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雨生

进入三月份,前外卖骑手董书学圆梦了,重新回到曾经从事了20年的“事业”。

董书学是丽江市的“金牌导游”,在当地小有名气,他家是“全员旅游”,妻子是旅行社的财务,小舅子和岳父曾是旅游车队队长兼司机。过去几年,因疫情等因素前来古城的游客减少,董书学和小舅子转业送外卖进行过渡。

近10年来,数字经济渐渐深扎入这座旅游城市,以某外卖平台为例,丽江的9个配送站点中,平均一个站点就有三四成从旅游相关行业转业过来的骑手。

如今,疫情防控政策进一步优化调整,经济复苏的步伐加快,旅游业是最明显的行业之一,根据文化和旅游部测算,在不久前的春节假期,国内旅游出游3.08亿人次,其中跨省游和跨市游达到近一年峰值,烟火气逐步恢复,重回正轨。

在一座居住在以流动、聚集、玩乐为主导产业的城市里,如何理解带着过渡心态来送外卖的旅游从业者?我们走进这座城市,找到数名酒店店长、导游、出租车司机、车队队长等。3年过去了,他们当中,有人心想事成重回原岗位,有人决定继续送外卖,不管是哪种选择,都迎来了新的“春天”。

外卖骑手与千年古城

在过去的兔年新年,丽江古城迎来久违的自助游、团队游,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据云南省文化和旅游厅数据显示,兔年春节假期里,云南省共接待游客645.43万人次,实现旅游收入47.49亿元,分别恢复到2019年同期的101.6%和98.4%。董书学对这久违的烟火气并不意外,早在元旦假期就从旅游业圈子里就打听到旅游的复苏。

董书学是一名有着20年工龄的导游。他是云南保山人,祖上是土生土长的农民,考上大学后学旅游专业,实习带团,毕业后,他正式成为一名导游。带团时,他遇到一名60多岁的老太太,那会儿他刚出社会,衣服穿得比较破,“一看就是标准的穷孩子”。老人与他告别时,塞给他500块钱,让他穿得好一点。“这让我觉得很温暖,这个职业一干就干了20年。”

最多的时候,他一年带320个团。那也是丽江旅游业最为高峰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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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书学年轻时当导游(受访者供)。

1999年,世界园艺博览会在云南昆明举办,这是专业类世界博览会第一次在中国举办,带动了云南的名气。世博会结束后,丽江借此余荫发展旅游。在这座人口只有100多万的小城,丽江古城、玉龙雪山、泸沽湖、茶马古道成为外地人的商机,他们纷纷迁移至此,从本地人手里租下房子,改造成别致的民宿。加之丽江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游客来西南地区旅游经常在此中转,旅游逐渐打出名号。据界面新闻统计,2019年这座西南小城在中国旅游城市中排名第十五。

玉龙雪山与丽江俯瞰图。

在丽江,所有行业围绕旅游形成“一条龙”,包括酒店、民宿、餐馆、旅行社、出租车、连锁美容等。当地人开玩笑说:“在丽江的本地人,100人里就有90个曾干过旅游业。”其中就有从事导游的董书学,辉煌的时候,一天最多能挣上千块钱。他拿挣的钱投资了餐馆,一度实现了从农民到老板的跃迁。

2019年底疫情暴发,游客减少,“进到古城里,空荡荡的,三大古镇基本没有游客,导游几乎是团灭。” 董书学收入跌了8成,此前投资的酒楼少了生意,为了维持营业,只能往里贴钱,他也只能在家待着。“老婆说我两句,家人说我两句,我变得很敏感,觉得身边人都见不得我闲着,都针对我。没有方向感是最恐怖的,就像开车,没有目标随时可能出现危险。”

除了导游,其他职业也有类似的情况。骑手小飞(化名)高高的个子,身材笔挺,双眼深邃,送外卖之前在一家知名连锁酒店工作,因为干得不错,很快升任店长。但是,疫情袭来后,游客大减,闭店一个多月。

在这个背景下,他们想到了送外卖。

早在2014年前后,新兴产业就进入这座旅游城市。2018年,美团外卖成为当地最大的外卖平台,商家外卖销量同比增长,许多网红餐厅也纷纷上线外卖。

“90后”钟晓俊送外卖之前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接送旅游团,最忙的时候一个月能带10个团,挣将近1万块钱。那两年,外卖平台兴起,钟晓俊晚上载客时接到打算去古城放松玩耍的外卖小哥,他们刚下班,在车上聊起单多、单价高,一个月赚万把块钱。钟晓俊就对这个工作有了印象。后来疫情暴发,游客减少,“如果车在家里面停着,一天赔90块钱的租金费,但开出来一转,一天得赔200元。”他决定去送外卖。

