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社会多几分宽容，《铃芽之旅》监督新海诚的访谈
新海诚执导的日本奇幻动漫电影 《铃芽之旅/铃芽户缔》于 2022年11月11日在日本上映，并取得了139亿日元的票房成绩。现在电影于2023年3月24日正式登陆中国电影院。本文对新海诚监督，就影片中对东日本大地震灾难寄托的思念，和娱乐作品的力量等方面进行了采访。
——我看了《铃芽之旅》。影片不仅有令人呵呵一笑的幽默，也有恐惧、痛苦以及温馨，包含了各种各样的感情。这部电影，是以灾难为主旨。新海先生您给人的印象，之前《你的名字》《天气之子》也是一直描写的灾难，您原本就比较关心灾难吗？
新海：我并不觉得我原本就很关心灾难。在我心中，有一个瞬间是产生了巨大的变化。那真的，就是2011年的3月11日。我觉得那一天，是全日本人的心灵，某种程度上被改写的瞬间。我不是直接的受灾者，当时我还在东京正在制作动画电影。正值后期制作，工作室剧烈摇晃，大家都跑出去避难了，我很吃惊「好强烈的地震」。不过是在那天夜晚之后，我才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任何人都有各种感觉，就我而言，现在也一直有着很强烈的类似“愧疚感”的感觉。估计，那时大家也感觉到了吧，但我的是「自己不是受灾者」这种愧疚感。又或者说受灾的不是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松了口气的愧疚感。当时是「自己在那里也很正常」「我就算是你也很正常」这种一纸之隔的状况，然而我却在制作娱乐电影，这种愧疚感。
有的人是辞掉工作去义务赈灾，也有人搬家迁离，真的是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也改变了社会。不过我却一如既往，结果还是在一直制作动画，我一直有着这种不是当事人的愧疚感。
可是，一直带着这种心情，心情低迷地工作，不单是我，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非常难受的。所以我，估计是狠下决心了。制作动画是我擅长的事情，我就没有其他更擅长的事情。那么，今后就算会花点时间也好，娱乐作品才能做到的事情，对于现在发生的事情，我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参与吧。这是我的想法。
如果说是贴近灾难或受灾者，那也会掺杂些漂亮话。但我相信至少我们在做的事情，也包含有些许意义的。想创作出作品，证明我们的工作是有意义和价值的，那时带着这个想法，想要改变制作的东西。这个，影响了2016年的《你的名字》，而且那时感情的自然延长线上，也有《铃芽之旅》。
——《你的名字》《天气之子》，并没有《铃芽之旅》这么直接的描写，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
新海：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有想重来的心情。
《你的名字》这部电影，我是想制作「如果我那时，在那个地方」这样的电影。千年一遇的彗星造访日本，那彗星灾难导致城镇消亡的故事，这果然是明确地联想了千年一遇的地震东日本大地震，作为隐喻来描写的，但电影中想描写的是，自己感受到的并非当事人的愧疚感。
剧中有泷这个少年登场，他是住在东京的，几乎忘记了3年前发生的彗星灾难。他在梦中跟女生替换，每天都过着欢欣雀跃的生活。但他发现那个女生其实在3年前的灾难中死亡了，才第一次想到，啊啊，是那个灾难啊。
我在动画描写了，「如果我是你」这种假设自己的受害当事人的想法。然后，如果我是你，那么果然会想要阻止发生的事件。所以，在电影中无法阻止千年一遇的彗星灾难，城镇会消亡，但死亡是可以避免的。
