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是哪里人?山东人。山东哪里?淄博。菏泽。潍坊……诸多答案里,通常没有青岛。青岛人多不会先说自己是山东人,面对第一个问题,张口就说:青岛。

在山东,青岛是最骄傲的。这种骄傲,往往毫无掩饰。溢于言表之中,透着对家乡的爱。青岛人没有不爱青岛的,觉得青岛什么都好,至少是中国最好的城市。济南?忒土。上海?忒大。广州?忒热。北京?忒堵。杭州?没海。大连?没钱。厦门?没好喝的啤酒。

青岛人对家乡的爱,并无眼含泪水式的深沉,而是外露的,像海风,一下就闻到其独特的气息。或许,也只有青岛人,对自己的家乡爱的如此明目张胆,爱的霸气侧漏,爱的无怨无悔,爱的忠贞不渝,除非海枯石烂。当然,真海枯石烂,青岛就不是青岛了,但也变不成沙漠戈壁,或许,会是一片青青的草原吧。

青岛,确实有骄傲的资本,这座城市容易让人一见钟情。钟塔高,让火车站像一座教堂;栈桥长,探入弯月般的海湾深处。八大关的“红瓦绿树,青山碧海”,康有为所说“为中国第一……恐昔人之仙山楼阁亦比不及”;崂山观山海,西海岸沙滩度假,都极其美妙。而且,青岛是国际范的,举办过奥运会、上合峰会,三年疫情之后的山东旅发大会选择在青岛开,再合适不过……再论经济发展,GDP领先山东,从海尔、海信、青啤等老牌企业的一直强劲,到今天的新动能迅速发展,青岛一直在乘风破浪。

青岛唯一被诟病的,就是文化。如城郊一村,新开发成了高档别墅区,村民拿到了补偿金,还回迁住了进来,一个个身强力壮,东张西望,腰包鼓鼓,六神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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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初学简明地理指南》上的青岛栈桥

事实上,青岛建制虽不过百十年,但其文化含量颇高。985高校比济南还多,哈工大、中国石油大学都在青岛设了分校;济南有山大,青岛也有分校。更何况,山大前身就在青岛,1958年才迁到济南,今天的中国海洋大学鱼山校区,曾经的国立山东大学,闻一多、沈从文、老舍、梁实秋都在那里待过,名师云集不说,还出过一个叫李云鹤的图书管理员。

原山东大学校门(今中国海洋大学鱼山校区一校门)

再往远里说,青岛辖属的这片土地,历史亦是悠久。很早,这里就有人类生活。贝丘遗址出土的文物标本,是北辛文化时期的,距今六、七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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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北阡贝丘遗址

那时的青岛,应是荒凉而有趣的。天和海的蓝色都比现在深,陆地要缩回十几里,海产品尤其丰富,每日退潮,沙滩上自动变成一个海鲜市场,免费自助,随便拿,边拿边吃,遍地刺身,不蘸料,全是野生的。那时海鲜个头大,考古发现的海蛎子比如今大几十倍,吃剩下的大壳,四只手盖不住。另外,说起来,当时的人们更有钱,以贝为币的时代,沙滩还是一个印钞厂,俯首可拾。五贝为一串,两串称一朋。朋友,最早就是一起捡贝壳认识的。

贝丘遗址在青岛有不少,即墨市里就很典型;北宋的海上重要贸易港口在密州板桥镇,属青岛胶州市;明朝时,迁来大量移民、军户屯垦,和沿海渔民共同在海湾畔安家,因海中有一小岛叫青岛,故称青岛村,村南小河叫青岛河,村东南小山为青岛山,后来有了青岛口,清光绪年间,正式建制为青岛。

青岛刚成为青岛,就被德国人占去了。始作俑者是李希霍芬。这位经济、地质学家多次在中国考察,促使了德国抢占胶州湾的决心,让青岛一度沦为殖民地。不过,李希霍芬确实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地质学家,“丝绸之路”就是他命名的。所以,相声里说“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那么,强盗有文化,比啥都可怕。

位于青岛路和太平路的德华银行旧址

当然,即便把时光追溯这么久远,和中原的诸多地方相比,在历史上,青岛是不占优势的。但这恰恰成就了今天的青岛:一个没有历史桎梏的青岛;一个没有没有糟粕枷锁的青岛;一个心地单纯的青岛;一个简单直接的青岛;一个依然拥有青葱年华的青岛。这个青岛,因海洋而诞生,因海洋文明而崛起,人们可以看到它扬帆远航的样子。

