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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驹桥每天有无数外来务工者到访,他们不时在招工启事前驻足。

过完年,马驹桥是北京最先热闹起来的地区之一。这是北方最大的劳务市场,天刚放亮,桥下就停满了大巴车。前一日与中介签好合同的工人,裹紧棉衣,打着哆嗦,在车轮边等待点名。依照流程,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他们要上前领取一件工作用的马甲,然后才能不假思索地钻入车厢,将自己掖进座位里。

没多少人关心目的地在哪儿,他们只盼着这天早点结束,等再一次回到此处,手机里会多出两三百元。对他们来说,这笔收益价值巨大,基础作用是填饱肚子。有了它,无论是牛肉板面,抑或是黄焖鸡,皆可在加料时丰俭由人。

更重要的是,自己似乎多了一点主动权,也许明天不用再起大早了。在马驹桥,这样的生活已是常态。每天有无数外来务工者到访,他们沿街而行,不时在招工启事前驻足。也有人拖拽着拉杆箱,行色匆忙地赶到十字路口,试图乘车离开。

他们的存在,使得这片距离市中心二十几公里的土地变得格外繁荣。唐朝初年,这里因靠近凉水河,适宜放养军马而得名。1400年后,马匹的踪迹荡然无存,而驮负着生活重担的人,由此出发,缓慢而艰难地汇入城市。

人仿若机器,不到设定好的时间,谁也无法停下

李华很早之前就听说过马驹桥。他过去收到的招工传单上,面试地址都设置在这里。35岁以前,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到六环外寻找一份日结工的活计。2022年春节后,李华找工作接连碰壁,被拒绝的主要理由是年龄偏大,“文凭不高,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就只剩下干日结这条路了”。

第一次走进“劳务一条街”时,李华既陌生又害怕。眼前是连排的低矮平房,一派县城的景象,街边还站着很多“老哥”,这些男人三四十岁,有着统一的个人形象:背双肩包,衣衫破旧,外带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身处其间,李华不敢搭腔,只是学着“老哥”的样子,等中介找人。

通常,招工机构会在店外喊话,内容涉及两方面信息:日薪与工种。觉得条件匹配的人,报名即可,之后的手续并不复杂——填写一张表单,再登记身份证号与手机号。一般情况下,工作要求提前一个半小时集合,若是在这之前无事可做,大可以窝在店里,刷手机或眯上一觉。

当日晚间,工作全部结束,登录绑定好的公众号,就能领到相应的工钱。在马驹桥,日结工是存在鄙视链的。最顶层是干装卸活儿的,劳动力紧缺时收入能达到300元。其次是药厂“拧盖儿”的,零技术难度,只要耐得住寂寞,坐在车间里穿防护服,老老实实地贴一天标签,打包药盒就行。

最被人诟病的是保安。李华说:“如果年纪轻轻就去当保安,坐在那儿玩一天手机,很容易被人瞧不起,这说明这人大概是个懒汉。”最初那份日结工,李华进了物流园做装卸,三个人负责一车,干12小时,工钱280元。

他想,自己身体还算不错,再加上货物多是十几斤的小包裹,这份钱应该不算难挣。预设与现实总有差别,几个小时过去,李华的手磨破了,体力也跟不上了。他想短暂喘息,但身后的喇叭里不时传来监工的脏话。

在那里,人仿若机器,不到设定好的时间,谁也无法停下。面对这样的境况,李华和身边的工友只得隐忍。他说:“如果你不去干,还会有其他人来接替你。”与定量的岗位相比,日结工人数总显得过剩。有时招100人,能有300人去登记。

为了解决超员的问题,招工单位开始设置各类附加条件,起初是年龄、性别,到了最后连长相都被作为标准。接不到活儿的时候,李华一行人往往会给自己找些消遣。有时去网吧待几个小时,有时则买点小菜,和工友在附近的公园里喝酒。

喝着喝着,人就麻了,紧接着又催生出各异的行为。有人掏出手机打游戏,有人给女主播阔气地刷礼物,还有人对着空气比话,说自己过马路时从来不走红绿灯,真希望有车能撞一下,还能赔几个钱。人们只是笑笑,从不深究真话与酒话。

这里的招工机构会在店外喊话,内容涉及两方面信息:日薪与工种。觉得条件匹配的人,报名即可。

权当是对心性的磨砺

在品尝苦涩前,李华体味过好日子的滋味。一次是初来北京时。他20岁出头,在亲戚介绍下,从张家口到了平谷区的一家服装厂。厂子包吃包住,月薪四五百元,工作内容是蹬缝纫机,“活儿累,但身边围着的都是同龄的小孩,大家一起玩,无忧无虑,再加上刚到大城市,很有新鲜感,觉得挺快乐的”。

直到一天,他在车间里上夜班,遇到了几对中年夫妻。他们头上零星冒出的白发,让李华意识到,“这种生活好像没什么太大希望,不能继续混下去了”。为了寻求更好的生计,他走出工厂,先后换过很多次工作,宾馆服务员、摆地摊、开网店,但凡能赚些钱的,他或多或少都尝试过。

