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阿洋(四川广元人)

我第一次听说夫妻房,是十八岁那一年。其时,我在厚街一家电子厂上班。工厂很小,不过百来余人。同事们成天混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很快就混熟了。

大家正值青春之年,厂里又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谈恋爱成了最大的精神支撑。年轻小伙如此,中年男女也热衷此道。大家来自天南海北,不知对方底细,倒也见怪不惊了。

进厂半年后,不可避免地,我也成了恋爱中的一员。男友也是四川人,那时见到老乡,有种特别的亲切感。彼此对上了眼缘,很快就牵了手,陷于情爱缠绵里。

出厂门,步行七八分钟,有一条河沟,河沟两边的堤岸边,长了齐人高的茅草。每每不加班的晚上,情侣们最爱去河沟漫步。累了,就地躺下来,双肩并立,仰望完星空,再倾听彼此的温言软语。

在男友的热切恳求下,我俩也去仰望过一次夜空。之所以说夜空,是因为没看到星星。虽然缺少了诗意的浪漫,但那次初体验,仍让我终生难忘。当我交出了自己,就在心里认定,要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了。

去河边谈情论爱,浪漫归浪漫,但潜藏着巨大风险。那时治安不佳,许多男子找不到工作,身无分文时,被逼上绝路,干起了抢钱劫物的勾当。

密林与河沟芧草深处,恋人们情意浓浓的地方,也是这些恶人经常出没之地。

在电子厂那段时间,经常听到这样带着喜剧色彩的悲剧故事:情侣唱完欢乐的歌曲,却怎么也找不到解下的衣服,无奈之下,只得随意捡块纸板,遮住某些要害部分,托人取了衣服,再去救女友回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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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几次三番,在工人的强烈呼吁下,厂里设立了几间夫妻房,以示关爱员工,激发工人的积极性。

此举倒算得上人性行为,只是,夫妻房数量太少,供不应求。此外,申请入住,得凭结婚证。这就把那些年轻情侣排除在外了。

铁打的工厂,流水的员工。我们这家小电子厂也是如此,工友们来来往往,恋人们聚散分离。我则很庆幸,虽然与男友不免有吵闹争执,但我们的爱情,坚持了下来。三年后,我们回家完婚。

嫁了人,我不想再出门打工,老公也有此心意。于是,我们在老乡镇上,盘了一间店铺,开起了一家早餐店。刚开始,生意还算不错,虽盈利不多,但维持生计没有问题。半年后,我怀了身孕。

孩子出生后,家庭开销突然增大许多。孩子一岁那年,镇上又开了一家早餐铺,老公此前是干专业厨师的,味道很不错,很快,把客源抢走了。勉力维持了几个月,我们将店铺转手易人,孩子放在老家,再度踏上了打工路。

这一次,我们到了塘厦镇,在四村一家玩具厂上班。厂子虽有六七百人,算有点规模,除了主管级管理人员分配有单人间,其他工人一律住12人间的集体宿舍,更别说夫妻房了。

玩具厂算僻静之地,附近没有宾馆,镇中心倒有不少,但价格又贵。出门打工,大家求的是财,不舍得花钱。因此,即使真正的打工夫妻,要过夫妻生活,也得偷偷摸摸。

一晃又是一年,我与老公过着紧巴巴的日子,更谈不上愉悦与欢喜了。次年三月,老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常平桥沥一家手袋厂,颇为人性,设了不少夫妻房,只要凭结婚证,进厂半年之内,就可安排入住。

手袋厂与玩具厂有许多相似的工种,我们跳槽过去,算是熟手。进了手袋厂,果然如是。听说厂里行政经理,是个高中生,学历虽不高,但很有想法。正因为学历不高,是从普工干起的,更能体会普工们的辛酸劳苦。

老公心情急迫,进厂第一次,就向组长提交了申请。组长看了报告,一脸坏笑,调侃了一句:豆腐早就在碗里了,你这么急干嘛。后来,我才知道,申请夫妻房,得过了试用期。

过了试用期,老公如期再次提交报告,这回,组长没再开玩笑。在此之前,“碗里的豆腐”已经在工友之间广为流传了。甚至,有几个年轻后生,甚至喊我为“豆腐嫂”。我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任他们打趣,不作计较。

日子缓慢流逝,离递上申请报告五个月了,可安排夫妻房的事,仍遥遥无期。老公与我商量,想买两条烟,一条送组长,一条送主管,请他们通融,或许事就办成了。我明白他的心意,有时,该花的钱就得花。

礼物果然是通行证,烟送出去不到一周,果然轮到了我们。搬进夫妻房那天,老公特意喊我去下馆子。说是下馆子,其实无非在厂外的路边摊,多叫了一盘猪头肉,外加两瓶啤酒罢了。