因为离得近,我去过无数次青岛了。第一次?甚至记不起是哪年。我使劲往吃上想,应该是我初吃爬虾那年。四五月份,爬虾最肥的时候。当时我根本没吃过爬虾,之前连见也没有见过,在一名青岛的同事家里,海边的渔村,我很尴尬地观察别人如何扒虾,再试着把虾壳一点点扒开,挺费劲,差点划破手,好不容易看到虾肉了,赶紧放嘴里吸,带着虾籽,味道美不可言,可谓终身难忘。

还有一次,在青岛的黄岛吃沥虾,是渔民刚捞出来的,煮煮,就端了上来。吃之前有些轻蔑,这有什么吃头?个都不太大,且长短不一,剥一个虾仁,嘴里一嚼,鲜得差点哭出来。瞬间觉得人仿佛都掉进海里了,忙就着72度的琅琊台猛喝一口,热辣之气一顶,才浮出海面。

在青岛吃海鲜,还有一种独特的方式,就是自己去海鲜市场采购,然后用网兜提溜着,找家小店,帮着加工,只需一些加工费,就吃得随心所欲,不亦乐乎。

青岛的海鲜好吃,关键是食材好,普通的蛤蜊吐干净,水煮一下都是一锅鲜。我有一个老乡,曾在青岛做过两年厨师,我从未吃过他做的任何菜,常对他的职业履历表示质疑。他说自己只会炒土豆丝,因为到饭店应聘,老板往往会让炒土豆丝,土豆丝炒好了,证明刀功和火候没问题,至于别的菜,他说都是海鲜,无非蒸煮,拿捏好时间就可以了。

他刚去青岛时,连烧开水都不会。不知道水到底什么程度才算开,急中生智,等壶一响,就故意到门外抽烟,假装忘了此事。老板发现水咕嘟了,让他赶紧去把水灌出来,他扔了烟,颠颠跑过去,提壶灌水。暗自记住了水开的信号。

这个老乡后来到济南从事房地产业多年,但他尤爱青岛。每年带家人去青岛玩,还憧憬着未来去青岛养老。二十多年前,他刚到青岛,出火车站就被一辆黑三轮拉到死胡同里,搜走了藏在袜子里的五十块钱(幸好内裤里还藏了二十块钱),举目无亲,到劈柴院的一家小饭馆,问老板缺不缺服务员。老板留下了他,包吃住,发工资,只是每月工资都要扣一部分。到了腊月,放假前,老板把他叫来,不光把钱全部结清,还多发上几百,说:平常我是帮你们攒着点,要不,你怎么回家过年啊?

在青岛,确实可以感受到这种善意。街边问路,青岛人都比划着说话,恨不能带着你到目的地。要找青岛的朋友喝啤酒,不管是谁,都能一直陪到底。开始是他举杯,你也举杯,后来肯定是你举杯,他就举杯,一直到你醉了,不好意思不醉。青岛,醉人。

若找青岛媳妇,回青岛更要练好酒量,还有酒胆,至少,也要具备一流的酒品。青岛媳妇的兄弟姐妹,叔舅姑姨,只要身无大恙,喝啤酒差不多就像喝水,甚至比喝水容易。酒量不好,且可照顾;酒胆太小,或被嘲笑;酒品不正,则被鄙视。我有一朋友,酒量奇大,平日白酒喝一阵换啤酒,最后再换回白酒喝,我每次与他喝酒,必先早退,一路上断着片子回家——祝贺他找了位青岛媳妇,据说,第一次回门,他还艺高人胆大,酒桌上,摆出了来者不拒的架势,没想到小姨子上来满满几扎,就让他人仰马翻。至今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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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青岛啤酒节,我从乌鲁木齐飞过去,感觉一下到了另一个世界。

到青岛,不喝啤酒也没意思。这里的啤酒海水一样多。青岛的生啤最好喝,盛在一个个大铝罐里,同样是青岛啤酒厂,主要分一厂、二厂和五厂,据说现在统一了标准,酒都一样。但我感觉还是有细微差别,比如五厂的浓,二厂清淡一些,或者恰恰相反。我去青岛时,通常几个厂的都喝,喝到最后,也顾不上什么厂了,能站起来,就好。

青岛,真是难得的地方。可以是喧闹的,也可以是寂静的;可以是热烈的,也可以是孤独的;可以容纳欢乐,也可以包容悲伤。高兴时,随便就能找个海边,冲大海嗷嚎几嗓子;难过时,也可以找个海边,痛快地哭上几声。

大海,无所谓的。但它可以用浪花抚慰,轻拍礁石般的心肠。也可以默默地注视一座城市,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年轻到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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