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从警二十年来遇到的最匪夷所思的案件:一个年轻的家庭女教师,被发现溺死在郊区池塘里。她的家教学生——一名七岁男童,脚印在岸边五十米外凭空消失。

我赶到现场时,案发池塘已经拉起警戒线,十几个派出所民警正维护着秩序,还有几个市刑侦支队的刑警忙前忙后。

隔离线外聚集了不少群众,对盖着白布的女尸议论纷纷。

“老大,你可来了。”年轻警员小龙,跟着我往警戒线内走,边走边汇报:“上午,西云派出所接到报案,群众远远路过池塘,看见一个白花花的东西,等飘过来一看,是一具女尸。吓得他赶紧报了警。”

我点点头:“死者身份确定了么?”

小龙打开记录本,“死者名叫吴雪,年龄31岁,是一名家教老师。昨天下午三点,客户家原定上数学课,这名老师瞒着客户,私自带着孩子打车到了郊区,目的不明。”他摘下污迹斑斑的手套,擦了擦头上的汗,“结果,一死一失踪。”

现场保存得很好,也正是因为保存得太好才显得诡异。这处池塘非常偏僻,留下的脚印只有女教师与男童的。女教师已经有去无回,那脚印在池塘五十米外消失的男童,究竟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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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都抽干净了?摸底了没有?”我望向小龙。

“摸了,但很邪门儿,只有那个女老师的尸体。”

警戒线外,几个打扮朴素的老人正在哭天抢地。小龙跟我解释,说这些是吴雪家属。男孩父母,则早联系过了,父亲不接电话,母亲工作繁忙很久没回家了,连孩子丢了都不知道,反骂了警察一通她才搞清情况,小龙按下录音笔,给我听通话记录:

“什么警察?诈骗电话吧,告诉你我很忙!”

“你怎么知道我孩子叫什么?你警号多少,现在在哪?”

“李广顺他个王八蛋,连个孩子都看不好!”

两小时后。

警局内,一个打扮精干的短发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眼睛红肿,很明显哭过。

女警向她递了一杯热水,被推开。

这时,门被敲响,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男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清瘦的脸上戴着一副窄框眼镜,很是斯文。

可女人看见他便冲了上去,用名牌包直接向他头上砸:

“你说让我全职,你带孩子,你怎么带的?找的人能把阳阳拐跑?”

这就是孩子的父母——陈娇和李广顺。

李广顺捂着头,唯唯诺诺的应和着。

显然,妻子的责骂让他很没面子,尴尬得不住瞟着我和小龙。

我忙圆场道:家属的心情我们理解,放心,我们会尽快给你们一个交代。

男人有了台阶,忙顺势站在我身边,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警官,确实是我疏忽了,是我的错。”

他摘下眼镜抹了把泪,“可阳阳是个很乖的孩子,您一定要找出凶手。他那么小,死不瞑目啊。”

女人闻言也安静下来,低头抽泣着。

气氛沉重。

我没有挣脱男人的手,只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谁跟你说,孩子死了?”

男人的手一松:“什么。”

隔着警服衬衫的布料,我都能感到他的手开始出汗。

女人如梦初醒:“对啊,谁说阳阳死了?李广顺你什么意思?”

男人眼神有些游移,“怎么可能……”猛地,他意识到自己失态,蠕动嘴唇解释道:“新闻里一般不都是吗,孩子丢了就找不回来了……我被误导了,误导了。”

“欸?”小龙下意识反驳,我却按住了他,不让他接着说下去。

这个李广顺,有问题。

2

这是一座废弃的厂房,四面环山,很隐蔽。

出租车司机一边带路,一边回忆。据他描述,昨天下午,吴雪站在路边冲他挥手,说了厂房地址后,便抱着孩子上了车。

这女人身体瘦小,抱七岁男孩费劲,司机想搭把手,却被强硬拒绝。

司机是个碎嘴子,路上没话找话,问她带着孩子去这么偏的地方做什么。

“她怎么说?”我望着司机。

“怎么说?那女的不仅没说,还恶狠狠瞪我一路,瘆人得很,那大长头发像女鬼似的。”司机心有余悸,“孩子上车就睡,下车还是那女的抱下去的,中途倒是醒过,迷糊叫了声老师就又睡过去了。我一想既然是老师带孩子出来玩,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就没再多嘴了,把人送到目的地,就走了。”

