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夏天,我在老乡的帮助下进了东莞长安镇的美泰玩具厂。美泰有上万员工,大部分是年轻女孩。每天上下班时,一群群的人如潮水般涌现在厂区的要道上,一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们这些年轻的打工仔,身心的疲惫瞬间一扫而光。

每每身处这些人流之中,我总会莫名地激动起来,体内似乎有某种燃烧的东西,点燃了我身上的看不见的燃料,让我觉得这样活着也不错。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在南下以前,我的父母一直觉得,外出打工的那些人,无论他们回去说得如何好,但始终都是苦的,而且仅凭自己的那点苦力,改变底层人命运的可能性很小。

我父母那时已经在镇上给我物色了一个对象,女孩在镇上开着一家裁缝店,她爸在镇政府大院当副镇长。她们家在镇子最繁华的街中心有一处五上五下的瓦房院;她妈妈在镇卫生院药房当药剂师。她们家就这一个孩子,条件非常不错,只是那女孩比我大两岁,腿有点问题,一瘸一拐的,据说是小时候不小心摔了一次落下的毛病。

我父母说,只要我同意这门婚事,那个副镇长就可以把我安排到县化肥厂当工人。我父母还说,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回事,虽然男孩子要自立,可如果能通过婚姻攀上高枝,就一定要把握机会,至少能保证这一生会衣食无忧。

可惜刚二十出头的我,以为自己有捅破天的本领,并不想就这样屈服于命运的车轮之下,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南下。当然,除了我爸妈的哭诉外,并没有人说我疯了,毕竟身边到处都是外出打工的人。那个时代,是一个人人都在勇敢选择的时代,采取任何生活方式,干任何职业,其实都是合情合理的,没有人再诧异了。

我的父母恨铁不成钢,却不能奈我何,只好默默地塞给我800元钱。刚到玩具厂时,我被分在注塑部,每日工作十几个小时,身体疲惫不堪,有时稍微休息一下,就会被喊着不许偷懒。这还不算,住的宿舍脏乱差,夜里又极为吵闹,吃的也无油水。

不管怎么样,我也得咬牙坚持,单凭着厂里那么多青春洋溢的靓妹,我也不能打退堂鼓。但不得不说,打工的生活真的是枯燥无味,加上身在异乡,难免心生孤寂。

美泰每一个车间男女比例都是严重失调,男生无论美丑都成为香饽饽。也不知那些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子是受了什么风气的影响,有些大胆又热烈,积极主动追求男孩的不在少数。这种情况下,经常会出现一个男孩同时劈腿好几个女孩的情况。

我才去不久,就被包装部的一个女孩子倒追。女孩是广西的,性格热烈,长得倒是清清秀秀,名字也叫阿秀。我长得不算帅但绝对不丑,身高也有1米75。本来我对情爱之事尚在犹豫,皆因之前中专就读时暗恋一个女孩,大胆表白时,被那女孩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了我写的情书。不幸沦为全班同学笑柄之后,我对异性有了戒备之心。

可此一时彼一时,毕竟打工的生涯难熬,周围的人整日谈论一些男欢女爱的细节,再次点燃我一点点幻想。又加上大家都处于青春萌动的年龄,谈情说爱似乎成了相互取暖的最佳法宝,我便决定和阿秀试着体验一下所谓的爱情是什么滋味。

开始的时候,我很是紧张,因为我还没有单独和一个女孩子走在公园里,尤其还难免有肢体接触。那时我约会经验空白,只晓得绕着公园走。阿秀的话却很多,不停地跟我讲她的家乡,也有意无意讲她宿舍那些女孩的情爱史。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我紧张感顿消,也始终未能找到舍友口中,或者录像厅屏幕上那种悸动与热烈。

有时在公园看见很多缠绵的情侣,他们的大胆且奔放,每每这时,阿秀的脸都会红起来,甚至我能感受她紧促的呼吸,可我总是心如古井波澜不惊。我每天都是送她到宿舍楼下,然后转身离开。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我们交往不到一个月,阿秀提出了分手。很快地,包装部陆续传出我身体有问题的奇怪传闻,经常在我去食堂的路上,总能遇到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们宿舍的几个粗鲁男也开始拿这事打趣我,甚至有人趁我洗澡时专门挤进来看我的身体。

