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宁宗嘉泰元年(公元1201年)春,辛弃疾隐居瓢泉“停云居”时,因为见到园中景色,联想起陶渊明的《停云》,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贺新郎》。

词中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句,因为典故涉及李世民与魏征的“君臣友谊”,被某些文艺青年误认为是“爱情宣言”、“表白名句”,因此广为传播。

王国维说:东坡词旷,稼轩词豪。同为豪放词宗,苏轼、辛弃疾二人的作品相比,前者意境阔大、旷达,后者风格豪迈、雄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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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们提到的辛弃疾这首《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其实是他借自身衰老为题,表达对“亲友的思念”之情。

虽然思念故人,但是辛弃疾的行文表达却显得十分狂放、孤傲,甚至充满着“自恋”。其中的名句,如果只是被当成“爱情宣言”和“表白名句”来解读的话,就显得有些浅薄了。

那么,辛弃疾的词究竟讲了些什么内容,“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句,又表达了什么样的思想情感呢?下面就让我们来分析一下。

一、《贺新郎·甚矣吾衰矣》赏析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白话翻译:

铅山县内的园、亭,都被我拿来填过词。有一日,我独自坐在“停云居”内,耳边听到泉水的声音,眼中看见远方的山色,心情愉悦。

于是我有意把看到的景象,用来填一首《贺新郎》,差不多就是陶渊明因思念友人而创作的那首《停云》那样的意思。

我已经六十一岁,很老很老了。回想平生,最令我惆怅的是身边的知交好友,走的走,死的死,到如今没有剩下几个了。但是时光的流逝,亲友的离去,都不是凡人能够左右的。

一想到这些,心中的忧愁,就化成了三千丈白发。于是我一笑置之。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令我感到欣喜呢?那就是当我看到远方的春山如笑,一派妩媚的时候。

我看青山是这样的,猜想那青山看到我的时候,也会产生同样的感情吧。因为我与青山的胸怀、外貌都是相似的。

取一坛酒,独自坐在东窗下面,挠着头发,想象着陶渊明在创作《停云》时的情形。追逐名利,沉湎酒精的“江左”偏安客们,哪能懂得浊酒的道理呢?

回首一声长啸,转眼之间,窗外已经风云变色。陈子昂写《登幽州台歌》的时候,恨自己遇不到前贤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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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恨自己见不到古人,只是恨古人没有机会见识到我的狂傲而已。世上能够懂我的,只有那两三个人罢了。

二、词中化用的典故和前人成句

辛弃疾这首词大量化用了典故与前人的成句,表达的情感非常的狂放,和屈原《楚辞》的风格近似。

词中第一句典出《论语》:“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说:我已经老得很厉害了,最近好久都没有梦到过周公姬旦了。

何晏《集解》曰:“梦见周公,欲行其道。”梦不到周公,就等于找不到那个“道”了。所以孔子此言想表达的重点并不在于衰老,而是在表达“理想”的“梦境”距离他越来越遥远。

辛弃疾词虽然只引用了第一句的“甚矣,吾衰也”,但是同样包含了“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的意思,只不过他的“周公”是指“北伐”的理想。

接下来“怅平生”三句,承接上文的意思,同样指的是与辛弃疾一样的南宋“主战派”,现在没有剩下几个人了。就连他生平好友龙川先生陈亮,也在七年前去世了。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句,化用李白的《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中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中间加了一个“空”字。

意思是说,一想到自己平生志向无法实现,好友零落,天各一方,心中就升起无边无际的忧愁,这些愁丝都化作了满头的白发。

但是辛弃疾在乎的却并非是这些,所以他要对人间万事,报以一笑,然后将它们统统都抛诸脑后。

“问何物、能令公喜”二句,引用《世说新语》中王恂、郗超能令桓温开心的典故,来反衬自己的孤独 。

桓温是东晋著名的军事家,他曾经三次率军北伐,立下赫赫战功。但是因为皇帝和朝中士族对他的猜忌,最后桓温的“北伐”事业全都付诸东流了。

辛弃疾南归以后,南宋朝廷一直对他不信任,因此他自比桓温。但是桓温还有能让他开心的属下兼朋友,他却没有。

“我见青山多妩媚”一句的“妩媚”,典出《新唐书》,李世民说:“人言举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耳。”这句话是李世民对魏征说的,不过事实上,史书似乎并没有描述过魏征长相。

《西游记》里面只是说魏征直言敢谏,还通晓法术,可以“斩龙王”。有野史上说他长得其貌不扬,有一个寿星似的大脑门儿。因此可以肯定地说,魏征的样子一定和“妩媚”不沾边。

李世民之所以这样说魏征,不过是因为,他的确喜欢魏征身上的某种品质罢了。辛弃疾把“妩媚”用来形容青山,也是这个道理。

青山能有多美丽呢?如果辛弃疾此时看到的青山,是广西桂林的青山,或者是杭州西湖边上的青山,那也许是真的妩媚,但是他当时看到的上饶市的铅山。

铅山看上去又低又小,山头上光秃秃的,就像是一个土包。辛弃疾那么大一个词人,在那里居住了几十年,到了如今当地也没有成为旅游景点,所以它能妩媚到哪里去呢?

