瑶瑶，言之我已经喊醒了，早饭来不及做了，你一会送她去学校的路上吃一点吧。”
然后便打开门着急忙慌地跑了出去。
林瑶还是傻坐在床上，一下等到婆婆带着言博敲门进来，要带言博去上幼儿园时她才反应过来，她，好像回到了言之死去的那天早晨。
当然，也有可能，她醒来以前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一个梦，言之不会死，言之没有事。
如果……不按照那些轨迹发展的话。
她拿出手机，按了一下，开不了机，她的脸沉了下去。
全家的晚起是因为小区昨天晚上的由于电缆原因突然停电导致她和杨毅的手机都因为没电关了机，定的闹钟形同虚设。
然后她带言之去上学，路上她给言之买早餐的时候那辆失控的卡车撞向路边的她的女儿，言之是这样死掉的。
林瑶长吸一口气，她把手机充上电，起身换了衣服，然后收拾好自己的包，进了客厅，等着。
她需要证明今天早上和她经历过的事情不是重合的。
如果那只是一个梦，她会把言之关在家里，今天不准出门。
如果……如果是悲剧重演一遍，她会带言之上学，然后，替她去死。
毕竟她是因为愿意以命换命才被给予一次重来的机会啊。
这种非自然现象，脱离了唯物主义的支撑，她不了解原因和结果，但是如果她逃避，如果她退缩，她的言之会怎么样，她想都不敢想！
一命换以一命，这本来就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不是吗？
她盯着门口，从钥匙转动了几下的时候手就开始发抖。门打开了，慌里慌张的杨毅进屋，他看着正襟危坐在客厅的林瑶，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问道：“你记得我的U盘放哪了吗？”
林瑶的心沉了下来。
她站起来去给杨毅找了U盘，然后回自己的屋里去拿包。
这时言之正好从她的屋里出来，她们在门口相撞，十四岁的女孩有着一张安静而清秀的脸，她抬头看向林瑶，微微笑了一下。
她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她看着言之，看着自己的女儿，就那样看着，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下。
言之走过去，从桌子上拿出纸巾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像哄小孩一样笑着：“妈，你不要哭了啊，再哭就不好看了。”
她泣不成声，紧紧攥住言之的手，她能感觉到言之的皮肤，言之的温度，言之鲜活跳动的生命。
她的言之，本来就该好好活着。
6
林瑶能够清楚地记得那天事情发生的所有时间，因为停电起床晚言之快迟到的缘故，她一直急匆匆地送言之去学校，生怕她迟到，就一直在看手机上的时间。
她甚至记得买完早餐后她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时候还瞟了一眼早点铺的时间，八点二十一分。
这次，她想提前走。
于是七点四十五分，林瑶带着言之出了门。
她们坐上电梯，因为是上班高峰期，有点挤，言之把林瑶往自己有空处的地方拉了拉。
林瑶对着她笑一笑，攥紧了她的手。
七点五十六分，林瑶带着言之出了小区大门。
她看着远处的早餐店，身体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她低头看了看言之，给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她本来是想笑着的，可是眼泪又蓄满了眼眶，她有点哽咽，她说：“之之，妈妈爱你。”
言之也看着她，她的声音一向很轻：“妈，我也爱你。”顿了顿，她又继续说，“妈，不只我，也会有人继续爱你的。爸爸，弟弟，姥姥，姥爷，他们也很爱你，也需要你。”
林瑶伸手擦了擦眼泪，她深吸一口气，又对着言之笑起来：“之之啊，如果以后妈妈不在了，你要照顾好弟弟呀，虽然他有时候有点调皮，但是他很听你的话的哦，我们家之之真的是一个特别称职的姐姐。”
言之抬头看她：“妈，你也要好好照顾爸爸啊，虽然他脾气很坏，但是他是真的很爱你的；你也要多陪陪姥姥，姥姥老给我念叨你回家少……”
林瑶低头看了看表，八点零一分，离那辆卡车过来应该还有二十分钟左右。
她现在紧张得浑身紧绷，只伸手摸了摸和她一样今天格外话多的言之，牵着她往前走。
八点零七分，离早餐店还有两个路口。
站在前面的言之抬头看了一眼挂在街上液晶电视的时间，她拉了拉林瑶：“妈，我想去买矿泉水。”
林瑶心里一喜，她本来打算的也是让言之去超市先避一下，她是真的不想让言之亲眼看见她死去的场景，她害怕这样对言之的以后的生活造成心里阴影，因为她会死得很难看。
她从钱包里给林瑶拿了钱，看她想超市门口走去才转过头往早餐店走。
八点零九分，林瑶走过第一个路口，她站在那里等绿灯。
她低头看手机，想在最后再和妈妈说说话。
虽然她觉得她妈妈会理解自己的女儿作为一个母亲时候的选择。
她编辑着字眼，打了又删，删了又打，直到鸣笛声响起，她也终于发送了过去。
八点十五分，林瑶又过了一个路口，她现在只与那个早餐铺只有一街之遥。
过了这条马路就是早餐铺。
言之死在马路的另一边。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又坚定地向前走去，向那条必死之路走去。
然而，她才刚走到中间，本应该在超市里的言之突然从旁边的早餐铺里冲出来，一辆卡车横冲直撞地从后方驶来，它险险避开了在马路中央的林瑶，直直撞到了言之，然后从她的身上碾过。
“不！”林瑶发出一声激烈的嘶吼，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是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被搁浅到岸上濒死的鱼。
她的脚步被定在原地，案发现场又围集了许许多多的人群。
她试着抬了一下脚，发现能走动，于是她走过去，抢过旁边一个正在报警人的手机，那人瞪了她一眼，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
她却突然大笑起来，眼泪顺着裂开的嘴巴流进口腔里。
现在已经八点二十七了，她的手机显示的却是八点二十分。
为什么呢？
为什么？
因为她今天早上第一次见言之从自己房里出来的时候，她是去调时间了啊。
因为她的言之和她一样也重生了啊。
因为她的言之知道她准备去用自己的命救她啊。
她的言之，她的言之。
她脚步踉跄着第一个走向言之的尸体，她把她抱起来，把满身是血的女儿搂进怀里，然后轻轻哼起了歌，像小时哄她入睡那般，哼唱着，晃着。（作品名：换言之，作者：白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