喝了酒,我们不免有些兴奋,我脸上更是绯红一片。当晚牵手回厂,畅想起以后的幸福生活,我甚至哼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这首歌。

手袋厂的夫妻房,并不是一对夫妻的,而是两对夫妻同住。两张床,一左一右靠墙,紧紧相对。自己在床上牵了床帘,算一个小世界。即使如此,我仍觉得别扭。

另一对夫妻,来自湖南。比我们大几岁,我以哥嫂相称。两夫妻面相良善,颇好交流。在我的建议下,我们把屋里的布局重新作了调整。

原本面对面的两张床,改成了一张靠门口,一张靠阳台。我又扯了一块布,把中间隔开,虽然隔不了音,但到底也算两个空间,至少在视觉上舒服不少。

夫妻房有单独的洗手间,此前我在担心的,排队冲凉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虽然隔了帘布,穿着睡衣,在屋里走动,我多少有些忐忑。倒是湖南嫂子大方自信,慢慢地我才习惯过来。

睡衣的事倒好解决,最重要是关灯之后的事。房间毕竟很小,彼此声息相闻。轻轻翻个身,床板也会吱呀作响。如是几次,大家都尴尬。

老公私下里与湖南大哥商量,达成了一个秘密约定。他们定下了一个日子和时间,在这个时间段,方可夫妻恩爱。避免一对夫妻亲爱甜蜜,另一对夫妻无所事事的尴尬局面。

工厂加班太多,经过反复修正,时间间隔最终定为三天。湖南大嫂是个有趣之人,戏说这个时间为“赶集日”。

赶集日既是欢乐之日,亦是收获之日,让人想起乡镇的集市,因此,多了许多妙趣横生的意味。后来,不知谁传了出去,其他夫妻房效而仿之。再然后,厂里工友陆续知晓了。

许多工友举办“卧谈会”时,不免以“赶集日”取乐,有人挺有才华的工友,还据此编了一首歌:你赶集,我赶集,大家一起来赶集……

只是,大家并不知道,这个创意的源起,来自于与我同住一间夫妻房的湖南大嫂。我们与湖南夫妻同住了两年,两年间,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彼此行夜晚之事时,也更加默契。

湖南大哥与厂里电工相熟,请他帮忙,把铁架床做了一些焊接处理。总是胡乱“唱歌”的床板,也更换了新的(我们自己花钱从外面购买而来)。经过这样的更新升级,夫妻生活的质量稳步提升。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湖南夫妻在第三年离开了东莞,去了佛山。新分配的住客,是一对广西夫妻。夫妻俩为人很客气,每每从外面打包夜宵时,总不忘给我们带一份。

吃一次可以,次数多了,我们难为情,只好还礼,每每这时,广西男子便拉下脸来,说我们瞧不起人。老公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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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男子好酒,常拉上老公一起,有一回兴致高昂,太兴奋,不免醉了。醉言碎言中,透露出一个消息:他和女人并非真正的夫妻,为了入住夫妻房,请外面的资深证件公司员工,办了一张假结婚证。

那时,内地农村的结婚证还没有联网,查不出证件真假。何况,这家证件公司,颇有些本事,所办证件有以假乱真之功效。凭借此证,男子与女人蒙混过关,成了真正的夫妻。

广西夫妻大约年轻,心里没有“赶集日”之说。因为年轻力壮,不免闹出很大动静。每每这时,我与老公只能屏声静气,好像成了窥视者一般。

好在那年国庆前,老公迎来了好运,升了一级官,虽然还未达到分配管理员单人间的标准,但工资涨了一些。我俩一商量,在桥沥附近找了一间铁皮屋,从手袋厂搬了出去,开启了真正的二人世界。

年底时,出了一件事。有个陌生男子与广西人打了一架,陌生男人雄伟壮硕,广西人身子骨单薄,很快败下阵来,被打得鼻青脸肿,牙也打落一颗,血水混着口水流一地。

厂方报了警,调查才知,陌生男子是广西人“妻子”的正牌丈夫,得知女人有了私情,心中愤慨,一路追踪而来,上演了一出“精武门”。

此事公开后,广西人和女人双双离职。那间夫妻房,空置了很长一段时间,轮候者多少有些害怕,觉得晦气。

隔年,因为担心孩子,我和老公商量,把孩子和他奶奶接到东莞,大家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

多了两个人,我们换了个两房一厅。开销大了,但和睦就是最大的快乐。之后,我再未回工厂住过,但那段住夫妻房的经历,仍时时浮于脑标。毕竟,那是一个时代的标记,记录了太多打工人的悲与喜。(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