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带着两千五百名族人在涞流河畔誓师开始,当女真战士以油脂涂身御寒,咀嚼麻薯裹腹,拿着最简陋的武器,出现在冰天雪地的战场时。

这个由白山黑水间走出的古老民族,便迅速成为了整个东亚大陆最强的存在,此后近一个世纪,面对所有对手,女真人都几乎是战无不胜的代名词。

曾经纵横草原的契丹辽国,在金军摧枯拉朽的攻势下,只不过坚持了短短十几年,而这场北方少数民族间的强强对决,更让胜利者得到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光荣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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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南方的中原王朝而言,金国更是噩梦一般的存在,“靖康之耻”令北宋匆匆亡国,偏安江南的南宋,在绝大多数时刻,也是被女真人予取予求。

党项人远据西北之地,多年来令北宋如芒在背又无可奈何,而天辅六年(1122)夏、金初次交锋,名将完颜娄室仅凭一战之威,便令西夏在此后百年对金国俯首称臣。

而所谓“金国如海,蒙古如沙”,面对草原上新兴崛起的蒙古人,双方悬殊的力量对比,也同样让女真人从一开始便占据着绝对的心理优势。

只是纸面的实力并不能继续保证金国的统治地位,当蒙古骑兵挽起长弓由草原汹涌南下时,承平日久的女真人才蓦然发觉,曾经的一掬细沙,即将填平金国这片汪洋大海……

野狐岭,金国的风雨黄昏

1211年,成吉思汗挥师伐金,攻破乌沙堡长城,连破桓、昌、抚三州,南下直扑金国中都。茫茫大漠与华北平原的交界处,终于迎来蒙金之间第一次大兵团会战。

关于双方的兵力,成吉思汗拿出了他的全部家当,除了两千人留守草原,十万蒙古精锐倾巢而出。

金国自然也是全力以赴,卫绍王完颜永济动员了超过四十五万的兵力,扼守于蒙古人南下的必经之路——野狐岭。

所向披靡的蒙古军团,对决“满万无敌”的女真铁骑,以五十五万人的生命作为筹码,争夺北方广袤疆域的归属,胜利者将主宰整片东亚大陆。

这样的巅峰对决注定会载入史册,然而战争的结果却令人意外,没有旷日持久的拉锯,没有势均力敌的周旋,有的,只是一边倒的屠杀。

蒙古在付出伤亡万人的代价,便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而曾经强大到不可一世的金国军队,在两军交锋中几乎瞬间便一败涂地。

野狐岭的血色黄昏,漫山遍野的金人尸骸,成就了东亚大陆新的强者——蒙古帝国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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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金国而言,野狐岭的失败是惨痛而无法接受的,女真人的主力、几十万精锐部队损失殆尽,从此丧失了与蒙古人在战场上正面抗衡的能力。

而成吉思汗取得胜利之后,乘势长驱南下,袭破居庸关长城,进而兵临金国都城中都(北京)。

此后数月,在蒙军围攻之下,中都险象环生,外城更是一度告破,好在金国命不该绝,蒙古人并不善于硬撼坚城,而随着寒冬来临,军队粮草不济,成吉思汗最终放弃围攻,于1212年二月回师草原。

中都虽然暂时逃过一劫,但金国却从此被厄运缠身,1212年八月,成吉思汗再度南下,一举攻破金之西京(山西大同)。

同年,辽国降将耶律留哥在辽东举兵反叛,数月之间便聚起十几万人马,完颜永济数次平叛却损兵折将,女真人后院起火,境况日趋艰难。

1213年八月,成吉思汗卷土重来,蒙古大军逼近中都,内忧外患之下,负责防务的完颜胡沙虎却突然率众发动政变,完颜永济被劫持后遭鸩杀,随即,五十岁的完颜珣被拥立称帝,是为金宣宗。