我想电影中描写一个强烈愿望「希望人们活下去」。不过，现实中不会发生死者复活，所以我也收到了批判「这是部抹消灾难的电影」「这是部严重违背伦理的作品」。虽然我很生气，但一些人定义为不愉快的东西，这对我而言很是打击。我觉得，我制作电影不太行啊。希望制作水平可以再好一点。
——然后就有了《天气之子》。
新海：关于《天气之子》，我想弄个所有人都是当事人的故事，想用跟《你的名字》不同的形式来描写，就敲定为气候危机的电影。所谓的气候危机，所有人都是这个危机的轻微原因，也是受灾者。
有些人说电影非常好，非常感动，但果然当然地，也有批判声。比如「实在是是不愉快的电影」「无法带入感情。简直自私自利」。
然后，我也承受了相当程度的打击。我制作电影，希望登场角色可以得到观众的喜爱，但事与愿违，我觉得果然我还是老样子，制作电影水平不太行啊。每次这样制作电影结束后，我都觉得不太行，很不行，下次一定要再提高水平。
在想制作《铃芽之旅》的时候，最初思考的并不是想重新讲述《你的名字》《天气之子》。最初想做的，是以现在日本为舞台，动画独特有心潮澎湃的冒险活剧。比如公路电影。
新海：那么，我开始思索现在的日本可以能有怎样的旅行呢，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心潮澎湃的新世界。日本今后无论如何都会人口减少，经济也至少是中短期缩小规模。
因此，在我想把故事设定成在现在的日本到处移动的时候，我觉得只能描写出「这个地方以前还有这种东西哦」「以前人更多哦。以前很热闹的哦」这样的世界。一边想象着以前热闹的地方，那里的声音和生活景象，一边旅行，可能就是现在能制作出来的冒险故事吧。
那么，在思索「最后会听到哪里的声音呢」的时候，我觉得只能是东北，才能形成故事。那时，我发现「结果我一直在思索同样的事情」，在此基础上，我想要制作出全力以赴的娱乐作品。
——新海先生您是带着一直内心中的愧疚制作出来的这部作品，通过这次的电影制作，有什么释怀吗？
新海：哎呀。怎么说呢。估计愧疚感，是不论制作什么，都会一直无法消散的。再说，我并不觉得愧疚感是制作电影后，就会消散的东西。那么既然无法弥补，那就默不作声就行了吗，制作出不会伤害任何人内心的电影就行了吗，我觉得果然这也不太对，无论如何心里都有个结。
制作什么东西并发出来，本身就是无论如何都会带有暴力性。这会强烈地撼动、敲打别人的心情。不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会带有暴力性，这是无法从创作中切离的。
我们想感受些什么，去看电影，这是因为想获得感动，希望触动内心，才去看的。既然这样，制作出不会伤害任何人的电影，就意味着避免接触别人的内心，小心翼翼地不要靠近内心可能最痛的地方。不过，全部回避，拉开距离，是可能不会伤害别人内心，但这肯定也无法触动内心。
这是我比较任性的心情，我在自己看见什么，跟别人聊天的时候，是希望能触动我的内心的。我想看见这种东西，所以我想制作出触动别人的内心，有力量的东西。
——这种想法，也会让您遭受各种各样的批判吧？
新海：是的呢。因为不能只管制作不管其他。不过，想触碰别人，不可能制作后就不管了，所以我还是非常想知道，通过触碰，发生了些什么。
就灾难而言，贴近、鼓励、安慰，在作品中是无法实现的。或许也有一些能实现的事情，不过，那是比较个人的行为，如果不是1对1的关系，估计是很难的行为。所以，其实我并没有想要去通过制作电影，来鼓励或者治愈什么人。可是，我觉得还是能产生共鸣的，也能带入感情。
比如说，2011年是很久以前了，所以现在的10多岁的人，尤其是对于不在受灾地区的10多岁的人而言，那是教科书中的事情。可是，在看电影的时候，就能代入进铃芽，可能就能明白，教科书中发生的事情跟自己是有关联的。这说不定，是其他领域无法做到的，只有娱乐作品才能做到的，有意义的工作。
——这就是故事具有的力量吧。
新海：我觉得是的。用故事来思考发生的事情。最初是事实记录和记忆，慢慢地变成故事的形状，留存并流传，这是人类1000年、2000年在不断重复的事情。
