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苦恋张充和,游走多年搜集她遗失作品,晚年常听她昆曲录音

上世纪八十年代,卞之琳的小师弟巫宁坤到北京看望他,彼时年过70的卞之琳正躺在藤木摇椅上,闭着眼睛听张充和的昆曲录音。

在咿咿呀呀的唱腔中,卞之琳对小师弟倾诉:“有人说,我之于充和是自作多情,其实当年,我俩之间的感情是很热烈的。”

与此同时,比卞之琳小4岁的张充和正坐在美国的家中。友人问她六十载“卞张苦恋”的始末,而她的回答是:

“我完全没和他恋过,无所谓苦不苦,所以谈「苦恋」有点勉强。”

一段关系,两种态度,有人潇洒转身远渡重洋,有人爱而不得牵念一生。

1933年,张充和与卞之琳第一次见面时,她19岁,他23岁。

当时三姐张兆和与沈从文结婚,张充和从苏州到北平参加婚礼,想要报考北京大学的她,随后一直借住在三姐家中。

三姐夫沈从文因《长河》《边城》等著作,在文人圈中很有名气,又先后在国立青岛大学和西南联大任教,因此家中时常有青年俊杰前来拜访,卞之琳正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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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卞之琳张充和合照

卞之琳是徐志摩和胡适的学生,也是当时新文化运动的代表诗人,他和沈从文相交甚笃,是沈宅的常客。

那天,他向往常一样踏入沈家大门,远远听到一阵笑语,刚走进院子,张兆和就从人群里揪出一位少女并笑着介绍:

“之琳快来,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这是我四妹...”

眼前的少女着一袭青翠旗袍,身姿窈窕,在众人谈笑间落落大方,仅仅一眼,一向水波不惊、沉稳内敛的卞之琳就被触动了。

张充和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曾祖张树声是晚清名臣,曾出任两广直隶总督,父亲张武龄也是极负盛名的教育家。

张家一门四姐妹自幼饱读诗书,各个风姿绰约优雅大方,当时众多青年做梦都想要把她们娶回家。

四朵金花中,张充和是气质和韵味最出众的那个。

她从小就很聪慧,家里为她从私塾请来最好的举人老师,她4岁能背诗,5岁练书法,6岁识《诗经》,10岁就熟读《史记》《春秋》等典籍,在丹青、音律和书法上也颇有造诣,还很擅长昆曲。

腹有诗书的张充和谈吐脱俗,无论卞之琳抛出什么话题,她都能接得上。

图|年轻时的张充和

年轻人相聚总是十分热闹,张充和常与众人一同出门踏青,又或是赏乐听戏。除了游玩,他们还时常以文会友,大家有什么烦心事,也爱向张充和倾诉。

张充和年龄不大,但行事却很果断,分析问题鞭辟入里,还能对症下药给人出谋划策。她爽朗大方毫不扭捏做作,偶尔还俏皮作怪,是众人的开心果。

相反,卞之琳孤僻敏感、沉静内敛,是人群中话最少的那一个。在他看来,张充和是天上的白月,而在张充和的眼中,二人总谈不到一起去。

“他这人不果断,不爽快,啰啰嗦嗦的,我们合不来...”

张充和与友人这样说道,但她不知道,卞之琳身上的胆怯和寡言,源自心中热烈的爱意。

他说不出口,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往沈宅跑。

他不爱社交,但每次张充和与众人出游他都不落下,哪怕在人群中静静看着她笑谈也很快乐。

情到深处又不敢表达,卞之琳就只好把满腔绵密的情感都融到文字里,他开始给张充和写信,一封又一封,一共写了百余封信。

每次遇到有意思的事,卞之琳都迫不及待写到信中,但张充和只觉得这些是日常小事,以信寄情思的方式太过朦胧,张充和察觉不到,或者说是接受不了背后的灼热情意。

当年沈从文追求张家三姐张兆和时,也是疯狂写信,二人热恋时,张兆和珍而重之给每封信编上号,妥善保管并细心回复。

可张充和接到卞之琳的信只觉信如其人,一样的啰嗦,并从不回复。

后来几经辗转,百余封信一封都没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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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爱穿旗袍的张充和