对此,我大为恼火,一气之下跑到附近的出租房集中地寻得一个单间。那栋东莞各个镇上最常见的农民楼,房屋稍显破旧,但好在房租很实惠。

我整日早出晚归,只需要一张床就可以。住进之后,我的睡眠好多了,再也不用听那些男人整天聊女人,也不用听那些如雷鸣般的鼾声了。不到两周,我就觉得自己精神气好多了。

有一天加完班,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屋子里,正打算合衣躺下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无比诧异,毕竟我在那附近并无相识的人。打开门,站在屋外的却是一个中年女子,一身黑衣,踩着高跟,唇涂艳红,脸蛋清瘦,相貌甚美。

我差点就看呆了,还没来得及揉眼睛,女人笑着说她是我隔壁的邻居,想请我帮忙。她说一个远房表叔今天来投靠她,此处去旅馆不算近,表叔又颇不敢外出,想叫他到我房间借宿一晚。让一个陌生男人与我同塌而眠,我从内心深处很排斥,但看着女人那姣好的面容,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很快地她领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身材魁梧,皮肤黑得发亮,一看就知道是长期干农活所致。好在女人手上抱了一床凉席,和两条薄毯子,她说就让表叔打个地铺便可。说完她又转身回去拿来一袋桔子,并再三向我表达歉意,这倒是我没想到的,如此一来,我心里的别扭消失了一些。

这表叔鼾声极大,我很难入眠,辗转到快凌晨才迟迟睡下。好在第二日是休息日,我本想多睡一会,不到七点,门外又响起敲门声。开门一看,又是那女人,只是黑裙已经换成碎花裙,头发高高盘起,手里又拎着一个袋子。她说那是给我买的早餐,顺便叫她表叔回去,以免影响我上班。

他们走后,我吃完女人带的早餐便继续蒙头大睡,这一觉就睡到了大中午。正当我随便洗漱一下准备下楼找吃的时候,那女人又出现了,硬要拉我去她家吃饭。我推脱不掉,便跟着去了她的房间。

她租的房子格局和我的一样,只是她添置了一些简单的物件,布置了一番,便十分显出了主人对生活的讲究。奇怪的是她表叔不在房内,我一问才知她已经帮他找好工作了,就在附近的一家五金厂做一些简单的搬运杂活类。

那天她炒了三个菜,我下楼买了一瓶饮料,两人相坐吃得杯盘见底。女人很是开心,说我吃得如此干净,实在是对她厨艺的肯定。而我已经知道她叫阿秋,贵州人,大我十二岁,算起来我也应该如同工厂里的叫法喊她秋嫂。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暗暗地不愿意呼她为嫂子,便说以后就叫她秋姐好了。她听后颇为高兴。

秋姐说她来东莞已经有六年,算是比较早那一批南下的打工妹了。她在东莞好多个镇待过,因为以前会做衣服,所以一直在与服装有关的厂子徘徊。如今她在附近一家的制衣厂上班,是裁剪车间的主管。她说她对做衣服的流程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说着她还叫我看她身上的长裙如何,说那是她自己做的。我一下子对她敬佩起来,很多人打工很多年,回去依旧是两手空空,什么都不会,秋姐如此这般,即便是以后回到家乡随意开个店也会活得不错。

就这样,我和秋姐原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一下子就熟悉起来了。秋姐没有说起她的感情生活,我其实也不想知道很多。从那以后,只要秋姐有空便会在出租屋里用煤气灶做好吃的,每一回,必定叫上我。

有时我下班极晚,她便留了饭菜,等我回来热一下。其实也无特别的菜,无非是一些极为普通的小菜,辣椒炒肉,青菜,豆腐,炒鸡蛋之类的,有时我会下楼买一些凉菜,外加一两瓶啤酒。

自此我已许久不必光顾工厂食堂,秋姐做的菜无疑解决了我的口欲之苦。在她的照顾之下,我的体重渐渐增加了一些,工友们说我脸色也好看了一些。吃得次数多了,无以为报,我便趁着休息日去买一些菜,也会在吃完之后主动洗洗碗,扫扫地。

