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夏天,因为老乡遇到急事临时回了老家,原本是前去投奔他,结果我被困在东莞万江。我住在智通人才市场附近的城中村旅馆里,这儿离东莞总站就一站路。出门旁边就是饭店、小超市,对面还有个腥臭气味浓郁的小菜市场,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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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里住的,无论高矮胖瘦,多自称是生意人,有的见人就递上名片:老板,要开厂吗?我白天逛人才市场,天色稍晚便不敢一个人出去,那时治安很乱,怕飞车党,更怕查暂住证。走在车站天桥下戴白帽卖切糕的,和十几岁偷包的少年,无一不令人内心惶惶。

饿了我就在菜市场门口的小饭馆,吃两块钱的炒粉,无聊了就去旅店的门口,那儿放了一个大电视,有时候会放些碟片。刚开始都是放武打的,夜深人少了时候就会换成带色的,门口摆了几排长凳,遇到好的片子都人满为患。

一天傍晚,我坐在那看电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坐在我旁边,悄悄地抓了我的手说:弟弟,做我的男朋友吧……来之前老乡早有告诫,这不是啥艳遇,她盯着的可是你钱包,弄不好就有凶神恶煞的大汉让你脱不了身。我丝毫不敢犹豫,慌乱地转身走开了。

旅馆脏乱不堪的房间里四个铁架上下铺,15元一个铺位,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不敢加蛋的炒粉都吃出泥土味了,才算找到一家愿意接收我的注塑厂。

在那之前我从没接触过注塑,一进车间,就被塑胶粉碎机让人胆寒的轰鸣声给震到了。至少有两层楼高的巨大车间,沿着两边墙依次排列着十几台注塑机,地面湿汪汪满是水渍油污,开机声撞得耳膜疼,刺鼻的气味让人呼吸困难。机器与机器之间高高摞着或蓝或黄的塑料箱,里面铺着一层薄膜,密密麻麻码着塑胶成品,标签上写着它们的色号和型号。头顶的滑轨上还挂着几条粗大的铁链,链子末端吊着吓人的大铁钩,衬托得整个车间像个史前巨洞。

招聘我的大姐说我的工位是啤(biē)工,那个巨大的机器,不停地吐着各种颜色和形状的塑料盖、刷头等产品,我的工作就是从下方的水箱里面,把已经冷却的产品打捞出来。刚开始我闹了不少笑话,其中一个就是不习惯说“啤(biē)工、啤(biē)机”,总顺口念成啤酒的啤。

我下手工位是一个看上去大约三四十岁,或者更大点的女工,因为她生得极白净丰满,让我一时有些猜不透她真实年纪。她让我叫她方姐,对我很是热情友好,第一天中午下班,她就邀请我和她一起吃饭。她说在食堂吃饭会扣三元工资,她一直自己做饭,我去无非多双筷子而已。我身上的钱原本所剩无多,也便未作推辞,随她飞快地往出租屋奔去。

那是与工厂隔着几条小巷的一间农民房,竟然是老式的木门挂锁,没有窗户,大中午也要开着灯,但屋内收拾得极为整洁。方姐说我和她侄儿一般大一般乖巧,所以一见我就觉得很亲热。我有些茫然不知如何作答,但方姐早已如在车间一般快速地忙碌起来,很快两碗青菜面条煮好,我们就着一瓶腐乳吃得满头大汗。总共一小时的吃饭时间,方姐收拾好碗筷,离上班时间竟然还有二十多分钟,这让我对她的麻利更是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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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姐说我的工位原来也是她在做,但一个人又要捞成品又要刮毛刺去批锋,经常堆料,那个秃顶的主管才骂骂咧咧招了我来。请我吃饭,即是对我顶替她表示感谢。

方姐说这些时,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我直到下午进车间才明白过来,她并不是真的感谢我,而是还有事求我。原来方姐并不识字,我们每打包好一箱就要用碳素笔写标签,同时也要填写报表。这之前她每次请吃烤肠让别的工友帮忙,现在方姐希望我能全权代劳。这倒也不是难事,方姐却又多了歉意,坚决不让我再插手成品擦拭工序。说我太年轻,擦上面的油污要用香蕉水,有毒。香蕉水就是天那水,车间刺鼻气味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它。

有方姐的照顾,让我顿觉打工生活似乎并没有那么苦,但我还是小看了注塑车间的复杂。最先给我下马威的,是塑胶粉碎无处不在的巨大噪音,还有车间里无孔不入的刺鼻气味。才不到半个月,我就晚上就开始睡不踏实,总觉得耳朵嗡嗡响,白天头也晕晕的。方姐很是着急,每每在我愣神分心时,就用脚踢一下我坐着的那个倒扣在地的塑料箱。她悄悄告诉我,千万别上工开小差,有人打小报告。