司机咂咂嘴,“现在越想越不正常。”

一道铁门出现在眼前。“警官,他俩昨天就是从这下的车。”

推开厂房大门,生锈的铁门落下碎屑。

四周静悄悄,只有人踩中地上落叶才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不知谁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

众人下意识屏气细听,果然,不甚清晰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像个小孩在说话,反复念叨着同样的音节。

那声音稚嫩而机械,循着声源靠近,半天才听清说得是什么。

“老师……老师……”

这毫无感情的叫声,在这个废弃的大山厂房里,让人莫名起了一身薄汗。

我面色铁青,小龙却不惧,大大咧咧踹开前面虚掩的房门,“看你们吓得,不摆明了孩子就在这儿嘛!”

然而,房间空无一人。

一只黑色鹦鹉,站在破损的窗外,不怕人的叫着,“老师……老师……”

“……”小龙愣在原地。

房间被火烧过。

地上一大片灰烬。

角落里,有个烧了一半的、蓝色奥特曼书包。

“抽样本回局检测。”

刑事科愁云密布。

本以为找到孩子线索,检查后却发现灰烬中只有生活用品痕迹,并没有任何人体组织样本。

池塘边离奇消失的李阳阳,去向仍然是个谜。

“我再找家属问问情况。”小龙闻言便要拨号。

我揉着太阳穴提醒,“先问孩子母亲。”

果然,被重复的问题消磨尽耐心之后,陈娇忍不住袒露了新的情况:

教师吴雪是丈夫雇的,她很不满意。因为补课期间,孩子成绩不仅没提升,她还发现吴雪跟自己丈夫交往过密。

她是二婚,陈阳不是李广顺亲生的。

“他这人婚前婚后就是两个样子,当初说好了是喜欢我才要结婚,根本不介意我的过去,可才装了不到两年,他就提出要进公司,他这人能力平平,我爸死活不松口,我俩为这事吵过无数遍,雇佣吴雪之后,他还消停了一些。”

女人带了哭腔,“公司太忙,我懒得再跟他吵,想着花钱买个清静,任由那贱人留在我家,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事。”

半晌。

她的声音才再度响起:“警官,你觉得,会不会是李广顺和吴雪对孩子做了什么……”

电话开着扩音,案件组的同事相视摇头。

陈娇的怀疑,警方当然也有过。

妻子久不归家,年轻貌美的家教老师跟丈夫独处一室,这种情况下,孩子意外撞破什么,惹来封口,是最简单的思路。

可偏偏,死的人是吴雪。

那孩子又去哪了?

3

一张张单据和照片摆在面前:

1月27日,吴雪从格兰云天酒店退房,李广顺的车停在酒店楼下,载上她一起走入珠宝店选购首饰。

2月1日,李广顺在GUCCI门店购买女士挎包。同一天下午,吴雪的朋友圈发出了挎包照片。

2月11日,李广顺与吴雪走入市医院妇产科,监控显示吴雪手上拿着化验单。

2月15日,吴雪在李阳阳需要上数学课的前提下,带着孩子打车到郊区,随后吴雪死亡,孩子失踪。

“所以按照这个时间表,你再解释一下你和吴雪到底什么关系。”

传唤室的白炽灯很亮,李广顺臊眉搭眼的低着头,头发有些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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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急。

对于嫌疑人,我们最不怕的就是耗。

许久,李广顺才眼神游移的开口,“这个老师是朋友推荐的,为了朋友面子和留住好老师,所以我给的礼物厚重了些。”

他抬起头:“你们也知道,我妻子工作忙,家里的人际往来,我总要面面俱到。”

话音未落,小龙就啧了一声,想来是不满李广顺把人当傻子。

我拿出李阳阳班主任开具的成绩单,孩子除了吴雪单独辅导的数学一科考了64分,其他科目都在95以上。

“哪个朋友推荐的?还有,这样的老师水平,值得你花重金留下吗?”

