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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

雍正总是那么稳操胜券斗志昂扬。前半生,他为夺取皇位而斗;后半生,他为巩固政权而斗。

他斗败了兄弟,斗败了权臣,斗败了贪官,也斗败了被他认为是沽名钓誉的清官。

那么,他真的胜利了吗?

雍正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独裁皇帝。当然,不要将之理解为一个贬义词。

雍正铲除异己,打击朋党,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整个帝国,都置于他一个人的绝对统治之下。

这并不容易,然而雍正却做到了。

雍正的办法,是建立和完善了密折制度。所谓密折,说白了,就是皇帝与臣僚之间的私人秘密通讯,由一种专用的特制皮匣传递。皮匣的钥匙备有两份,一把交给奏折人,一把由皇帝亲自掌握,任何人都不得开启,也不敢开启,具有高度的私密性,故称“密折”。

密折制度的建立,是对传统政治制度的一项重要改革。本来,君臣无私义。君臣之间的文字往来,就只有“公文”,没有私信。

通常官方文书(公文)有两种。一种叫“题本”,是谈公事的,要加盖官印;一种叫“奏本”,是谈私事的,不盖官印。两种文书都由通政司转呈。皇帝御览之前,已先由有关官员看过,等于是公开信,无密可保。

题本和奏本无密可保,皇帝和臣僚之间某些不可告人的机密和难言之隐,就无法勾兑。而且,这种公事公办的形式,也不符合雍正和臣僚单独交朋友的想法。于是他便把始于顺治、康熙年间,但用得并不广泛的密折,发展成一种普遍运用的政治工具,并形成了所谓“密折制度”和“密折政治”。

密折制度显然比公文制度实用。除具有保密性外,还具有快捷方便的好处。题本是很麻烦的。它必须用宋体字工整书写,必须备有摘要和副本,必须先由内阁审核,必须在皇帝看后再用满汉两种文字誊写。

密折则不必,它不拘形式,可以自由书写,写好后不经任何中间环节,直接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即拆、即看、即批复,直截了当,不耽误事。

自从秦始皇建立了中央集权专制体制,如何统治和管理我们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一统帝国,一直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难题。明清以前历代王朝的做法,是通过意识形态和伦理道德治国。这就是汉武帝要独尊儒术,而隋唐要建立科举制度的原因。

按照这个政治设计,我们帝国主要是由一大批熟读儒家经典、绝对忠于皇室的文官来管理的。农业时代的帝国虽然庞大,事务却并不繁杂,无非按期缴纳赋税和保证地方治安。

另外两件并非常规性的工作,则是抵御外敌和救济灾民。如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官清吏廉,民风淳朴,则地方官是非常轻松的。所以那些承平时代的地方官员,常常有许多闲情,可以吟花弄月,甚至著书立说,可见工作不忙。

但是,这种“太平盛世”的理想,却建立在并不牢靠的基础上。如果天旱水涝,颗粒无收,或官贪吏污,绅劣民刁,又如之何呢?那意识形态和伦理道德还管用么?只怕即便孔子在世,也无法敦风化俗。

事实上,靠道德或礼仪来治国,是完全靠不住的,这才有了明代的特务政治。

雍正总结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认为德治和礼治并不可靠(但也不能放弃),特务政治弊端又甚多。唯一的办法,是实行“人治”。

不过这种“人治”,有特定的涵义,那就是:除了皇帝,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充当这种统治的主体。因此准确地说,它应该叫做“帝治”——皇帝一人的统治。

雍正以前,中国政治的主要形式,是德治与礼治。人治只是某些特殊时期的现象,而且其主体既不一定是皇帝(比如曹操是丞相,武则天是皇后和太后),也没有相应的制度来保证。

相反,不少皇帝还无法行使治权(比如年纪太小),或主动放弃治权(比如明的万历)。其结果,则是任何王朝都不可能真正“长治久安”,改朝换代总是不可避免。

显然,唯一的出路,是确保皇帝的“一人政治”,使皇帝真正成为国家意志的唯一代表。密折制度的意义,便正在这里。

本来,密折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它容易和告密联系在一起,甚至变成告密的一种方式,弄不好就会让人主上当受骗。所以康熙说:“令人密奏并非易事。偶有忽略,即为所欺。”谢济世也说:“告密之例,小人多以此谗害君子。首告者不知主名(不知是谁告的),被告者无由申诉,上下猜忌,君臣相疑。”