每个国家都有类似建国神话，每个地方都有创立文明的神话。发生的事情诞生出故事，再加入虚构的英雄要素，还加上娱乐元素，然后传承下去，这就是人类的心灵。这是神话、古话、童话，人会阅读这些，并成长。
那么，我觉得有些事情是娱乐作品才能办到的吧，我想要这样去相信。不论别人对我说什么，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听说有本从您童年开始就影响您的书……
新海：是名为《金字塔帽子啊，再见了》的书。我在小学4年级到5年级的时候，碰巧在图书馆接触到的书，主人公是住在日本团地的男孩子，遇到了不可思议的少女，在地下的世界开启旅途。看得我心潮澎湃，但途中就结束了。作者乙骨淑子女士病故了，所以书籍是未完状态。
写出了这么有趣的故事，可是，中途就中断了，太让人难受了。更重要的是今后故事要怎么办啊，我一直都很想继续读下去的。这个感情，让我开始了创作故事。
——听说这次《铃芽之旅》，跟村上春树先生的《青蛙君救东京》有所关联。对您而言，村上春树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新海：不仅是我，日本漫画和动画·娱乐作品领域，村上春树的影响力，真的是非常巨大。
这次的电影中，有个东西是作为灾难根源的现象，从门里面喷出来的蚯蚓。蚯蚓的设计理念来源于，江户时代之前，日本人相信引发地震的是鲶鱼。还有古老日本的地图上画着的，龙一样的生物，上面住着人，这个世界观中有着长长的生物。蚯蚓这个名字的来源是，《青蛙君救东京》中新宿的地下，引发地震的「蚯蚓君」和「青蛙君」进行战斗，青蛙君保护东京远离大地震，这样一个故事。
村上春树巧妙的是，「蚯蚓君」「青蛙君」这样的命名。而且，还是在新宿区政府机关的地下。那是个与我们生活的世界毗邻的世界，作为寓言，用神话的想象力编织出了故事。人类，有能力把发生的事情变成故事，做这种事情的人是作家。如果这不是叫蚯蚓，而是叫龙，那我们感受到的印象就会很不同。
——会感觉比较遥远。
新海：是的呢。感觉会变成高等奇幻，有点遥远的故事。可是，因为是蚯蚓君和青蛙君，所以当做近在身边的东西，能够阅读。我非常希望能学习到，村上春树这种巧妙的构思。
——最后，对您而言，娱乐作品的力量，是什么东西？
新海：我觉得娱乐作品的力量，是共鸣，带入感情。跟别人共鸣或带入感情，是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力量。为什么我们能跟别人共鸣呢。明明如果是最强地活下去，那就不用跟别人共鸣或带入感情，朝着对自己最有利的目标前进，只考虑自己就行了的，但我们却无法这样做。因此，共鸣和带入感情是让人类社会一直维持社会的形状，边界的要石。
娱乐作品，能发挥其能力。既能训练人使用共鸣，也能培养人的成长。就算是荒诞无稽的漫画、动画、电影、故事，我们能成为其中的角色，这是共鸣的力量。如果看这部电影，观众能代入铃芽，说这话有点狂妄了，那么社会的空气就能容易呼吸一些。人们对别人能有多一些同理心，社会可能会变得宽容一些吧。
比如那个人太任性，不可饶恕，比如那种行为应该严惩，不宽容的事情形形色色，但如果自己设身处地稍微想象一下，那家伙为什么会做那种事，说不定那个人也有自己的正义，又或者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事物才那样做的吧。共鸣，是让人这样想象的源泉。
娱乐作品，越是有趣，就越是能引发人们共鸣，带入感情的力量。所以《铃芽之旅》也是，首先作为大前提，目标是成为一部非常有趣的电影。电影越是吸引人，观众就越是能代入铃芽。说这话可能有点过，制作有趣的故事，会让社会多一些宽容。为了让社会容易呼吸，人们多一些理解邻边人，娱乐作品还是能尽一份绵薄之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