李广顺有些急躁的开口:“警官,吴雪是985数学系毕业,成绩好,能力更不差,人家从大学就开始带家教,很多同学都很佩服她……”突然,他像想到了什么,收住了话茬。

而小龙捕捉到了这一点,追问,“你之前说跟吴老师不熟,怎么连人家的大学生活都这么了解?”

李广顺意识到自己失态,脸色白了白,“没,我,我听她说的。”

“真是听她说的吗?还是说,你们早就认识?”

一张照片扔在李广顺眼前,2007年,北山大学2003级毕业照,一对男女并肩站着,笑容灿烂。

女的是吴雪,男的显然就是坐在对面的李广顺。

李广顺谎话被戳穿,满脸尴尬。

半晌,才松开紧咬的牙关。

“是,我们是早就认识,大学的时候也谈过恋爱。”

吴雪和李广顺的过去,就这样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

吴雪容貌清丽,刻苦好学,但因为单亲家庭的出身,自卑又胆怯,李广顺的追求与陪伴,治愈了她很多,两人的恋爱稳定且甜蜜。

但直到大学毕业,现实的重压兜头砸下,反复争执后的分手,成了最顺理成章的结局。

跟吴雪分开之后,李广顺认识了陈娇。

被家里骄纵宠坏的富家女,因为怀上了渣男的孩子,正处于人生的低谷。

李广顺外貌儒雅,又风度翩翩,在他的蓄意接近下,陈娇很快就动了心。

“我当时真想跟她好好过的,她家里有钱,哪怕多养个孩子,哪怕她性格再差又怎么样,可谁知道她竟然那么信不过我。”

李广顺咬牙,面带痛苦,“她防我防的厉害,不让我进公司就算了,竟然还一直在偷偷吃避孕药,为了把财产都留给她儿子,她还真是煞费苦心!”

忽地,他闭了闭眼,似乎是在强迫自己冷静。

只有藏在桌下的手在微微发抖,“前些日子吴雪找上我,叫我帮忙介绍工作,而阳阳又刚好需要家教,所以我就叫她过来面试了。”

“人是陈娇亲自面的,她也认可小雪的执教水平,主要是后来,她发现我跟小雪是大学同学,才开始发疯,每天回家就摔摔打打跟我吵架,导致孩子成绩一降再降。”

“我也是被逼到极点了,没有办法,想着反正无论我怎么做,她都会找茬,也就破罐破摔,跟小雪一起出去了几次。”

小龙撇嘴,显然无法理解,李广顺这一套被逼无奈才出轨的逻辑。

可我更在乎的,却是李广顺情绪失控时,脱口而出的话。

为了陈阳,陈娇不愿再生育。

我放下手里的记录笔,问李广顺,“你跟陈娇婚后,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是陈娇不愿意,那如果你想达成目的,唯一的方法,就是让陈阳消失。”

李广顺不傻,很快意识到了我问他这话的意思。

“警官,您这是什么意思,阳阳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可能……”

“可据警方走访可知,陈阳是保姆带大的,您跟孩子之间并不亲近。”

“您说什么呢,我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阳阳丢了,我比谁都伤心,您怎么能认为是我做了什么。”

李广顺满脸悲痛,几乎要落泪。

但在对上审讯室里,几张面无波澜的脸时,终究装不下去了。

他低下头,半晌才开口,“是,最开始,我的确是受不了,也不想再等下去了,所以想直接杀了那孩子,可小雪心软,非说要留那孩子一命,只要带出去,喂点药烧坏了脑子,再扔在野外,就找不回来了,而我则留下,负责弄坏陈娇的工作文件,叫她忙得一时半刻赶不回家。”