然而,雍正却把毒药变成了良药,玩火而不自焚。

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兼听”。也就是扩大有权密奏的范围,广泛地听取意见,使自己不至于被个别人的言论所左右,从而作出正确判断。

他也允许被告申辩,只是不讲原告的名字。这样,一旦属实,举报者可以得到保护;万一被诬,被告人也能洗刷冤情。

所以,武则天建立告密制度,制造了不少冤假错案;雍正帝建立密折制度,却保护了不少好人。这是雍正的过人之处和高明之处。

雍正也不放弃利用德治与礼治。在尊孔方面,他超过了前辈的所有帝王。他封孔子五世先人为王,他下令对孔子的名讳要像对君主一样予以敬避;他向孔子的牌位行跪拜礼。

这些事情,都是连汉族自家的帝王也没能做到的。皇帝号称“天子”。除对天地、祖宗和父母,均不能下跪。雍正向孔子行跪拜礼,就是把孔子抬到与天地君亲同等的地位,当然是无比之尊了。

雍正的姿态,确实很高。过去,历代帝王巡视太学,都称“幸学”,也就是帝王幸临学府的意思。雍正认为。这虽然是臣下尊君之意,但“朕心有所未安”。因此,应改为“诣”,就是拜访、请教的意思。

王朝时代,最尊贵的就是帝王。无论他到哪里去,都是巡幸,都是给别人赏脸。唯独到了学校,却不是“光临指导”,而是“拜访请教”,这就不但是对知识、对文化的尊重,而且是对全体知识分子的尊重了,自然大得人心。

雍正不但谈儒,也谈佛。十一年(公元1733年),他在宫中举行法会,亲自说法,并收门徒十四人。

皇帝、王公、大臣、和尚、道士,不伦不类地聚在一起坐而论道,真是煞有介事。

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皇帝!

应该承认,雍正的儒学水平和佛学水平都不低。比起那些腐儒和愚僧来,不知高明多少倍!他确实把握了儒学和佛学的精髓。

儒家讲“修齐治平”,佛家讲“普度众生”,说来说去,不就是让大家过好日子,让大家感到幸福吗?这就要栽种福田。

而在雍正看来,这个福田,并不在西方净土,而就在东土人间。因为现在东土已经有了一个不是释主的释主,不是孔丘的孔丘。他不是别人,就是朕——雍正皇帝爱新觉罗·胤禛。

现在,雍正已经从思想上(崇儒礼佛)、组织上(举贤用人)和制度上(密折政治)把自己武装起来,他可以给他的帝国动手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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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雍正的帝国情况不妙。

雍正的前任皇帝康熙,亲手创造了一个“太平盛世”,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吏治腐败、税收短缺、国库空虚。雍正接手时,国库储银仅八百万两,而亏空的数字却大得惊人。堂堂大清帝国,已经是一个空架子。外面看强盛无比,内里却空空如也。

国库空虚,关系非浅,新皇帝岂能坐视?

然而钱粮的亏空,又不简单的只是一个经济问题。各地亏空的钱粮到哪里去了?雍正看得很清楚:不是上司勒索,就是自身渔利,而户部的银子,则被皇帝和权贵们在“不借白不借”的心理支配下“借”走了(其实也就是侵吞)。

这么多人来挖国家的墙脚,国库还有不空的道理?