因此就只有辛弃疾看出了它的“妩媚”,为什么只有他能看出来呢?因为《论语》中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胸怀博大,育孕万物而不争功,所以体现出一个“仁”字。

辛弃疾在铅山附近住了很多年,他自然知道这座山的好处。不过他懂得山的好处,山也能懂他的好处吗?辛弃疾给出的答案是,“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他认为,青山也是有灵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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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辛弃疾为什么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呢?接下来,他又给出了自己的理由:因为山的胸怀像他,山的外形也像他。

辛弃疾认为,自己是一位仁厚、高洁的人,他的品质如同青山一样坚强不屈。并且史料上介绍他的身材,也很高大魁梧。

词下半阕中的“江左沉酣求名者”,说的是东晋时代,那些偏安的贵族们,整日里只沉湎于酒精,苟且过活。用到这里,就是指斥南宋那些“投降派”,他们是不懂得酒的好处的。

酒是用来做什么的?它并不是用来麻醉我们神经的,它应该用来激发我们的豪情壮志。当我们饮下了一碗浊酒,再回头看时,窗外风起云涌,耳旁就好像听到刘邦唱响了《大风歌》。

“不恨古人吾不见”两句,化用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之语。陈子昂在原诗中感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因此狂傲如他者,在世上注定没有知音人。

辛弃疾改写后的意思是,他根本不担心遇不到古贤一样的知己。因为他深知自己已经离经叛道了,不但不为世人理解,恐怕就连古之贤人也不能理解了。

辛弃疾内心这种自负、狂放,并且还很自恋的想法,以词句的形式表达出来,就成了“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不过矛盾的是,辛弃疾内心其实非常渴望有人能够理解自己。于是最后他就又来了一句“知我者,二三子”,意思是还是有二、三个人懂得我的。

结语

从前读辛弃疾的词,就觉得他颇有点自恋。但是因为他在文学创作上的才华,所以这种“自恋”,反而衬得他像赤子一般地可爱。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二句,除了反映这位大词人的“自恋”以外,同时也反映出了他内心的孤独感受。

辛弃疾一生志向远大,品性高洁,但是世上却没有几个人能理解他。二十岁以前,他生活在金国的统治下。

史料上对辛弃疾家族的记载非常少,但是通过一些零星的记载我们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原来的家境是不错的。

当时辛弃疾在金国有一个老师,后来当上了丞相,还经常把他带到皇宫去玩儿。但是他放弃了那种生活,起义南渡。

辛弃疾本来以为南宋朝廷会重用自己,结果却遭到怀疑。后来他在南宋娶了一个宗室的女子为妻,家里有成百上千的良田,还能养得起十余名歌姬。

如果辛弃疾不想“北伐”,做一个富贵闲人多好,但是他非要去实现“北伐”的理想。为此他甚至不惜“走私牛皮”等战略物资,还被好友朱熹偷偷写进了笔记,以为他要谋反。

虽然没有证据表明辛弃疾晚年的穷困与“北伐”有关,但是的确也有野史记载,“开禧北伐”之前,他曾经散尽家财,自主练兵,并派了很多密探去北方打听军情。

江山是姓赵的,又不是姓辛的。所以辛弃疾几十年如一日地干着这事,在常人眼里不就是“发疯”了吗。因此他认为,不光常人不能理解他这种行为,就算是古代的贤人,也不能理解他。

谁能理解辛弃疾呢?只有青山。辛弃疾写这首词的时候,内心应该是非常痛苦的。他想忘却人世间的一切,哪怕被所有人不理解,仍然要狂妄地固执己见。

但是眼见自己日益衰老,理想恐怕再也不能实现了,辛弃疾还是渴望世上能有那么二、三个人,能够多少理解他一下。或者能像桓温的手下那样,偶尔能为他办几件“能令公喜”的事。

现代文艺青年爱拿“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来当表白词,其实是没有读懂这首词的真正含义。

因为李世民说“妩媚”的时候,在他面前是真的有一个魏征而辛弃疾说“妩媚”的时候,在他面前的也只有一个“土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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