我骇然,一群如骡马一样在这水渍汪汪的车间劳作的人,都苦到这境地了,还不忘相互伤害。方姐怪我太幼稚,越是处境不好的人,才越会相互使坏,因为没机会见到更大的好处,多数人一辈子就指望争抢这些小便宜活着。

告密的人如同车间难闻的气味无处不在,他们早已和主管组长形成默契,代替主管组长监控着每一个新来的,或者软弱可欺的人。打瞌睡、嚼槟榔、说话,甚至是一个伸懒腰或者偷看门外的小动作,无论做得多么隐蔽和轻快,都会让主管瞬间从天而降。而主管组长也不动声色地利用职务之便,对这些忠心耿耿报之以小恩小惠。

方姐在这里干了多年,各个车间的机都能开,厂子上上下下也熟悉,加之她人缘极好,我便能在她的威望之下,得以安然无恙度过学徒期。为此,我心底始终藏着对她的感激,却又苦于不知该如何报答。发粮日,我拿出钱给她,说以后我来负责买菜买面,话音未落,方姐脸色大变:“你给我收好,攒着!我再没本事,还养不了你这小鬼?”

但不久后,我还是给方姐带来了更大的麻烦。

那天午休后,我从洗手间出来,经过两个车间外的过道时,听到楼梯间那边有声音。我忍不住拐进去想看个究竟,不想看到让我害怕不已的一幕——平时不苟言笑的女组长,正跟那个健壮的啤机维修工坐在一起,她的头亲昵地斜在那人肩头。因为两人背朝着外面,我还看到女组长的手,正大力地捏着维修工的屁股。虽阅历不多,但血气方刚的年纪,我自然看得懂这画面的含义,心脏陡然狂跳不已,赶紧慌不择路地跑走,转身的刹那我瞥见组长和维修工都回头看着我。

当天下午,我的那台啤机就出了故障,目检的小妹把几大箱的产品退回让我返工,因为在水口对角,一个平时根本没有问题的点,发现了油污,每个都是。看着标签上的返工数目,我知道不但这个下午白干了,还得再加班处理。方姐也很意外,那是水口相连的两个产品,一边全部有油污,一边正常,那说明啤机有一边出了问题。

方姐本是悄悄帮我分析,怎奈我急躁莽撞直接喊了维修工来要报修。维修工黑着脸假模假式捣鼓完,丢下一句不要怀疑机器,就要走,我急了,便质问他为什么一边是好的,那一边总是有问题?我们的吵闹很快就引来了组长。组长仍是冷若冰霜,但她扬手训话时,我忍不住就想到那手捏维修工屁股的样子,心里对她的敬畏完全没了,只剩一种怪异的鄙夷。组长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一脸恼羞成怒,说我影响生产进度,要记过处分。

方姐在旁边急了,忙把责任往她身上揽,说怀疑机器是她的意思,油污漏清理也该是问责于她。组长冷笑一声,你来承担?扣你工资吗?他是你什么人?我一下被她这倒打一耙的无耻激怒了,蹦起来就要脱口而出“贼喊捉贼”。

方姐脸色铁青,狠狠推了我一把,怒吼我一个新人不懂事,净添乱,让我返工自省。见方姐如此气势,组长和维修工借坡下驴,装模作样训斥我几句都走了。我满心屈辱地坐下,内心一阵阵恶心。

当晚在工厂外,方姐问我最近做了什么冒犯组长的事,因为今天组长的用意太明显,偏袒那个机修工,要让我交工衣走人。我只想到她们整我,没想到事情快到交工衣走人的地步,便和方姐说了中午之事。

方姐喟然长叹,你太单纯,不懂组长手段,下午返工事件,仅是前戏而已。末了方姐再三叮嘱,今后无论何种工厂,这种男娼女盗之事,你都要凯顿,假装若无其事,切不可再心慌跑开。慌得本不应该是你,你反倒成了窥私探密的那个了。

这样的话,我闻所未闻,人心的复杂,一时让我陷入沉默。方姐帮我捋捋额头乱发,又叹息几声,眼眶红了起来。

随后几日,我睡觉极不踏实,总会无故醒来 白天愈发没精打采。方姐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用更拼命的劲头在工位忙碌,快快处理完她的,又赶在主管组长巡查前帮我打捞一阵。这情形让我更加自责,内心苦闷亦与日俱增。