但是,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的贪污、挪用、借支公款,又确有其“不得已”处。因为清从明制,官员俸禄极低。正一品官员的年俸不过纹银一百五十两,七品县令则只有四十五两。

这点奉银,养家糊口都成问题,更不要说打点上司、迎来送往和礼聘幕僚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明清两代吏治的腐败,是给逼出来的。

由此可见,亏空关系到吏治,吏治又关系到体制,这是一个连环套。这个连环套上的每一个环节,都含糊不得。

如果说,打江山要靠枪杆子,那么,治江山就得抓钱袋子,所以亏空不能不补。吏治的腐败是最大的腐败,所以吏治不能不抓。

两件事既然都与制度有关,则制度也不能不改。雍正把这一切看得十分清楚。因此,清理亏空这件事,在他那里就变成了体制的改革。

不过,事情还得从清理亏空做起。它是最好的突破口,也是当务之急。

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十二月十三日,即康熙皇帝去世刚好一个月时,雍正皇帝下令户部全面清查亏空钱粮。

雍正不顾乃父“尸骨未寒”,就要对康熙留下的积弊大动干戈,可见其决心之大,也可见事情之紧迫。

这是雍正即位之后的第一个大战役,关乎国本,也关乎帝位。一旦无功而返,或半途而废,不但雍正自己身败名裂,国本也可能为之动摇。因此只能胜,不能败;只能进,不能退。

然而雍正信心十足。

雍正的自信是有道理的。他确实不是糊涂皇帝,更不是纨绔阿哥。而且,与乃父康熙皇帝相比,他还有一个优势,就是洞悉下情。各级官员有什么鬼心眼,小动作,官场上又有哪些流习和积弊,他都一清二楚。

他深知,下级对上级,地方对中央,向来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中央的政令到了下面,没有不打折扣的。清查亏空牵扯到那么多官员的切身利益,岂有不研究对策之理?

那好,你研究,我也研究。你有对策,我更有对策。我的对策是:先研究你的对策,再出台我的政策。我的政策是针对你的对策来的,看你还有多少对策!

这一下,贪官污吏全都傻了眼。

雍正确实太了解下情了。他知道,靠贪污犯去查自己的贪污,那是永远也查不出来的。他们的上司也同样不可靠。因为没有一个贪污犯不巴结上司,不给上司行贿送礼。如果他不巴结上司,或者上司不接受贿赂,他还能混到今天?

雍正的对策是派出钦差大臣。这些省级或副部级的特派员直属中央,与地方没有任何瓜葛,而且都是为官清正又精明强干的能员。这些人,既无前车之鉴,又无后顾之忧,且直接归皇帝领导,不尽心也会尽心。

更狠的是,这些特派员也不是光杆司令。雍正从各地抽调了一大批候补州县随团到省,与特派员一起查账。查出一个贪官污吏,立即就地免职,从调查团里选一个同级官员接任。

这是一着妙棋,也是一着狠棋。因为雍正深知,官官相护,是官场顽症。历来的继任官,总是会帮着前任补窟窿,然后自己再留下一大笔亏空,让后任去擦屁股。亏空之所以总也补不上,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但这一回,后任是来查账的,当然不会替他打圆场,做掩护。这样,这个贪官就再也无处遁逃,只有低头认罪,接受处罚。而且,因为没有后任给他补漏洞,他当然也不愿意为前任背黑锅。于是,就连他的前任,甚至前任的前任,如有贪污挪用,也难逃法网。

贪官们当然不愿束手就擒。他们还有对策,即借钱借粮来填补亏空。这也是老办法:上面要来查账时,就从当地富户那里借些钱粮来放在库里。上面的来人一看,分文不少,检查团一走,这些钱粮又还回去。

因为是官借,利息既高,又不怕不还,再说富户们也不想得罪地方官,因此这个办法也屡试不爽。

可惜这种伎俩也逃不过雍正的法眼。雍正在派出特派员的同时,也给这个地方的老百姓先打招呼:谁也不能借钱粮给官府。要借也可以,这些钱粮既然被说成是官府的,朕就认它是国家所有,你们这些借钱借粮给官府的人,就再也别想把它们收回去。

这一下,谁也不肯借钱借粮给贪官们了。

富户们不想得罪官员,更怕得罪皇帝。再说,他们也不愿意自己的钱粮白白地送给公家。贪官污吏的又一条对策被雍正事先粉碎。

不过,这还只是雍正一系列对策的一部分。

雍正的又一个重要举措是成立“会考府”。会考府是一个独立的核查审计机关,成立于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正月十四日。它的任务,是稽查核实中央各部院的钱粮奏销。

