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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班宇。(图/ 国岳峰)

“我光着膀子,我迎着风雪,跑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别拦着我,我也不要衣裳,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20多年前,走在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老炮崔健,在《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的歌中如是唱着。

2022年年底,作家班宇推出了最新作品集《缓步》,读罢,我亦是相似的感受。

《我年轻时的朋友》中,“我”谈及往事,既不惭愧,也不淡然,而是毫无感觉;《于洪》中,三眼儿拿刀抵着“我”的身体,但“我”对刀是否会扎进去,似乎并不在意;《漫长的季节》中,则写道:“人不畏困境,也不惧斗争,怕的是既没有爱人,也没有对手,睁开眼睛,出门一看,满世界全是疯子和故人,他们中的一部分威胁着你,使你恐惧,另一部分冷眼旁观,因为他们与你再无任何关系。这样一来,过得就很疲惫,没什么想要争取的,也没什么可以期盼的,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说。”

很多人读完《缓步》,觉得《于洪》这篇甚是亲切,还是熟悉的班宇味道,而其他篇章的东北味则大幅度减淡,情绪也淡了,甚至连故事性都淡了。

实际上,《于洪》算是这部集子收录的早期作品,其他文章主要于近几年完成,从2020年开始,生活发生了变化,班宇的创作亦随之改变。

班宇如此形容过去几年的感受:“这几年,时间好像变成了一种轻薄、稀疏、不断迫近的物质,缺乏刻度,十分混沌,身处其中,很难感受到时间的存在。”

因此,这些年班宇对编造一个情节曲折的故事,越发意兴阑珊,对所谓的东北叙事亦如此。

新书《缓步》中,东北早已不再作为一个符号化的场域,而是内化成为某种情绪,隐匿于字里行间,萦绕在彷徨无措的人们的心头。

《缓步》里大部分人物都孤独、困顿、疲惫,似乎总在四处张望,却迟迟做不出决定。

他们生活的环境大都是狭小逼仄的,抑或是现实环境压得他们空间越发局促、喘不上气。班宇写的故事很淡,读罢心情并不澎湃,却很难忘怀,因为这些故事通往生活的幽暗处。

米兰·昆德拉说,“人一旦沉迷于自己的软弱,便会一味地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可在班宇看来,深陷困顿的人们终究会寻得冲出重围的方法,如复燃的灰烬般,将过往付之一炬,重新书写生命的刻度。

因此,班宇总会在小说结尾处,给人们一个出口,体会片刻轻盈,之后摩肩接踵,继续缓步前行。

整本小说弥漫着粗粝生活中乍现的诗意,毫无疑问,这与班宇的个人生活趣味是契合的。

班宇的微信头像是沈阳市文化宫游泳池的一角,正值傍晚时分,路灯亮起,远处的树影影绰绰,像素并不高。

这是他儿时游泳的地方,之后健身馆、游泳馆风靡,泳池关了很多年,如今只在盛夏开放,门票从3元涨到了8元,价格十分亲民。

泳池里的人或坐或卧,或在岸上,或在水里,一脸的轻松悠闲,这是班宇最爱的生活状态。

王小波曾经在《黄金时代》中如此形容似水流年:“一个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

在《缓步》一书中,班宇似乎就这样,顺着河水躺了下去,躺到河底,一五一十记录过往的岁月。

班宇无意书写时代,亦放弃叙事企图,他只想在小说中呈现一种全息式的体验,读者无须跟着人物和故事情节走,只需进入他营造的氛围,那里雾气昭昭,颇有些泥泞,隐隐约约遇到的都是疯子与故人。

你很难提炼出某种具体的东西,唯一能抓住的,只有一些零碎的情绪。

以下为《新周刊》与班宇的对谈实录。

班宇新作《缓步》。

没法大踏步前行,只好缓步

《新周刊》 : 《缓步》中你有特别偏爱的吗?很多人喜欢《于洪》这篇,可以聊聊创作感受吗?