方姐同时做了另一番布置,她专门买了热水瓶,晚上下班就烧好水,早晨起床又切好菜,这样我们中午做饭又快了十几分钟。她便让我用省下的十多分钟,在她的床上午休。刚匆匆忙忙吃罢饭,我满头大汗,她便坐在床边拿纸壳轻轻为我扇风。

睡不着时,她也不强迫,轻轻给我讲着她的事。于是我渐渐知道了一个完整的方姐,鄂皖交界处的偏僻农村人,小时候父母重男轻女 她一天上学机会都没有。因父母贪财,十九岁便嫁给一个驻村地质队工人,不想那是一个赌棍,输得眼红时,便拿方姐撒气。我这才细看方姐白皙的额头眼角,肩膀胳膊,有不少陈年疤痕,那究竟是怎样的痛啊,我泪水不争气地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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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多了,方姐总会不经意地带出一句,她也曾有过一个眉目清秀的儿子……某一天她说这话时,无意流露的哀戚神情,让我突然无比震动。因为我那一刻猛然记起,方姐第一次叫我来出租屋吃饭时,说过我和她侄儿像所以看我亲切,我瞬间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

方姐说,小鬼,你这么年轻,心思别太重,要看开,没有能把人困住的命。我十九岁开始,生活就是不停地在逃,躲避那个赌鬼的暴打。躲得村里亲朋好友越来越少,躲到最后爸妈看见我都会关上门,人呀,始终得靠自己活。直到我逃到东莞,一切安定下来了,这里环境是差,活也重,但厂长愿意要我这个年龄的人,相对其他厂,还薪高粮准加班多。我打算一直干下去,再老了开不了啤机了,就和厂长申请打扫卫生,我干了十年了,厂长会卖我一个面子。你这次的事,方姐也能帮你想办法……

如果能有时光倒流的能力,我一定会让时间回到这一天,然后对方姐说,你放心,我早就想开了,方姐你不用再为我想任何办法了,我会很好的。可是,我没有这能力,我当时并没有想开,我还内心涌起一股暖流,满怀期待地等着方姐的办法。

有天中午,我和方姐正在啤机前忙碌,突然主管神色匆忙地走来,咕方姐跟他出去。方回来时,脸色无限哀戚,整个人像啤机出故障时吐出的塑胶残料一样,干缩脆弱,散发着苦味。吃饭时我问她,她说厂里接到她老家来的电话,那个赌鬼男人和人一起爬树摘马蜂窝,摔成了高位截瘫,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家里催她回去。

我的心猛然往下沉,像啤机吐出的滚热成品掉进冷却水箱里。方姐为命运逃跑了半生,这狗日的命运总丢出更长的绳索入她脖子上套。看我如此,方姐大声笑道,小鬼,你又吊着个脸搞么事?这是好事,好事啊不是吗?我才不用管这些烂事,也没人再打我了,对不对?

但接下来的时候,方姐状态却不是太好了,常常在工位上愣神起来。我默默加快速度,打捞完我这边,就熟练地帮她打磨批锋或者擦拭油污。一年多了,我和她,早已不需要任何言语举动,就能默契得如同一个人,无论打小报告的,还是主管与组长,都不能再找到我们丝毫把柄。

只是,方姐的笑容带着勉强,我看着总是心痛。我懂她,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说归说,她总也做不出那种任那个赌鬼自生自灭的决定。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方姐瞄着厂长上了办公室,她极快地跟着上了楼。旋即,楼上传过来一阵争吵声,我听着方姐连连喊着,老板,我给你干了十年,为人怎样你很清楚,空口无凭,我给你实在的证据,请你相信我,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请求。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次想冲上去看方姐,但又缺点勇气。最终我看着方姐回来了,带着一种久违的喜悦,只是和我对视时,她躲闪了一下。

第二天,厂门口贴了公告,组长因为随意罚款和克扣工人工资被开除了,一起开除的,还有玩忽职守影响生产的维修工。主管升职,我竟然意外地被提升为代理主管,三个月考核期过了就是主管。

我隐隐觉得这一切和方姐昨天的谈话有关,决定中午吃饭和她问个究竟,然而方姐却先给了我一个晴天霹雳,她辞工了!她买了好几天的菜,把房租交到了年底,她安慰我,小鬼,不许哭呀,男人大丈夫不能哭的。送她背着小包走出工业区,我的天空一片黑暗。

只剩我一个人,匆匆忙忙跑回出租屋,学着她的样子生火,做饭。水还没烧开,我的眼泪如同粉碎机中的塑胶颗粒,铺天盖地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