雍正深知,钱粮奏销,漏洞很大。

一是各省向户部上缴税银或报销开支时,户部要收“部费”,也就是现在说的“好处费”“茶水费”。没有“部费”的,哪怕是正常的开支,亦无手续或计算方面的问题,户部也不准奏销,甚至拒收税款。相反,如果有“部费”,即便是浪费亏空上百万,也一笔勾销。

二是各部院动用钱粮,都是自用自销,根本无人监督。这也是多年积弊,古已有之的。比如明朝海瑞当应天巡抚时,上缴国库的税银就因为没有“部费”而被户部拒收。海瑞的办法,是写信给户部长官,质问他们是为公还是为私。户部知道海瑞惹不起,这才收了税银。

海瑞是个地方官,当然只好如此。雍正是帝国元首,岂能容忍部院官员如此贪墨?但他知道,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做思想工作也是没用的,甚至杀一儆百也是不管用的,唯一的办法是改革制度。于是,就有了会考府这个中央集权的审计机关。

从此,各地方上缴税银或报销开支,各部院动用钱银和报销经费,都要通过会考府会考(稽查核实),谁也做不了手脚。部院长官既无法贪污,地方官员想通过花一点好处费,就把自己上百万的亏空全部赖掉,也成了不可能的事。

墨吏们掩饰亏空应付检查的主要方法,无非是这三种:靠上司包庇、借钱粮充账、花小费报销。这三条退路都被雍正堵死,他们也只好认账。但他们还有一个手腕,就是把贪污说成是挪用。

这是避重就轻之法。我们知道,钱粮的亏空,原本有两个原因,即贪污和挪用。虽然都犯了王法,但贪污罪重,挪用罪轻。何况,挪用有时还是因公,比如紧急救灾、临时招待、应付上司等,属“情有可原”。历朝历代,也一般是先查贪污,重点查贪污,后面才查挪用,给了贪官们腾挪的时间和空间。

雍正对这一弊端也是了如指掌,自然也不能让他们得逞,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先查挪用,后查贪污。而且,在追补赔偿时,先赔挪用部分,后赔贪污部分,一分一厘都不能少。更重要的是,无论贪污还是挪用,每一笔账都要查清楚,不能混淆。这一下,贪官们最后一条退路也被堵死。

现在雍正便可以“关门打狗”了。打的办法也有三种:先罢官,夺掉官员手中的权力;然后再索赔同时查封贪官的家产,以防转移资产,利于随时抄家。绝不含糊,且不避亲疏。

雍正自己的十二弟履郡王允祹因为主管过内务府,在追索亏空时,还不出钱,只好将家中器物当街变卖。皇上至亲尚且如此,还有哪个官员能够赖账?

雍正还规定,严禁任何人垫付或代赔。过去追赃时,常有下属和百姓代为清偿的,而朝廷往往只要能收回银两,也就不管钱从何来。

然而雍正不以为然。他说,即便下属州官县官有富裕,也只能用来造福地方,怎么可以替贪官退赃?至于士民代赔,更是混账。无非一是土豪劣绅勾结官府,想留下那贪官继续执政;二是流氓恶棍趁机敛财,借替长官还债为名敲诈百姓。因此雍正明令不准。

他的板子,必须结结实实地打在贪官污吏的屁股上。

这就不但要追赔,还要抄家。元年八月,雍正采纳了通政司官员钱以垲的建议:亏空官员一经查出,一面严搜衙署,一面行文原籍官员,将其家产查封,家人监控,追索已变卖的财物,杜绝其转移藏匿赃银的可能。

赃官们的罪一经核实,就把他的家底抄个干净,连他们的亲戚、子弟的家也不放过。雍正下令:“丝毫看不得向日情面、众人请托,务必严加议处。追到水尽山穷处,毕竟叫他子孙做个穷人,方符朕意。”

此令一下,全国一片抄家声,雍正也得了个“抄家皇帝”的封号,甚至连牌桌上都有了一种新打法:抄家和(音“胡”)。

看来,赃官们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惜,在雍正时代,他们连“死路一条”都没有。雍正的政策是:死了也不放过他!四年,广东道员李滨、福建道员陶范,均因贪污、受贿、亏空案被参而畏罪自杀。雍正下令,找他们的子弟、家人算账!

