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起始于2003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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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暴热,夏蝉斑鸣。

我记得那年六月开始天气就变得燥热不堪,彼时的我还在河口镇子上念高中。河口镇子很小,一架通向县城的青石老桥将镇子分为镇东和镇西。

我家住在镇东的河口滩地旁边,父母打理一家小饭馆。平日里来的客人也不多,都是些来来往往从城里过来度假的零散游客。

河口滩地是我们孩子们的天堂,河水清澈见底,底子是圆滑的细碎鹅卵石。男同学们喜欢大夏天的在浅滩上裸着上身,穿着大裤衩在浅滩的水流里消暑。

“夏念,去镇西酱铺子买些酱菜回来。”

我刚从河滩上玩水回来,头发和身上还滴着水。母亲催促得厉害,我还没来得及套上汗衫就拽着母亲递来的钱往镇西头跑去。

酱铺子在镇西口的最边上,一个红砖小院。他们家世代做酱菜,酱底子的味道醇厚浓郁。母亲说镇上做酱菜的几家,属他们家的最正宗。只是这家人秉性有些怪异,素来不喜与人过多言语。

经营酱铺子的是一个老妪和一个小孩,祖孙二人。

红砖院子里面有两口酱缸,地上还排着三四排酱坛子。还没进院子,就是一股浓烈的酱气扑鼻。我伸头瞅了一眼酱缸,黑色稠厚的酱底子,在太阳暴晒下还冒着酱泡。

“你在看什么?”一个黑面老妪站在我身后,突然问。

老妪的脸尖长极了,下耸的眼皮子像是鱼泡,一双厚嘴唇子显得整张脸出奇的丑。

“我来买……买些酱菜,各要一些。”

这老妪面目无神,冲着她的面相,我竟然有些心悸慌张。

老妪进屋,隔了一会儿,酱瓜拎着一袋酱菜出来给我。

酱瓜本名叫林献之,他话不多,也不与人交际,打从上学起镇子上的学生看他老实欺负他,说是献之这个名字太拗口,就给他起了酱瓜这个外号。

接过酱瓜手上的酱菜,转身要走,酱瓜在背后叫住了我,“夏念。”

“啊?”

站在太阳地里,一股子燥热。光着的膀子,已经分不清上面是汗滴还是水滴了。

酱瓜走到我面前,伸手捻起我膀子上的黑色长头发。在太阳光下面,那几根头发黑得透亮。

“奇怪,哪里沾上的长头发?”我随口一句。

整个暑假,我都是在河滩浅水嬉闹里消暑的。镇子上的男孩们午饭过后都不约而同地奔向浅水河里。这群男孩儿里唯独少了酱瓜。

我浮在河道的时候瞥见过几次酱瓜,他跟在他那凶神面相的奶奶后面,手里还拎着篮子装的麦酱底子。

酱瓜一边走还一边望着河滩上戏水的学生。

河口镇子僻静,那年的夏天在汗渍里发酵,却不料那段记忆里竟藏匿着一段瘆人的惊悚过往。

夏天结束,体育生的我被调到了文科班,和酱瓜成了同学。酱瓜是班上的“少数族裔”,他不和人言语,就连体育课,他也只是做完热身运动后就跑得不见人影。

放学后,我照例留在操场上做日常跑步训练。我看到了酱瓜,他被三四个学生围在西角的围栏旁边。

我下意识地跑了过去。

围着酱瓜的是在学校臭名昭著的学生油子,他们估摸拿欺负酱瓜取乐。酱瓜背靠着围栏,一动不动,呆呆地站着。

他双目失神地望着,毫无生机。那眼神,跟他在岸上走着望着河滩戏水学生时的目光一样,绝望呆滞,空洞无神。

“看来不能喊你酱瓜了,改称你叫傻瓜。”其中一个人说。

“听说他妈是买来的外省媳妇,干脆叫他外省仔吧。”另一个人说。

“怎么样?酱瓜,外省仔跟傻瓜你选一个,我们帮你改改名字。”

我是看到其中有个小油子,拿手打了一巴掌酱瓜的时候走近的。那巴掌掌掴在酱瓜脸上,我莫名心头一触,看着酱瓜老实的样子,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哎,你们三个,欺负老实人,别太过分了啊!”我朝着那三人吼了一句。

“你谁啊?”