他所在的彩云站是丽江本地最大的配送站点,骑手人数超过200名。不过,一开始,他不太习惯,“以前开出租车只要在车里坐着,常年不运动”。刚送外卖前两天,钟晓俊腿疼得受不了,请假休息了两天。为了帮钟晓俊快点上手,站点的老骑手骑着电动车载他去熟悉店面:“送一个村子不要一家一家去记,太难记,先记1号到50号的位置,再记100号到200号的,按模块记。”

如今,钟晓俊在古城送外卖,一口气走几十阶不带喘,一天能跑五六十单,一个月能挣8000元左右,在当地属于不错的水平。每年有学生来当暑假工,钟晓俊就当师傅,把老骑手教他的技能传授给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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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晓俊正在为新骑手讲解如何更快地认路。

在过去几年,丽江的配送站点平均有三四成骑手来自旅游业相关行业。在午后闲暇阶段,往往能看到巷子里有骑手骑着电动车进进出出。单不多时,骑手把头左偏右偏,很多时候是在看风景,比如远处蓝白相间的玉龙雪山。

“以前,丽江是‘战场’,当骑手后,我和她变得相依相靠”

2021年,董书学在网上看到骑手招聘广告,“走街串巷,自己一个人完成工作,有独立性,感觉挺适合我的”。当时,妻子是财务出身,帮董书学算了笔账,跑外卖,不仅有收入,而且支出减少了,还把时间利用起来了。

“做导游毕竟是靠嘴吃饭的,有时靠运气,用乘法赚钱,当了骑手后,是用加法赚钱,也才知道什么叫脚踏实地。”

这里的脚踏实地源于骑手收入的结算制度。董书学是一名专送骑手,每个月下旬定时发放工资,一单能挣多少钱在跑单之前标得很清楚。“每单挣5块钱,跑十单就是50块钱,一点一点叠加,攥在手里,记在心里,很确定。”

董书学正在古城里送外卖。

“送外卖不用跟客人比知识或‘斗智斗勇’。送晚了及时道歉,该认错认错,我发现我很适合做外卖。”

收到第一个月的工资,董书学再次体会到劳有所得,“尤其经历过人生低谷,就觉得世界都变得很美了”。从那以后,他每天出门送外卖,尤其在爬古城的时候,看到漂亮的雪山和鳞次栉比的瓦屋,都会拍照片,分享给家人的微信群,“用自己幸福的心情去感染他们”。

送外卖帮助董书学过渡,经济稳定后,一家人的生活逐渐重回正轨。

在古城送外卖,他也第一次意识到,外卖成了每个人难以离开的日常。“原来做导游不一样,我是给社会添砖加瓦的。当骑手,你的行为却时刻影响社会的运转,打个比方,如果你(配送)出问题了,就会直接给客户造成麻烦。”

更深层次的变化在于对“导游志业”的理解。

丽江政府举办过很多关于旅游评选的比赛,比拼导游技能,包括导游词、讲解、认路等,董书学就获得丽江“金牌导游”的称号。对他而言,导游是持久干一辈子的事业。一直到当骑手之前,他偶尔点个外卖,从没仔细想过骑手的世界。

送外卖后,他发现这份工作竟然与导游职业产生了微妙的联系。

他接到一个位于王丕震纪念馆附近的外卖订单。这个纪念馆是丽江知名的“23个文化院落”之一,以往带游客时习惯走既定的路线,但这一次他按照导航的最短距离,巡迹而上。

那天,他发现了一条小径,抬头是鳞次栉比的古迹屋瓦,也是他此前未能发现的一角。

“干了导游20年,我一直以为对古城已经很熟悉了,以前常和客人介绍的23个文化院落,实际上我也不是完全走过。送外卖的时候,一家一家亲自跑,我现在能拍着胸脯告诉你,我真的把丽江古城的每个角落都走过了。所以,以前干导游,丽江对我来说是抢生意的‘战场’,当骑手后,我发现,我和她变得相依相靠。”

用另一种视野去理解以前在导游词里讲解的丽江古城,当时董书学想:“以后有机会再回去当导游,把这个新发现告诉游客。”

时间回到兔年春节。董书学在古城里送外卖,游客人挤人,送餐点就在10米外,他只能挪动脚步,从人缝里钻过去。董书学等来了复苏火爆的旅游业,繁荣的样子让他想起以前为游客讲解景点的样子。