雍正指出,这些家伙自知罪大恶极自身难保,就想一死抵赖,牺牲性命保住财产,让子孙后代享用。

因为依照人之常情,杀人不过头点地。人一死,再大的不是也一了百了。可惜雍正不吃这一套,也不管什么常情不常情,骂名不骂名。他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到位,谁也别想有侥幸心理。

不错,反腐败连死人都不放过,追穷寇一直追到阎王爷那里,表面上看起来是狠了一点。但在贪墨成风的年代,不下这样一个狠心,就刹不住贪污腐败之风。

事实证明,雍正这一系列政策和对策,确实沉重地打击了贪官污吏,帝国的吏治也为之一清。雍正反腐倡廉仅仅五年,国库储银就由康熙末年的八百万两增至五千万两。

更重要的是,社会风气改变了。“雍正一朝无官不清”的说法,也许夸张了点,却是对雍正治国的公正评价。

一件向来都虎头蛇尾的事,竟被他做得大获全胜,干净彻底。

雍正的高明,还不仅于此。

就在举国上下穷追赃款、整治贪官的同时,雍正也在思考一个更带根本性的问题:怎样才能从制度上杜绝贪墨,保住官员的清廉?

这个问题想得很深。我们知道,反腐和倡廉是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倡廉比反腐更重要。没有保证官吏清廉的制度,腐败就会像割不尽的韭菜,一茬又一茬,真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于是,雍正决定进行两项重要的制度改革,那就是耗羡归公高薪养廉

耗羡,也就是我们前一章说到的“常例”,即火耗、米耗等等。是一种正常税收外的附加税。这是一种半公开、半合法的贪污,弊端甚多又取消不得,连康熙皇帝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

但雍正不肯含糊,决心改革。他的办法,就是耗羡归公。具体地说,就是将过去由州官县官私征私用的耗羡,统统上缴省库,然后再由省里按规定返还发给州县。

表面上看,耗羡并没有免收,州县也照样拿钱,只不过多了一道手续。这种改革,有什么意义?

实际意义很大。第一,耗羡归公,就像今天的“费改税”一样,是为耗羡正了名,也为耗羡做了规范。过去,耗羡名不正言不顺,又不能不收,结果是乱收乱摊派。国家得不到一分钱的好处,老百姓却加重了负担,于国于民都不利。

现在,耗羡归公了,国家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进行规范(主要是规定提取的比例),而州官县官因为多收无益(反正只能从省里领到规定的数额),就不会再乱摊派。这样,老百姓并没有加重负担,国家却得到了好处,于国于民都有利。

第二,端正了上下级的关系。过去,征收耗羡的,是州官县官。支配这些附加税的,也是州官县官。他们的上司,既无从征收,更无权支配。当然,州官县官收了耗羡,也要分送上司,结果上司反倒成了靠州县养活的人。

这样一来,就势必造成一个严重后果,即“州县有所借口而肆其贪婪,上司有所瞻徇而不肯查参”。也就是说,州县的贪墨会越来越猖獗,而上级的监察反倒越来越疲软。为什么呢?拿了人家的手软嘛!

耗羡归公以后就不一样了。州县征求耗羡,不过是完成任务;上司发还耗羡,也不过是发放津贴。对于双方来说,都不是“红包”。既然不是红包,也就没有人情,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所以,耗羡归公虽然麻烦一点,却不是多此一举。这就是雍正所说的:“与其州县存火耗以养上司,何如上司拔火耗以养州县乎!”