而第二次中都之围,金国则以和亲纳贡为代价,换得成吉思汗再次退兵。

迁都中原,困境中无奈的选择

蒙古人满载而归,身后留下了更为残破的中原大地,金国换了新的主人,但形势却依旧在不断恶化。

逐渐坐大的耶律留哥在辽东建国,河东、河北、山东又全被烧掠一空,偌大的帝国已是千疮百孔,而新君完颜珣首先要面对的,却是如何化解迫在眉睫的国都危机。

此时,北方屏障尽失,而蒙古人一直在塞外虎视眈眈,考虑到京师中都随时都有可能被攻陷,金宣宗于1214年五月下旨迁都,目标是曾经北宋的都城开封。

放弃都城南迁,极大地瓦解了女真人抵抗蒙军的信心,随着1215年中都沦陷,以及东北地区相继发生叛乱,金国在迁都后仅仅一年时间,便彻底丧失了对黄河以北所有领土的统治。

此时,金国的疆域范围被逐渐压缩到黄、淮之间狭蹙的范围,而宣宗迁都汴梁之后,为防止蒙古入侵,立即调兵遣将,依据现有的地形条件,组建起了一条在日后使金国赖以续命近二十年的“关河防线”。

所谓关河防线,即西面依托潼关,北面则依靠黄河天险,以二十万精兵分地划界屯防,形成一个闭合而严密的防御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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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关守河”的策略,确实是困境中的女真人唯一能想到的保命办法,只是维护这条漫长的防线,却需要动用大量的兵力和耗费巨额钱财。

金国此时已是日薄西山,疆域日渐狭窄,百姓大量流失,国力更是凋敝不堪,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持,又何谈国防建设与开支?

有鉴于此,金宣宗想出了一个最便捷快速的解决办法,他将目光投向了南方,那里是蒙金开战以来,一直保持中立的宋朝。

1217年,金国突然发难,在南宋的两淮、京湖、川陕三条战线上同时用兵,女真人的逻辑相当无耻,战争中从蒙古人手中失去的土地和财富,直接通过侵略南宋来获得补偿。

但“取偿于宋”的计划,绝对是一直表现不错的金宣宗,在继位后使出的最大的昏招。

成吉思汗攻克中京后,随即率领主力远征花剌子模,而风雨飘摇中的大金帝国,却没有利用蒙古空虚的绝佳时机,去联合西夏、南宋这些潜在的盟友,反而对南方“人畜无害”的邻居下起了毒手。

结果,历时五年的侵宋战争,金国不仅没有捞到任何好处,反而“兵马折损,十不存一”,本就残破不堪的女真王朝,被拖入了更深的战争泥潭。

“假道伐金”与强攻卫州

成吉思汗西征期间,蒙古对金国的攻势并未停止,但由于主力远征花剌子模,分配到东亚战场的兵力相应减少,伐金的力度自然也随之下降。

而1224年金哀宗完颜守绪即帝位后,逐步改变以前南北两面同时对敌的方略,停止攻宋,集中全力抗蒙。

此后,女真人虽被困于中原地区,但凭借关河防线依然组织起了有效的抵抗,让蒙古人一直处于“渡河不能、入关不可”的困境之中。

1227年,成吉思汗在完成西征后不久病逝于军中,临终之前,对于蒙军始终无法突破的“关河防线”仍是耿耿于怀,并留下了“假道于宋,迂回灭金”的遗言。

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兵唐、邓,直捣大梁。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 ——《元史·太祖本纪》

只是继任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第三子窝阔台,却并不认同父亲的想法。

蒙古人天生崇尚战斗,而新任大汗更急于用武力证明自己,继位第二年,窝阔台亲自主持灭金大计,所制订的计划却与成吉思汗“借道宋境、迂回包抄的思路截然相反。

他要挥师南下强攻卫州(今属河南),进而强渡黄河,以最刚猛的路数,正大光明的兵临开封城下。

然而历史有时总是惊人的相似,几年前“取偿于宋”的女真人,在襄樊遇到了比肩岳飞的战神孟拱,结果铩羽而归。而1230年南下的蒙古大军,则在卫州遇到了金末最强悍的将领——完颜陈和尚。