“小雪从不逼他学习,性格也温柔,所以那孩子很喜欢她,她还给我发消息,说顺利坐上出租车了,但我从没想过,小雪会出事。”

“我就不应该听她的,就应该我亲自动手,处理得干净一点,小雪肚子里怀得是个儿子,那是我的孩子,明明只差一点点,我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广顺猛地砸了一下桌子,表情狰狞。

我皱眉,叫他冷静一点。

可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敲响了。

有同事叫我出去,递过来一张清晰的监控截图。

时间是昨天夜里两点,一个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男人,经过了郊区的一家超市,而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男孩。

从五官特点,以及体型轮廓对比,与失踪了两天的陈阳高度一致。

孩子还活着。

可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又是谁?

04

陈娇握着监控截图,看清上面的人之后,表情微微一变。

她还没说话,反而是凑过来看照片的李广顺,忽然发出了一声冷哼。

“陈娇,你欠下的风流债,现在反过来绑架了你儿子,活该你遭报应!”

“李广顺,你给我闭嘴!”

两人一言不合就起了争执,负责问询的女警也跟着头疼。

但好在争执之后,这两人较劲似的,给出了监控上这名男子的身份。

郝思达,24岁,河省刘县人,初中辍学来海市打工,曾经在夜总会担任陪酒,因为长相和身材出众,忠实女客众多,陈娇也是其中一个。

陈娇跟李广顺感情不和,两人很早就开始各玩各的。

陈娇对李广顺出轨视而不见,李广顺当然也管不了陈娇出去花天酒地。

陈娇和郝思达,是在去年十月份认识的,那时候郝思达发现陈娇出手阔绰,便直接从夜总会离职,专门陪她一个人。

起初,陈娇的确很享受年轻男孩的热情似火,但时间久了,二人身家,和教育水平相差过大的问题,也越发凸显。

于是玩腻了的陈娇,单方面喊了停。

但分手之后,郝思达在夜总会的工作已经被其他人顶替了,他找不到工作,日子过得越发局促,只能三番五次找上陈娇,想从她手里拿钱。

陈娇长期经商,从不做亏本买卖,自然拒绝。

但她没想到,郝思达被逼到绝境,竟然会剑走偏锋,盯上了她儿子。

送走这对夫妻,小龙盯着案件汇总咋舌。

“这有钱人的家庭,可真够乱的。”

我瞥他一眼,“认真查案,别多嘴,咱们是警察,不是村口大妈。”

“哎呦老大,我知道,我又不跟别人说。”小龙揉了揉脖子,之后问我,“那您说,现在这情况,是不是郝思达狗急跳墙,想绑架陈阳,结果就撞上了吴雪扔孩子,俩人因为孩子而争执,郝思达失手把吴雪推下河?”

我低头沉吟,“不排除这种可能。但缺少直接证据和目击者,还不能下定论。”

“先等抓捕组的消息,只要把郝思达抓住,一审应该就清楚了。”

“明白,根据陈娇提供的地址,人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眼看结案有望,小龙也松了口气。

抓捕组动作神速。

很快就找到了郝思达。

但问题是。

他已经死了。

05

人从八楼坠落,当场死亡。

郝思达住在一栋极老旧的居民楼里,那个小区面临拆迁,危楼年久失修,早就不能住人,连阳台护栏都破损生锈,成了一堆铁屑。

但郝思达生活窘迫,离开陈娇之后,只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我带着痕迹科赶到现场。

发现出租屋逼仄,床上地上,到处都堆满了酒瓶,屋里酒气混着垃圾腐烂的臭气,几乎熏得人站不住脚。

再之后,尸检结果出来了。

显示郝思达死亡的时候,血液中酒精含量已经超过了200毫克/100毫升,是毫无争议的醉酒状态。

而根据犯罪现场的脚印,以及路径分析,郝思达应该是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情况下,失足从阳台跌落。

搜查了郝思达手机里,他在个人社交平台发布的内容,更加佐证了这一推论。

“2月10日,陈娇这个贱女人,竟然把我拉黑了!等老子有钱了非得叫你跪下来求我,给我当狗!”