过了几年,他迎来了第二次好生活。他进入一家高端化妆品公司做销售,公司是八小时工作制,给交五险一金,还有班车接送和双休日。最主要的是,李华能从这份工作中获得物质上的回馈。尽管底薪3000元,但李华硬是靠出众的业绩,把收入提升至每月两三万元。

那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彼时,他租的房子是三居室,带会客厅,下了班就把朋友招呼到家里吃喝。出门去饭店时,他从来不计成本,先是观察店面的门脸儿,那些不好看的地方,干脆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然而,企业内部的人员斗争,加之疫情的突然而至,让李华的销售业务很快停滞了。硬撑一段时间后,李华最终选择放弃。他的银行户头只剩下1万元,也正是在这一年,他来到了马驹桥。随之而来的,是生活成本的极限压缩。

起初,他租了个20元的床位,连带吃喝,每日花销在50元上下。熟悉那一带的环境后,李华又找到了更便宜的床位,再加上自己做饭,三四十元就能解决生计问题。夏天到来时,这笔支出能变得更少——李华会带上铺盖,走至马驹桥下,在桥洞里过夜。

他见过很多与自己经历相似的人。有位装卸工人说是李华的老乡,闲谈时,李华得知,这人曾是煤老板,资产最高时有上千万元,只是全部赔光了。李华相信他的身份,因为“他的做派和别的工友不同”。这位老乡每次开车来上班,车里还装着被子、电饭锅等生活用品。

此外,在住进同一个宿舍时,他嫌弃宿舍里有怪味儿,还为此收拾了很长时间。但后来两次见面,李华注意到了老乡的变化,先是车内的生活用品变少了,最后一次见他时,“不但装备‘掉’干净了,车也被卖掉了,只剩下孤身一人”。

在某个库房里,李华还见过七八个东北人——就算不考虑浓重的口音,他们浓妆艳抹的样子,也很难不被注意。李华说:“这些人是唱二人转的,在疫情最厉害的日子,找不到活儿,实在熬不住了,只能打打零工。”于他们而言,生活困窘是既定现实,但他们相信,以日为单位的努力,终有一天会抵达更好的未来。

李华说:“即使落入了人生的低谷,也还能找到机会再起来,只不过现在是个过渡的阶段,权当是对心性的磨砺。”每次谈到这个感悟,他都能想起一个小伙子。那人蓄着长发,背着吉他,进了冷库做搬运工。时至傍晚,他走出库房,抖了几下头发,又捡起乐器,挺直腰板再离开。

“朋友们,希望我们的明天越来越好”

某天上早班,李华在厕所前遇到两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们躺在门口的石阶上睡觉,身体不住地发抖。李华很容易判断出,这是没找到活干的人。那一瞬,他突然想:“我们从小到大,父母所教授的道理,几乎都是如何认真工作和过好生活,好像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们,落难的时候应该怎么办。”

李华决定把受用的经验分享出来,“一方面是记录当下,另一方面,也看一看短视频是否真的能改善自己的生活”。在名为“李帮主流浪记”的账号里,转评量和点赞数最高的一条视频,是李华分享的“北京温暖安全的过夜地点”。

拍摄视频那天,李华在北二环做日结工,下班时已近午夜,地铁站的卷帘门紧闭,夜班公交车更是鲜少有通向郊外的。思虑过后,李华进了一家医院,在手术室门前的等候区度过了那个晚上。李华在视频里说,这是走投无路时最好的归宿,冬暖夏凉,有热水,有插座。

这都是他“实战”摸索出的经验,最潦倒时,他曾试过在24小时麦当劳、银行ATM里过夜,体验远比不上这次。视频发出后,不少人都说获得了共鸣。有人在私信里咨询李华住宿的问题,有人跟他讲相同的经历,也有人评判他的这些举动毫无意义。

他并不在意,除了更加慨叹普通人生活不易,李华还生出了一种过去未曾有过的价值感。这种感受不局限在网络上,在现实里,越来越多马驹桥附近的人都认识了这位“李帮主”。偶遇时,有人冲他打招呼,自来熟的人还请他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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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定量的岗位相比,日结工人数总显得过剩。

他的期冀多了起来。在他的理解里,如果能给痛苦的人带来一些慰藉,帮助人们摆脱茫然和焦虑,其实是件好事。春节前,李华用仅有的25000元积蓄买了辆二手车。车既是他的卧室,也是他实现下一个梦想的载具。

他从小就幻想着能开车从北方行至南方,“一路走下去,从一片灰茫茫出发,之后变得越来越绿,空气越来越好”。如今,李华已经将车开到了东莞,他说:“现在所在的城市,商业氛围很浓,没准儿有朝一日真能‘咸鱼’翻身。”

在他的工作趋于稳定后,忆及过往做日结工的日子,他觉得,“苦难的经历,只有过去了,才能成为美好的回忆”。前不久,那位曾是煤老板的工友和他聊天,说:“我已经行倒霉运三年,今天是第三年了,2023年应该会好一点。”李华附和着说“是”,之后没再联系过他,只是在每个视频的末尾,都会加上一句“朋友们,希望我们的明天越来越好”,因为他真的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