早在两年前的大昌原,这个女真将领便以四百人击溃八千蒙古铁骑,与其对阵的,还是号称“蒙古四杰”之一的赤老温。

而卫州之战,完颜陈和尚依然大发神威,以三千忠孝军再次战胜数倍于己的敌人,接下来倒回谷的狭路相逢,他又彻底击败蒙古军神速不台和其麾下统帅的四万大军。

尴尬的结果让窝阔台瞬间认清了现实,战场上依靠蛮力并不是唯一的选择,对于此时的蒙古帝国而言,不顾一切的往金国“关河防线”上撞,只会让自己头破血流。

成吉思汗“假道伐金”的计划,在屡遭失败后终于得以执行!

1231年五月,窝阔台以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再次发动灭金之战。

其中,大汗窝阔台自领中军,攻河中府,斡陈统左路军攻济南,而拖雷则率右路军由宝鸡南下,借道宋境,经兴元府向东,再沿汉水攻唐、邓诸州,从侧面迂回至金国后方,最后三路大军相约次年春天,会师于开封城下。

南下,十五万女真精锐的反击

站在上帝视角不难发现,蒙军的中路和左路,走的还是正面硬撼黄河防线的老路子,只有托雷迂回包抄的四万精锐,才是这次南下出人意料的“奇兵”。

但右路军的作战难度也最为艰巨,且不论其路途曲折又行程漫长,关键是还要向南宋“借道”。

而出于唇亡齿寒的考虑,南宋断然拒绝了蒙古人提出的借道要求,只是拖雷巧取不成,便改用武力强夺,一路派兵强攻南宋兴元府、再向东攻占饶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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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人残暴野蛮、掠夺成性的本质在暴露无遗,但没有办法,在这个代表东亚最强战斗力的民族面前,南宋实在是无能为力。

为避免引火烧身,南宋军队只能被迫让路,为了这群瘟神能够早日离开,甚至详细指明沿途进军路线,由此,托雷耀武扬威顺汉江东下,直抵金国境内的邓州。

蒙古军队突然出现在侧翼后方,金国朝野大为震动,在黄河防线也同样面临蒙军重压的情况下,金哀宗给出了开战以来最强硬的回答——大金天子命令驻防潼关的所有精锐部队疾驰邓州,全力阻击托雷深入国境。

此次金军南下,集结了两万骑兵外加十三万步兵,这十五万人马,几乎是当时金国所能动用的全部主力,而兵团的指挥官,则囊括了完颜合达、移剌蒲阿、完颜陈和尚、武仙这批金末最杰出的将领。

接到圣旨,主帅完颜合达深知情况万分紧急,挥师在冰天雪地里日夜兼程,并于1232年正月,抢在托雷到达之前,统兵进驻邓州。

但此前一路疾行的托雷,在前路被阻的情况下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急躁的情绪,反而屯兵城下,好整以暇地烤肉饮酒,并不急于突破邓州后继续前进。

原来在抵达邓州之前,托雷已经和窝阔台汗取得了联系,就在他和完颜合达隔着邓州城墙对峙之际,蒙古的中路军已经攻破郑州,兵锋直指金朝国都开封。

托雷从容不迫,金哀宗却心急如焚——开封危在旦夕,若京师不保,守住西南诸州又有何用!大金皇帝哪还顾得上托雷的这支偏师,连夜下旨命完颜合达以最快速度领兵回援京师。

十万火急!阻击托雷的十五万金国主力再次倾巢而动,连夜拔营向开封靠拢,为了最大程度的节约行军时间,完颜合达下令,所有部队轻装上阵,辎重、御寒衣物统统留下,并且只带了几天的粮食。

而蒙军这边,眼见完颜合达放弃邓州北上,拖雷也立即派兵尾随伺机而动,一路之上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不停骚扰。