班宇:对《我年轻时的朋友》《缓步》《活人秘史》这三篇,我个人相对而言更满意一些。

《于洪》写的时间相对较早,故事性比较强,之前的读者可能更喜欢这样的故事。

聊聊《于洪》里的郝洁吧,她并不是一个清高自傲的文艺女青年的形象,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爱好,可即便是这么小的爱好,仍一直被逼到墙角。

除此之外,郝洁还是一个很勇敢的女性,勇敢的部分我没有特别写明,实际上她一直在暗中保护男主人公和自己的弟弟。

在小说结尾,我埋了一个真假难辨的开放结局,让人分不清真假,或者从某种程度来讲,他们讲的都是真的。

我想通过《于洪》探讨一个问题,那就是无论是当今的小说创作,抑或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

《于洪》之后,我的创作方式慢慢发生了变化,想在小说中呈现一种全息式的体验,读者不需要跟着某个人物或故事情节走,而是进入一种氛围。

好像我们如今确实走进这样一个时代,周围都是雾气,前路看不清,但又必须朝前走。

没法大踏步前行,只好缓步。我觉得缓步有两层含义。

首先,它与躺平不同,虽然走得慢,但仍在向前,有主动的意味。

其次,不管你是否真的想朝前迈进,背后都有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推着你朝前走,也许你想抵抗,或是心怀犹豫,都没有想清楚下一步怎么走,但没有更好的办法,必须前行,就是这样。

《新周刊》 : 感觉《缓步》正在逐渐脱离东北叙事,而且故事性变弱,情绪向的内容越来越重,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变化?

班宇:我的兴趣点不在讲故事了,写《冬泳》时,虽然很多故事都是虚构的,但我确实能身临其境,说服自己相信这个故事,可在眼下我好像做不到了,也不想这么做了。

写作者还是要对自己诚实,做不到就不要勉强,那就写一些力所能及的,表达当下的感受。

还有一点,或许是这几年我年纪稍长,突然有点中年危机的感觉,来自生活和创作的压力,一股脑全涌了出来。

再加上疫情三年出不了门,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一间离家步行15分钟、30平方米的小开间里度过的,我在那里看书、写作、听音乐、上网看新闻,网络上接收到的信息,时常让我难受,情绪不由自主就被牵着走,有时一则新闻不停反转,看到最后,常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我在小说里想要呈现的,就是这几年我所经历的生命状态。

2022年年底的时候,我去厦门参加朋友的婚礼。

回来后,我直接住进工作室,第二天起床,觉得没啥问题,回家吃了顿饭,结果,第三天就发烧了,一测抗原,两道杠。

我在小开间里住了一个多礼拜,外卖很难叫到,送到也要好几个小时之后,我饿了煮点面条吃,要么就吃之前买的薯片。

那几天嗓子特别疼,晚上几乎睡不着觉,后来缓解了一些,就整日昏睡。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那段时间全部模糊在一个异常混沌的生命状态里。

这几年,我越发觉得打动另外一个人变得十分困难,从我个人角度而言,也是如此。

无论是看电影,还是读文学,直击心灵的时刻没有以往强烈了,很少有让我印象深刻的作品,好在还有音乐,音乐仍旧能打动我。

如今大家讨论问题,也很难从个体角度出发,大多数时候都是被大众情绪所裹挟。

我想在文字中呈现的,正是这些感受。

不过,在结尾部分,我还是试图营造一些超越性的东西,超越小说本身,超越人物现有困境,出现一个指引,抑或是某种信念,给人们一个出口,有一个喘息的机会。

虽然这个时刻未必存在,但我还是想创造这样一个存在。

《新周刊》 : 《羽翅》中,你提到一支来自上个世纪的乐队,歌里唱道:“我们绝对安全地谈论着这场革命,我们把手插在口袋里前进着,我们只是一个酷爱他的观众。”听起来有点陌生,这是哪支乐队?为什么要用这句歌词?