“2月10日,妈的,怎么又要交房租了,还是出去躲躲算了。”

而接下来的几天,郝思达发布的内容,基本都是抱怨生活,以及咒骂陈娇。

直到2月14日,陈阳失踪的前一天,他才发布了一条不同寻常的内容。

“2月14日,我靠,老子要发了,陈娇这都是你逼我的,哈哈!”

“2月15日,他妈的,要不是那个婊子坏事,本来可以很顺利的,结果闹成了这样……算了,都是她活该,无论如何,老子马上就要有钱了,到时候远走高飞,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就行了。”

内容到15号,戛然而止。

而看着现场那些成箱的酒瓶,实在不难猜测,他在失手杀人之后,选择了何种方式消除压力。

看完这些记录,案情至此也就彻底明朗了。

郝思达向陈娇索要金钱失败,所以剑走偏锋,盯上了陈娇的儿子陈阳。

根据沿途监控,大致可以还原郝思达的路径。

他先是前往陈家,寻找绑架时机,结果意外发现吴雪带着孩子离开,故而尾随,直至二人抵达废弃工厂,目睹吴雪威胁陈阳吞药,他才意识到吴雪的目的。

因此为了自己的绑架计划,他需要保住陈阳的命,迫不得已现身,想从吴雪手中把陈阳抢过来。

结果在推搡期间,失手导致吴雪窒息身亡。

回神之后,他将吴雪的尸体丢进水中,进行抛尸。

并就地焚烧了陈阳身上的衣服,背包,以掩埋证据。

在警方发现尸体前,他曾将阳阳仍然藏在废弃的厂房,见事情影响越来越大,他才铤而走险,把孩子带回了自己家,进一步勒索陈娇。

但因为杀人心虚,郝思达情绪并不稳定,尝试用酒精麻醉自己,却没想到头重脚轻,烂醉的他从没有保护措施的栏杆旁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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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阳被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显示,是因食用安眠药过量,而导致的昏迷。

但并不会对孩子身体造成太大影响。

所以接下来只需要等到陈阳苏醒,补录口供,确认案件细节,就可以结案了。

第二天早上,我才上班,就接到了通知,说孩子已经苏醒了。

连忙开车赶到了医院。

守在医院的同事带路,领我去病房。

陈娇并不缺钱,所以给孩子住的是vip包房,病房纯白空旷,柔软的双人床上,坐着一个小小的,穿着病号服的人。

因为床大,所以显得孩子格外娇小。

陈阳的五官,跟陈娇并不相似,眼睛更大更圆,配上被揉乱的刘海,像只毛茸茸的小鹿。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握着画笔,在纸上画画。
我凑近,看清了画上的内容。

画纸正中央画了三个小人,两个高一点的小人一个穿裙子,一个穿着西装,一起牵着中间的小男孩,姿态亲密的站在一起。

那是一幅全家福。

听见脚步声,陈阳抬头看了过来。

就在我以为他会害怕,正在思考如何解释我跟同事的身份,以及来意的时候。

他却主动开了口,“警察叔叔,你们好。”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警察?”

他伸手,指了指我身上的衣服,“妈妈告诉我,穿着这样衣服的人,就是警察,叔叔,你们是来问我问题的么。”

陈阳出乎预料的配合,叫我松了口气。

很顺利的做完了笔录,确认案件细节没有遗漏之后,我也就关了录音笔。

没想到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

陈阳忽然叫住了我,“叔叔,你说妈妈什么时候才会回家呀。”

我一愣,看向旁边的女警,“孩子妈妈,还没来医院么?”