其实两人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长,1933年夏季二人于北平相识,同年秋天张充和就被北大破格录取了,而卞之琳正好从北大英文系毕业。期间但凡两人见面,总是和很多年轻人一起。

张充和大方应邀,和许多人都单独出门游玩过,却从不曾和卞之琳单独出门约会。

也许直率清雅的张充和,潜意识里也不想给对方错觉吧。

毕竟在她看来,卞之琳敏感多思、容易较真,属于“不能惹,一惹就了不得”的那类人。

抗战爆发后,爱国的文人志士多聚集在西南,卞之琳也前往川大任教。张充和一直在北大念书,期间卞之琳不忘定期给她寄信,但她都没有回信,而是沉浸在学业和对昆曲的学习中。

1935年秋,刚上大三的张充和患上严重肺结核,不得不放弃学业回到苏州疗养。

1936年秋,卞之琳的母亲病逝,他办完丧事后特意绕道苏州,就为了见心心念念的张充和一面。

3年未见,与旧友重逢后的张充和非常热情,她带卞之琳走遍苏州的园林名山,吃遍当地小吃美食,二人在朝夕相处中迅速熟悉起来。

于张充和而言,这是自己应尽的地主之谊,但在卞之琳心中,这是两人相识以来最亲密的一段时日,他控制不住产生许多遐想。

正如他自己所述那样,由于他的矜持和对方的洒脱,彼此的结识不过如值得珍惜却又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

后来他在著作《雕虫纪历》里追忆这段美好时光时,曾为自己做序:

“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却又隐隐中“预感到无望,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

图|年轻时的卞之琳

短暂一见后,卞之琳不得不辞别,前往昆明去西南联大任教。

在之后的日子里,诸多因缘际会,两人数次擦身而过,彼此之间也只能用“有缘无分”来概括了。

苏州一别,卞之琳将自己的思念和隐晦爱意都写到了文字里,并影响到了这段时期他的创作风格。

徐志摩因一首《再别康桥》闻名,卞之琳的《断章》也因戳中了许多人的心思而流传至今: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在四季如春的昆明写下这首诗,诗里的‘你’就是张充和。

《断章》很快流传开来,对于众人猜测自己是诗中主人的说法,张充和毫无反应。后来她回忆起这些往事时,曾好笑地说:

“当年一起玩的人,很多都追求过我,之琳是当中最执着最认真的一个。好意我心领了,但情之一字无法勉强,我由始至终对他都没兴趣,对着一个在那埋头做诗的人,我能怎么办?”

图|年轻时的张充和

1936年,病愈后的张充和渴望为国家贡献薄力,在胡适的举荐下,她开始工作,出任《中央日报》副刊《贡献》的编辑。

以文字为阵地,她在这一年发表了大量的小说、散文和诗词。

1937年,抗战形势愈发严峻,张充和受战火波及,随着沈从文一家逃难到重庆,并在这里渡过了5年的时光。

当时她就住在防空洞旁边,空袭警报拉响时,人随时能下到洞里,但什么也做不了,每到这时候她就开始练字。

由于她多才多艺又端庄大方,在重庆文人圈中广受好评,尤其是长辈学者们都很欣赏她。如沈尹默、章士钊、汪东等名流文士都能在诗词书画上和她唱和。

闲暇时她登台唱昆曲,凭着一出《游园惊梦》,张充和惊艳了当时的重庆。

汪曾祺在回忆往事时,曾提及张充和:“她的水磨腔极讲究,运字行腔娇慵醉媚难可比拟,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

如今流传下来的《思凡》《学堂》《瑶台》等唱段,用的还是她当时灌的几张唱片中的唱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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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张充和于抗战时写的小楷作《青城山》

随后数年,卞张都没有再相见,直到1947年秋。也就是在这一年,张充和认识了丈夫傅汉思。

1947年,张充和随三姐一家回到北平,姐夫沈从文也在北大任教。当时傅汉思被胡适推荐到北大出任西语系教授,成为了沈从文的同事。两人很合得来,于是他经常到沈家做客。

和内敛胆怯的卞之琳不同,傅汉思是个热情奔放的德裔美国人。他受西方教育,思想很开放,同时又精通汉学,当他明白自己对张充和的好感之后,就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和卞之琳一样,傅汉思很快就对张充和一见钟情,然后以“向沈从文请教中文”为理由,更加热情地往沈宅跑。

次数多了沈从文也反应过来,傅汉思根本不是冲他来的,真正目的是讨好张充和。

到了后来,沈从文一见傅汉思上门就大声嚷嚷——“四妹!找你的!”