班宇:这支乐队叫“愤怒的狗眼”,是一支武汉的朋克乐队,不算大众。

2000年左右,武汉有“朋克四君子”,“愤怒的狗眼”就是其中之一,这首歌是他们发的一张demo(小样)里的歌,叫《格瓦拉》。

我发现我很容易被这种群情激愤的感受打动,就用在小说里了。

《新周刊》 : 你曾经是乐评人,生活中也十分喜欢音乐,可以谈谈音乐对写作的反哺吗?

班宇:我确实很喜欢音乐,不写小说的时候一直在听歌,因此在小说当中加入音乐元素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中短篇小说中,我的写作节奏也会受到摇滚乐影响,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句子,都能像摇滚乐中的音符一样有效,有很强的节奏感。

我现在听爵士乐、迷幻乐、老牌摇滚乐队的歌比较多,国内很多乐队发了新专辑我都会听一下,虽然乐评写得少了,但出了新歌都会听一听,买了很多黑胶唱片。

写小说时,时常不知道给人物设定什么样的工作,尤其是那种稍微带点文艺腔的,这时我就想给他设计一个音乐相关的工作,感觉这样的工作更有想象空间,算是我的一点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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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在班宇的作品中,东北不再作为一个符号化的场域存在了。(图/ 由被访者提供)

变回一张白纸,继续写下去

《新周刊》 : 在你的作品中,是否有一以贯之的主题?

班宇:我想在每本小说中解决自己的一个小问题,这是一以贯之的操作,还有,我特别想写人在孤独中的处境。

说起来可能会觉得十分笼统,但我觉得我笔下的人物,主人公也好,身旁的同伴或对手也好,他们大都是无所依傍的,没有一个足够坚定的感情去支撑,因此只得呈现一种悬在半空的姿态,挺彷徨的,也很无助,我想这也是很多现代人的真实处境。

《新周刊》 :你曾说自己是“新时代的车工”,喜欢闷头制造“零部件”,还挺有画面感的,车间班师傅在工作室里不断敲打、雕琢,建造自己的世界,你怎么看?

班宇:文字工作是一项非常古老的行业,只能依靠古老的方式来运作,大部分时候,我都要坐在电脑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这也是这份职业的荣耀之一。

但与此同时,读者并不会随着我敲击的次数而增多,甚至会慢慢减少,这是一个互相筛选的过程,读者筛选我,我也在筛选读者,敲击的最终意义只有一个——这是我度过生命的方式,是我存在的证明。仅此而已。

《新周刊》 :是否有感兴趣的新锐题材创作?

班宇:我还是想在每部作品里发现并解决自己的问题吧。

文学发展至今,很多形式都已经被尝试遍了,很难探索出新形式,我能做的只有立足当下,描摹当下的感受,挖掘内心深处隐秘的情绪,至于未来会写什么样的作品,只能边写边看,情绪会变,作品也随之改变。

《新周刊》 : 你会看豆瓣网友写的书评吗?《缓步》这本小说,有哪些觉得遗憾的地方?

班宇:读者的评论我看了很多,对我个人而言,并不构成太大影响。

我始终觉得,每个人能从我这本书中找到自己对应的情绪,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分享个体感受。

喜欢的读者,可能是因为我们有过类似的生命体验,不喜欢就是没有共鸣,这事儿不值得骄傲,更不值得失落。

这本小说我觉得遗憾的地方特别多,但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小说写完了,发表在期刊上,之后集结成册、出版成书,就很少回头再看了。

出书的时刻,就是我摆脱这些文字的时刻,到目前为止,我一共出了三本小说,任何一本我都没有从头到尾读过,很多朋友跟我谈论小说中的细节,甚至比我还要熟悉。

急于摆脱这些文字,并不是我急着写其他内容,只是觉得这些不过是一段段生命痕迹而已。

我不想恋战,沉迷在自己过去那些不充沛、不满足,或是洋洋得意的部分,我要把它们暂时忘记,变回一张白纸,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