“你们谁啊?”

“大个子,跑你的步吧,爱管闲事没什么好下场。”当中的小头头语气冲得厉害,一下子激起我的恼怒。

“别跟我犯冲!”我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将他一个狠推推到围栏上靠着。

眼看着我们几个就要打起来,酱瓜突然从包里拽出一撂黑色长头发,朝着那几个撒了过去。

“你这小子在干什么呢?”

我猛地拽住那小头头挥起的朝着酱瓜的拳头。

“要不我把我那几个训练的兄弟喊过来,我们几个打一架?”

三个学生油子知道体格上不占优势,小声撂了几句话就走开了。

我看了一眼酱瓜,正准备跑开,酱瓜拽了一下我的胳膊,他瘦小极了,身个儿还不到我的肩膀。他走到我面前,拿手捻起刚才沾到我脸上的长头发。

“你哪里来的长头发?”酱瓜刚才的举动着实有些怪异,我问他。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两只手不停地抠着手指。

“以后向我上供酱菜当作保护费,大哥我罩着你。”

在班上个子高,我坐在最后排。早上到班上还没落座,就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一盒酱菜。精致的玻璃罐子,里面一层层放着不同的酱菜,我掏出一截酱瓜当零食塞进嘴里,嚼了嚼,酸脆可口。

看样子,老实的酱瓜已经开始缴纳保护费了。我在心里想。

“夏念,听说你昨天把庄虎他们几个打了?”班上的雷子问我。

“没啊?”他们扇酱瓜巴掌,我……

“那他们哥几个怎么今天脖子上都是血痕子?”

“什么?血痕子?”

我听母亲说起过酱瓜家里的事儿。河口镇子上的东家长西家短,都在镇上人口口相传的闲言碎语里。

酱瓜的母亲是酱瓜奶奶花了五万块钱找人从外省买回来的,酱瓜父亲性格闷,三十出头愣是没说好人家。我们老家那一带,大龄的乡镇男青年,若是找不到媳妇儿,就花点钱找专门的中间人从外省经济差的地方带年轻女人回来。

酱瓜的母亲就是这样被人从外省领了回来,酱瓜的妈妈是外乡媳妇儿里头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外乡媳妇领到家里是一定要让她们传宗接代生下孩子的,因为生了孩子才能让她们定了心性,不至于想着跑路回外省的家乡。

母亲说,酱瓜妈妈生下酱瓜的时候,喜欢抱着襁褓里酱瓜在傍晚出来到镇子口乘凉。她话不多,穿着碎花的连衣裙,抱着酱瓜坐着在石凳上听别人闲谈。

镇上有的人说酱瓜母亲长得漂亮,劝酱瓜奶奶要把儿媳妇看紧一点。他们说漂亮的外乡媳妇也是祸端,容易卷着钱款跑路。

他们说,酱瓜母亲生得漂亮,有市场,说不定会跟另外的人,再赚一笔钱。

再到后来,镇子上的人很少能看到酱瓜母亲。

渐渐地,人们透着酱瓜家的院子能听到有女人在屋里声嘶力竭的叫唤声。

女人一开始是嚎叫,后来声音开始变哑。

后来镇子上的人再也没见过酱瓜的妈妈,打从六岁那年开始,酱瓜的爸爸去了县里打工,他就跟着奶奶一起生活。酱瓜奶奶说,酱瓜的妈妈跑了路,回了外乡的老家。

于是,酱瓜妈妈成了镇子上人们口里骂骂咧咧的害人精。

那天我训练完回班上拿校服外套,在学校操场旁边的路上我看到了酱瓜。他低着头,径直地往南校区老教学楼后面的煤渣地操场走去。

那一片是老学校的旧址,学校用来当仓库,平时来往的人不多。

奇怪,酱瓜去那里做什么呢?