想着秋姐已是主管,我暗自发誓也要混出一个名堂来,好歹我是一个七尺男儿。只是理想终归是好的,光靠吃苦耐劳在车间是难以出头的,更何况我不会拍马须溜,甚至和主管都没说过几句话。

一日中午连班,我旁边工友打起瞌睡,正好赶上主管来巡视,我赶紧提醒,不想被主管看见,两人一起被主管狂屌了半小时,还差点让交工衣走人。我心生委屈,觉得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没甚意思。当晚,回去便将内心的苦闷一股脑地倾诉给秋姐听。

不想,过了几日,人事部主管突然将我叫去,细细地询问了我的情况,当得知我念过中专后,便说择日会调我去做文员。我觉得蹊跷,无缘无故我怎么会引起人事部的注意,我百思不得其解。离开办公室前,我欲言又止,人事部主管却心领神会,笑着问我如何认识秋姐,她说几年前,两人在一家服装厂共事过。

这样难得的缘分和运气让我喜出望外,当晚我忍不住要拉秋姐出去庆祝一番。秋姐却不肯,说不如买一点菜,在家喝点酒就好。因为高兴,我喝得有点多了,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

稀里哗啦的雨声中,我和秋姐突然都不说话了,空气瞬间凝固。秋姐就坐在我的对面,身着无袖薄裙,我不知所措的目光被酒力压得很低,令我慌乱不已。

那一刻我却奇怪地想起来,之前工厂里的那些关于我身体流言,不禁苦笑了一下。秋姐见我迟迟不说话,问我在想什么。我怔了一下,红着脸说你比厂里那些女孩子都好看。她的脸迅速腾起了几朵红晕。老半天,她又问那些女孩是哪些女孩。

我不敢再说话了,大胆地看着她,只看得秋姐的脸愈发红了起来。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秋姐惊恐地一叫,柔软的身体倒向了我,我略一迟疑,手臂僵硬地揽住了她的腰。我听不到外面的雨声,只听得自己内心的喧嚣。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过了几日,秋姐再次敲门,手里拿着两件白色的衬衫,说是她亲自给我做的,还叫我立马站好让她看合不合身。秋姐帮我脱下衣服,又帮我换好新衣。衣服极为合身,如同量身打造的一般。秋姐盯着我看了又看,说年轻真好,这话她一连说了好几句。

年底放假,我回家过年,我和秋姐约好,回家就和父母提和她的事情,我说我想娶她为妻。但一进门,父母就再次跟我提起镇上的瘸腿女孩,说不管成与不成都要见面说,不能这样耗着令他们难做人。我心想见一面也没关系,就当多认识一个朋友。

没想到,见面之后,才发现那女孩长得极为美丽,性格也极为温顺,毕竟出生的家庭好,气质也极佳,和我在工厂里见过的那些女孩显然不同。女孩说她父母年后要带她去北京做手术,医生说她的关节有可能会好,不过只是可能而已。她看向我的双眼如同秋水,问我愿不愿意陪她慢慢好起来,我头脑一片空白,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在外打工这一年,我慢慢相信了父母挂在嘴上的,打工突破底层人命运的可能性很小的那句话。所以在这一刻,我想得无比现实。秋姐是很好,我也很喜欢她,可是对我以后的事业发展帮助有限,而且大我十二岁。现在这个女孩,家产足够我安享此生,而且还能谋得一份稳定工作,她的父母以后也有退休金,我和她要是结婚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几乎不曾犹豫,我便去镇上给远在贵州的秋姐打了一个电话,我告诉她家里出了事,年后不去东莞打工了。为了安慰她,我还说等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再去找她。秋姐听完,沉默了一会,说了句“你好好的就好,等你再来东莞,说不定我嫁人了……”

在父母的安排下,我很快和那个女孩如约举办了婚礼。之后,我便陪同她一直在治腿的路上东奔西走,只是看了很多年,那腿并没有好起来。

日子渐渐平淡如水,谈不上幸福与否,对于生活和未来,我早已梦想无多。只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不敢轻易提及东莞,有些事像酒,戒也戒不掉,醉意渐浓时,我常常会朝着远方,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