女警表情无奈,“陈女士工作太忙,抽不开身,说等孩子醒了再叫她,我刚刚给您打电话时也联络陈女士了,但……估计还在忙。”
我放软了语气,对上小男孩的眼睛,说,“你妈妈工作太忙了,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你乖乖再等一会,我叫警察姐姐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没想到小男孩听到我的话,却摇了摇头,“不是哦,叔叔,我问的不是妈妈什么时候来医院,而是妈妈什么时候才会回家。”

我茫然,有点没听懂这句话。

小男孩却一本正经的解释,“妈妈不喜欢爸爸,所以她们经常吵架,次数多了,妈妈就不喜欢回家了,哪怕是公司不忙的时候,也不会回家看我,可是现在爸爸被抓起来了,不在家里,妈妈是不是就会回家了呀。”

我有点意外。

且不说李广顺作为绑架案的主谋,判决结果还没出来,只说陈阳一个七岁小孩,又刚刚苏醒,实在不该知道,是李广顺要绑架他,而且还要坐牢的事。

“阳阳,你怎么那么确定,爸爸一定会被抓呢?”

“做了错事就要被抓呀,爸爸想害死我,所以才叫老师带我出门,不是么?”

“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到的,爸爸跟老师以为我睡着了,所以偷偷说讨厌我,要让我消失。”

我先是一愣,但同时也意识到,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哪怕年龄再小的孩子,也能感觉到不幸。

哪怕大人以为自己隐瞒得再好,也骗不过孩子的双眼。

我叹了口气,忽然有些心疼这个小孩。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阳阳别怕,爸爸跟老师都离开了,不会再回来了。”

“叔叔,我不怕。”

男孩折上了手里的画板,抬头看我,他表情平静,大大的瞳孔又深又黑。

正当我觉得不对,想问他为什么不怕的时候,陈娇却哭天抢地的跑了进来:

“妈妈来晚了,对不起阳阳!妈妈的乖宝贝,都是妈妈的错。”

对话被打断,被妈妈拥进怀里的男孩,满脸都是天真的依赖。

我不好再打扰,拿上记录本出了病房。

6

可没想到驱车回所里的路上,却忽然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小龙打来的。

一向嘻嘻哈哈的年轻人,电话里的语气却沉重得可怕。

“老大,这桩案子,好像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结案之后,痕迹科发现现场照片不全,想去现场补拍,我开车给他们当司机,也一块去了一趟,结果我顺手翻了一下居民楼门前的垃圾桶,又发现了新的证物。”

“什么证物?”我皱眉,直觉小龙说的东西很重要。

“一块电话手表。”

“手表电量耗尽,刚刚回到局里才重新开机,通过手表里的信息和相册,基本可以判断,这块手表的主人就是陈阳。”

“然后呢?”我追问。

“技术科用特殊手段,恢复了手表被丢弃前的全部聊天记录,陈阳,曾在14号那一天,主动联络过郝思达。”

……

电话早就挂断了。

可我却依旧坐在车上,死死盯着小龙发过来的证物图片。

一块屏幕破碎的小天才电话手表,屏幕壁纸是一张手绘的全家福,人物跟我之前在病房里,看到的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在这张画上,象征着爸爸的小人,被人用红色的彩笔,在脸上狠狠画了一个叉。

而手表里面,陈阳跟郝思达的聊天记录,则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陈阳: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得到很多钱,你愿不愿意做。

郝思达:什么办法,你是谁?

陈阳:陈娇最爱她儿子了,如果你能绑架他,她会给你很多钱。

郝思达:你到底是谁?目的是什么?

陈阳: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会找别人。

郝思达:我没不愿意,但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

不远处的医院门口,传来说话声。

我抬头,刚好陈娇从医院正门出来,她满眼宠溺的抱着儿子,像是抱着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而那个趴在她背上的小男孩,远远的朝我这边看来。

我坐在车里,刚好对上了那双黑漆漆的眼。

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