好奇心驱使,我跟着酱瓜往渣子地走过去。

渣子地操场周遭是一片灌木,年久废弃,显得荒凉极了。煤渣地周边安静极了,而酱瓜也不见踪迹。明明看着他走进来的,现在却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酱瓜,酱瓜?”

我喊了几声。

“别疑神疑鬼的,快出来!再不出来小心我揍……”

我话还没说完,渣子地莫名其妙地倒灌起了小风来,地上的煤渣灰尘也被带了起来。

“酱瓜?别装神弄鬼了!快出来!”

我看见面前的一棵山桃树的树冠正在晃动,桃树丛里像是有人。

“酱瓜,酱瓜。”

我一边向着山桃树走去,一边试探性地小声喊,还没等我扒拉开那树丛,一个脑袋突然从树丛里窜出来,“嘘!”

伸出头来的正是酱瓜,他拿着手指立在嘴边,示意我噤声。

我一时间怔住,干望着酱瓜。

他从桃木丛里出来,走到我跟前。

“我妈妈不喜欢别人大声说话,嘘!”

“你在这里做什么?怪吓人的,快走吧!”我小声朝着酱瓜说。

刚准备离开,我觉得手臂上像是有东西勒着一样疼。仔细看,手臂上的一根黑色长头发渗进我的皮肤,皮被划破,血滴从划痕里出来,变成一道血痕子。

酱瓜赶紧捻走钻进我肉里的头发,然后在我手臂上继续翻找着,生怕落下其他的头发。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不小心沾上去的,对不起。”

酱瓜低着头,不停地向我道歉。

“哎,算了算了,快走吧。这地方真邪气。”

我大步流星,酱瓜跟在我后面。傍晚的夕阳洒在镇子前面的河滩上,水波粼粼。

从我家路过,母亲看见了跟在我身后的酱瓜,招呼他到我家吃西瓜。酱瓜看了我母亲一眼,愣神了几秒,然后继续低着头往镇子西头走去。

我进门,母亲从冰箱拿出来半个西瓜,吩咐我,“你快把这半个西瓜拿给小献之,他还没走远。”

“献之?我都快忘记酱瓜的本名了。”

“这孩子怪可怜的。”

我把半个西瓜抱着朝着酱瓜跑了过去。

“我妈给你的,带回去吃吧。”

手臂上的血痕子已经封了口子。晚上饭馆没有生意,我和母亲坐在店门口乘凉。

“妈,你知道酱瓜的妈妈为什么走吗?”

“他妈妈也挺可怜的,家里姐妹七个,她排行老六,外省山沟里的人家,被人带出来连卖带做媒地送进了酱瓜爸爸家。她生得很好看,一头长发又黑又亮。我跟她同一年怀孕,她喜欢到河口的大树下面坐着乘凉。”

“她回来过吗?”

“哎,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可怜的酱瓜,还没上学就没有了妈妈。献之的名字还是她取的呢,会识字,翻字典给娃娃取的名字。”

酱瓜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学校了。

端午节前,母亲让我去给酱瓜送火腿肉粽,是城里舅舅带回来的。母亲看似稀罕物,说是让我送给酱瓜一盒。

酱瓜家黑漆漆的,门也紧闭着的。

“酱瓜,在家吗?”

我喊着酱瓜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应我。

推门进去,屋子里一股霉味儿,混着做酱用的霉豆子味儿,还有一股腥味儿。

“夏念,你吃酱舌头吗?”

酱瓜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手里端个石绿色的盘子。

“可好吃了?你尝尝!”

酱瓜把盘子递到我跟前,然后拿着放空的眼神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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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儿。(小说名:坛中人祭,作者:渡忘。来自每天读点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