金军仓促出发,衣衫单薄粮食缺少,恨不得一步迈进都城开封,但此后无论白天黑夜,也不管是埋锅造饭抑或安营扎寨,对手总会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窜出。

往往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箭雨,毫无征兆地袭来,等女真人反应过来冲出营帐追击,蒙军又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军一路之上时刻提防,正常的饮食睡眠都受到了极大影响,在冰天雪地里饱受折磨,而蒙古人却始终如同幽灵般环伺左右,如影随形又来去无踪。

公元1232年正月十二日,精疲力竭的十几万女真人,跌跌撞撞的来到均州西南的三峰山,而一切,都将在这里画上句号!

三峰山,蒙古人的最后一记重锤

三峰山,由三座不大的小山依次排列而成,此处既无险峰绝壁,周遭也乏雄绝壮丽之景,但因为蒙金两国的生死对决,这里将注定被载入史册。

行至三峰山,金军本已利用人数优势将托雷的主力包围,不料窝阔台派出接应托雷的部队,及时抵达战场,两军合力又对女真人形成了反包围。

但哪怕是中路援军的加入,蒙军兵力也只有五万人,此时被困三峰山的金国军队,在人数上仍占有绝对优势,若放手一搏,最终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但也许是天亡金国,决战的最关键时刻,突然天降大雪,且一连数日不止。三峰山附近“白雾蔽空,人不相觌”,而如此恶劣的环境,几乎给金军带来了致命的打击。

女真人发迹于东北,本来不惧严寒,只是入主中原后,百年的太平岁月,让他们早已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抗寒能力自然与漠北草原上风餐露宿的蒙古人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蒙军准备充足,而金军缺衣少食、人困马乏,大雪纷飞的三峰山上,女真士兵饿冻而亡数千人,剩下的人大多也是“僵冻无人色”,别说抵抗,甚至连握紧兵器都相当困难。

而正当完颜合达考虑如何突围之际,蒙古人却突然放开了一条通往钧州的“生路”……

围三阙一,看似网开一面,实则是为了避免鱼死网破,故意露出的破绽,而久困冰天雪地之中、几近绝望的金兵,陡然看见生路,几乎瞬间疯狂,然后便是不顾一切的冲出包围。

只是从三峰山走出不到十里,两侧的树林和山岗中突然伏兵四起,弩箭如飞蝗一般袭来,接着蒙古骑兵冲杀过来,将金兵阵型完全冲散,切成数段,然后分割屠杀。

血色黄昏之中,三峰山成为金国人的炼狱和坟场,除几千人侥幸逃脱之外,十五万女真人几乎全部战死于通向均州的山路之上。

即使逃出去的人命运也很悲惨,金军副帅移剌蒲阿逃往京都,于半路被俘,面对劝降时高呼“我是金国大臣,只应死在金国境内”,随后遭蒙军杀害。

主帅完颜合达在完颜陈和尚的拼死保护下冲破重围,逃入钧州城。然而蒙军随即杀到,城池也几乎立即失陷,完颜合达在乱兵中被杀。

最耐人寻味的是完颜陈和尚,这名悍将不愿窝囊死于乱军之中,于是在巷战的间隙主动现身,高呼“我乃忠孝军主帅完颜陈和尚”,随后坦然前往拖雷大营赴死。

如果说野狐岭一战令女真人元气大伤,那么三峰山的惨败,则让金国彻底地生机断绝,再无任何还手之力。

这场生死大战结束不久,关河防线全面崩溃,蒙古人从四面八方涌向金国都城,开封被围后又发生瘟疫,从而酿成近百万人丧生的悲剧。

1232年十二月,金哀宗眼见开封弹尽粮绝,无奈率少数臣将南逃卫州,此后一路辗转归德、亳州直至蔡州,1234年,蒙、宋联手攻破蔡州,119年历史的女真金国,宣告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