大方健谈的傅汉思与张充和很合得来,相识仅8个月,两人就在1948年的11月步入了婚姻殿堂。对此,张充和是这么说的:

“他很主动,来往间我发现他人不错,老实又热情,我们就这样交往起来了,一年后就结婚了。”

图|张充和傅思汉结婚照

张充和对丈夫很满意,因为对方英俊有才,热情忠诚,和她一样对中国传统文化都非常感兴趣。傅汉思对中国历史的了解比张充和还多,讨论起来一套一套的,能把她碾压得话都说不出来。

婚后一年,张充和就随着丈夫远渡重洋,飞到美利坚定居了。

这对于卞之琳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打击。

1947年的暑假,卞之琳以学者的身份受邀去牛津大学访学,在办理出国手续时还特意拐道前去探望张充和,二人相处数日依依惜别。

不曾想仅一年时间,梦中女神就嫁做人妇,自己苦恋对方14年,却远远抵不过她与傅汉思相处的8个月。

还没从这个打击中缓过来,又得知了张充和赴美定居的消息,从此山高水长,想要重逢是难上加难!

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文字中,所创作的《无题四》就很清晰地表明了他对她的思念:

隔江泥衔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杯里,

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

我想要研究交通史。

满腹苦闷没处说,卞之琳只好连发数封长信,向远在芝加哥大学求学的小师弟巫宁坤诉苦。后者颇感无奈,只能不断回信安慰。

在这之后很多年,卞之琳一边工作,一边游走故地到处收集张充和的作品。她为人随性,写作练字都不牟利,而是出于兴趣,因此经常随写随丢。

痴心的卞之琳将私下收集到的张充和的所有作品,都拿去香港付印。同时也将自己的诗作收编出版并寄给张充和,在诗集的扉页,他含蓄地写到:“赠张充和”。

多少绵密的情意,都暗含在这寥寥四字之间了,可他还是等不来对方的回信。

图|卞之琳

1953年,卞之琳因工作再次踏上苏州这片伤心地,此时他已43岁了仍保持单身,张家众人深知他苦恋张充和,很同情这位大龄未婚的诗人。

张充和的弟弟特意邀请他到张家旧居入住,那是一栋独立楼室,张充和曾在这住到16岁,成年甚至婚后也常回来住。

时过境迁,卞之琳夜间于梦中情人旧居中独处时,其所思所想已不得而知。如今仍能考究的是他在短文《合璧记趣》中的一段追述:

“秋夜枯坐原主人留下的空书桌前,偶翻空抽屉,赫然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当即取走保存。”

这原是张充和在拜沈尹默为师时,被对方指点修改后的几则阙文。

一束被遗忘的字稿,卞之琳如珍如宝地保存了27年。

直到1980年,他再次以学者身份受邀访美,卞张两人时隔31年再次相见,他才珍重地把这束字稿送回张充和手上。

“重逢故人,当即奉归物主。”

二十七年的风雨辗转,易碎的字稿始终保存完好,这份心意,不知收到旧物的张充和是否能体会得到?

1955年的国庆,卞之琳终于放下执念,和相识了七年的青林结婚,这一年,他45岁了。

在此之前,青林曾有过两段婚姻,但都以失败告终。她在认识卞之琳前,就听闻他苦恋张充和,还为对方写了不少情诗。可青林毫不介意,在漫长的7年中用自己的温柔和包容逐渐打动了卞之琳。