颠倒一下,大不一样。因此雍正相当看重这一道手续。

此外,雍正规定,归公的耗羡,有三大用途。一是填补亏空,二是留作公用,三是发放“养廉银”。这是耗羡归公的配套措施,也是反腐倡廉的配套措施。

雍正为人虽然不免冷酷刻薄,但他的冷酷刻薄只用于权力斗争,也只施加于他仇恨和憎恶的人。对于一般人,他是通情达理的。他并不要求官员们饿着肚子办公(也办不到),相反还主张他们有体面的生活。

他认为,大小官员,都应该“取所当取而不伤乎廉,用所当用而不涉乎滥”,既不可以盘剥百姓鱼肉子民,也不可以故作清贫沽名钓誉。

但是,俸禄不能提高,而贪污又不允许,官员们怎样才能保证生活的体面呢?这就要靠“养廉银”。

所以,耗羡不可不收,也不能不给官员们用,但要有规矩。一是要适度,二是要合理。其标准,则是官职的高低、政务的繁简和赋税的多寡。由这三个坐标系定出养廉银的数额,多收就是贪墨。

养廉银的数字相当可观。比如总督的年薪是白银一百八十两,而福建总督(浙闽总督)的养廉银则是一万八千两,一百倍。县官的年薪是四十五两,而其养廉银至少也有四百两,多的可达两千两,倍数也很不小。

雍正的意思很明确:你们的合法收入已经够用了,再贪污就是存心找死。

养廉银的另一层意思,则是官员收入的公开化。以前,官员们收耗羡,收礼金,收常例,全都是“黑箱操作”。谁贪谁廉,弄不清楚。现在清楚了。

以后谁的收入和养廉银差距太大,就可以查他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因为雍正在推行养廉银制度的同时,还做了三件事情,或者说三个配套措施。

一是给吏、户、兵、刑、工五部尚书、侍郎(正副部长)和管部务的大学士发双俸。因为他们没有养廉银可领,手上又有权,难免地方官来和他们搞权钱交易。其他京官,也有所津贴。

二是规定办公费用。这些办公费也发给各地方官,任其使用,不再实报实销。这样一来,官员们办公,用的就是自己的钱,当然要学会节约。结果,借口办公要用钱而损公肥私的漏洞堵住了,奢靡之风也刹住了。

第三件事情就是取缔陋规。具体地说,就是严禁馈送礼金和索取规礼。所谓“规礼”,就是约定俗成的礼金。比如山东的州官县官拜见巡抚一次,衙门里就要收门包(也就是开门费和通报费)十六两。缴纳一千两税银,则要另缴三十两手续费。

下级拜见上级,本来是谈公务,却要先用银子做敲门砖;纳税人缴税是尽义务,却要另外拿钱答谢收税人。这是什么规矩?混账规矩!因此雍正勒令取缔。他通令全国:“倘有再私收规礼者,将该员置之重典,其该管之督抚,亦从重治罪。”

现在,雍正几乎是把所有导致腐败的漏洞全堵住了。他应该成功了吧?

可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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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或者说,爱新觉罗·胤禛,公元1678年生,1735年卒,享年58岁。

公元1735年雍正去世后,乾隆继位。就是从他这个宝贝儿子、历来被吹捧得无比之高的高宗纯皇帝开始,大清帝国又重新走向腐败。乾隆朝大学士和珅,家财竟达八万万两,相当于当时政府十年的财政收入,法王路易十四私产的十四倍;也相当于雍正五年国库储银的十六倍,康熙末年国库储银的一百倍!

古人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雍正的改革不及二世而斩,流产也未免太快了一点。

这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

雍正以前,中国历史上也曾有过多次虎头蛇尾、不得善终的改革。究其所以,无非决心不大,力度不强,准备不足,思路不对,配套措施跟不上等等原因。

这些问题,雍正都没有。

第一,雍正是皇帝,而且乾纲独断,大权独揽,说一不二,雷厉风行,这是历代改革名臣所无法比拟的。

第二,雍正久在藩邸,辅政日多,做皇子时,就已经洞悉帝国弊端,对将来的改革早有成熟的思考,可谓预谋已久。

第三,雍正的改革,思路完全对头,措施也很得当,可谓紧锣密鼓,丝丝入扣,步步为营,切中肯綮。许多做法,直到今天也仍有借鉴意义。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雍正完全具备一个改革家的条件和素质。

他自信十足又洞悉下情,勤政不息又讲究效率,刚毅果断又处处小心,广开言路又从善如流。

他不是自不量力又好大喜功的皇帝,也不是好胜心切又文过饰非的庸主。

他的强力意志和铁的手腕,使他的改革,既能有大动作,大手笔,又防微杜渐,严丝合缝,总之是长袖善舞,游刃有余。

那他为什么终于还会失败?