婚后二人生活平淡却温馨,卞之琳承担起顾家的责任,还对女儿极为宠溺,仿佛在日常的柴米油盐中逐渐淡忘了爱而不得的张充和。

只是他在闲暇时,总会一个人泡在书房里,听着录音里张充和唱的昆曲。

图|卞之琳与妻子青林

在大洋的另一端,张充和婚后的日子也十分充实。她经常在耶鲁、哈佛等名校开讲座,将中华传统文化带到了美利坚。

她在耶鲁大学任教,传授中国诗词、书法和昆曲艺术,然后又在美、英、法以及港台等地的23所大学进行学术讲授和昆曲示范。

为了将昆曲传承下去,她收了4个入门弟子,师徒5人一直努力促成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昆曲列入非物质遗产代表。

除此之外,张充和还想将自己的小女儿培养成昆曲名家,她绞尽脑汁激发女儿对昆曲的兴趣,察觉到女儿爱吃陈皮梅,就鼓励她唱一折曲子奖励一颗梅子。

在她的言传身教下,小女儿爱玛9岁的时候,就能和母亲一起登台演出,让美国人体会到昆曲、民乐等中国传统文化的趣味。因此,张充和也被人称作是“西方世界中的东方风雅守夜人”。

时光不会为谁停留,卞张两人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渐行渐远,他们都在变老。

曾经诗人心头的苦恼、少女心中的歉疚,都在跨越了半个世纪的重逢一笑中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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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年老的卞之琳

张充和晚年时,挚友苏炜曾打趣她说:“卞之琳苦恋了你那么久,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把红线递到他手中?”

对此,张充和只用了一句俏皮话作为回答:“他从来没有说「请客」,我又怎能说「不来」?”

“他从来没有认真跟我表白过,写信说的也只是日常普通的事,只是写得有点罗嗦。”

世人皆知卞之琳一辈子痴迷着张充和,但这种爱是含蓄而婉约的,他从来没有宣之于口,而是隐藏在默默凝望、陪伴以及诸多信件和诗作中。

这种含蓄是直率爽朗的张充和欣赏不来的,所以二人始终合不来。

但卞之琳真的没有直接表白过吗?

其实是有的。

张充和最小的弟弟张寰和先生,回忆起卞张二人的往事时曾说到:“都知道卞之琳爱四姐,四姐却对他没有意思。”

在他的讲述中,卞之琳经常会到张家来,无论是求学、工作、出差还是节假日,总是大包小包地带着礼物上门,一去就是一天。

但他不善言辞,在张家木讷坐着,临走时才会拜托众人为他多说好话来撮合他与张充和。

图|年老的张充和

张寰和的夫人周孝华老人也曾透露,她曾亲眼目睹过卞之琳下跪向张充和求婚。

那天卞之琳上门拜访,当时她正坐在房间里,张充和突然走进来让她一块上楼。之后,她目送张充和进房间和卞之琳说话。

通过门间缝隙,她看到卞之琳突然向张充和下跪,神情激动地诉说些什么,可充和却很平静。

“后来充和又气又笑地告诉我们,之琳突然向她求婚,还说如果不答应他就长跪不起。”

但经过张充和的劝说,卞之琳还是起身乖乖离开了。

可见卞张之恋注定无法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因为一人有心一人无意,两人无论在性情还是处事上都不契合,注定只能遗憾收场。

卞之琳和张充和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986年。

作为大洋彼岸的教授,张充和应邀到北京参加活动。多年未曾踏上故土的她很是兴奋,还和同样擅长昆曲的大姐一起登台唱了一出《游园惊梦》。

图|张充和(左)与大姐

虽已年老,但她缠绵的唱腔一出,照样技惊四座。

台下的卞之琳遥遥望去,仿佛透过台上满头银丝的人,再次看到沈宅里那穿着一袭青翠旗袍的少女。

散席之后,他没有和她多说什么,独自回到家中继续埋头做学问,偶尔也会放一放张充和的昆曲唱片,在咿呀声中与诗书为伴。

2000年12月2日,90岁的卞之琳在世纪交替的年头溘然长逝;

2003年8月,张充和的丈夫傅汉思于美国去世;

2015年6月18日,102岁的张充和也离我们远去。

世人皆偏爱纯粹热烈的抒情,难以找到沉静含蓄后的深意,年轻人首次于爱的真诚投入,是永难忘怀无法消退的。

“卞张之恋”无关对错,只有错过,情爱之外,二人于学术文化上的成就也值得我们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