我们不妨反过来看看,他当时为什么能够成功。

雍正的改革,在他执政期间能够卓见成效,除前述原因外,还因为他依靠了手中唯独帝王才有的绝对权威。也就是说,他能够推行改革,靠的是强权和特权。所谓“雍正改元,政治一新”,离不开这个最重要的条件。

比如耗羡归公,最早是湖广总督杨宗仁、山西巡抚诺岷和河南巡抚石文焯提出来的。雍正将这一议案交九卿会议讨论,结果是多数不赞成。其他官员,也纷纷上疏反对。

如果这样争执下去,这项改革的实施,就会成为永无期日的事情。雍正的办法,是发出上谕,斩断争论,并将碍事的官员调离,强制推行。

显然,如果不是他独断专行,由着官员们去争论,这项改革当时就泡了汤。

这就是所谓“唯以一人治天下”了。或者说,就是人治和独裁。从耗羡归公这件事看,独裁和人治也没什么不好。如果雍正不独裁,事情就做不成。但这种制度是极其靠不住的。

试想,如果有此独裁之权的是个混蛋、草包或者暴徒,会怎么样呢?他强制推行的,恐怕就不是耗羡归公或摊丁入亩等利国利民的改革,而不知道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名堂了。

也许,正是预见了这一危险性,中国文化才设计了德治和礼治的方案,作为对皇帝“一人政治”的制约。也就是说,皇帝也不能胡来。所作所为,必须有德、遵礼。

但这也是想得倒好而已。因为德与礼又同时规定了,皇帝的绝对权威是不容置疑和不可动摇的。如果你反对皇帝的独裁,那么,悖德和违礼的反倒首先是你自己。

因此,尽管有德与礼的制约和规范,历史上失德无礼的皇帝仍并不少见。德与礼拿他们毫无办法,只有等着改朝换代的时机到来。

另外,即便是勤政睿智如雍正,也不是没有问题的。雍正为了保证自己大权独揽,又不出任何差错,只好亲自听取各方意见,亲自过问大小政务。于是,他每天除完成各种礼仪,接见众多官僚外,还要亲自阅读大批奏章,并一一作出批复,平均每天撰写朱批七八千字。

任何从事写作的人都知道,每天七八千字是什么概念。有几个皇帝能有雍正这样勤奋的精神、敏捷的头脑和旺盛的精力?就是有,迟早也得累垮。他的后任,或者没有他的头脑,或者没有他的精力,或者没有他的工作热情,或者不想把自己累垮。雍正的这一套做法,只可能后继无人。

更重要的是,雍正改革赖以成功的条件和他改革的目标是根本相悖的。雍正要惩治的是腐败,反腐败的力量是他的特权,而特权又恰是腐败之源。没有特权,不会滋生腐败;没有特权,又无法惩治腐败。

这是一个死结。在封建专制的王朝时代,没有人解得开,雍正也不例外。

还有一点,也是雍正想不到的。他改革的阻力,并非只是一批冥顽不化或居心不良的官员,还有强大的传统势力。这种势力是一种文化力量,并非哪个人可以扭转和对抗。

比方说,他能不让人们讲人情,讲面子,讲世故吗?不能。那他就无法根除这些现象:请客送礼、拍马逢迎、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争风吃醋、损公肥私、敷衍搪塞、扯皮推诿、人情大于王法等等。

这些东西不铲除,政治的清明和官吏的廉洁最终都只能是一句空话,被整治的腐败迟早也会死灰复燃。

雍正当然不可能反对特权,反对人治,反对传统文化。

所以,雍正的改革,注定只能成功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