董书学是个念旧的人,当导游时他一直在同一家旅行社,这时他找到旅行社,双方一拍即合,于是,他脱下骑手工服,重新成为一名导游。

从骑手到组长:人生中第一次当上管理者

有别于董书学,李艳红决定在外卖骑手职位上一直干下去。

在丽江的配送站点中,配送规模及服务面积最大的当属丽江南站,位于古城南门附近,东西距离五六公里,南北有两三公里。李艳红就在这个站点工作。

他以前性格冲,玩世不恭,还有点叛逆,家里安排他去旅行社工作,但他年纪小,只想着玩,急切想摆脱家人的“控制”,后来到腾冲从事餐饮,干了两年,挣了点钱,但很快也挥霍掉了。

辗转了多个行业,李艳红经朋友介绍,成了一名外卖骑手。当时,李艳红租了一辆电动车,“就想着过渡一下,如果花钱买电动车,不太划算”。

一天,他送一个电竞酒店的外卖,里面有个五六公分高的台阶,不太起眼,他被绊倒了,一屁股蹲地上。他赶紧给站点打电话求助,站长帮他进行改派,让同事去接手,李艳红才回家休息。“90%以上的骑手不管发生什么意外情况,第一个想到就是这个餐。”

也就是在那次,李艳红意识到,自己变得更有责任感了。见他靠能力吃饭,母亲很欣慰,每天给他打电话,交代他骑车小心。

李艳红渐渐地“迷”上了争榜一,跑到前三名就会截个屏发给儿子,“想告诉孩子要有上进心”。有一阵子站点人少,人均但多,一天李艳红跑了几十单,截屏发微信给儿子,结果儿子打趣:“爸爸我要100分!”这鼓励了李艳红。他再次上线,抡着车把又送了几单。那天,他跑了站点里第一名。

最大的收获,是当上了小队长。

李艳红性格开朗,平日和站点同事打成一片,送外卖半年后,因为跑单成绩好,在骑手里有威信力,被选为组长。

那是李艳红人生中第一次成为管理者。李艳红觉得自己身上多了责任。除了送外卖,每天还要盯组员的开工情况,如果有送外卖遇到难题,协助骑手进行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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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艳红正在和组员开早会。
站点开早会,各自检查并清理餐箱。

去年有一阵子,旅游业短暂恢复,有骑手回去继续从事旅游,也有前同事找到李艳红,希望他再回去当导游。可是,李艳红婉拒了,“我就想在这里上班了。”

他享受当骑手工资定时发放的确定感。“干这份工作我最喜欢的是,一直有单跑”。

兔年春节刚过不久,李艳红换上了一辆新的电动车。原来,李艳红送外卖刚好满一年——一年前,电动车老板告诉他:“租满一年,就给你换一辆新的。”

骑上电动车,外卖骑手李艳红有了一辆真正属于自己的电动车。

李艳红骑上属于自己的电动车,在丽江大街小巷送外卖。

一单又一单叠加起来的“劳动价值”

事实上,对于一座旅游业城市而言,疫情只是一种波动形式,早在疫情发生之前,旅游业也存在着明显得淡旺季。而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主播等岗位则成为相关从业者在就业受阻时进行缓冲的方式。

以同为旅游热门的三亚为例,据智研咨询数据显示,疫情期间从事微商的占比最高达25.8%,还有不少人选择直播带货,送外卖、开网约车。在国家文化和旅游部办公厅针对疫情对旅游业经济影响的调研就发现,不少导游等旅游从业者兼职从事互联网等新工作。在其中,送外卖因成本较小、上手较快、灵活方便,成为许多人的首选。

从这个意义上,丽江配送站点和骑手是新就业形态的缩影。

在古城送外卖。

丽江南站站长杨建豪留意到,此前在旅游淡季时,有不少“旅游人”来站点应聘兼职骑手,也有一些从事烟草行业等农业从业者在本职的淡季来送外卖进行过渡。有一名骑手平时在老家从事“烤烟”,在淡季时烤烟生意不太好,就来站点送外卖,等到了烤烟种植季了,再回去原来的岗位。

以丽江南站为例,兼职模式这类人力制度设计对站点来说保障运力,而对骑手来说,也可在本职工作淡季时补充收入。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副教授孟泉长期关注外卖骑手的职业流动性,他发现,根植于这些需求的新职业短期内就很难消亡。“新业态发展的一个动力来自于消费者,细分领域的需求会不断出现。为什么主动选择送外卖的人会觉得骑手是一份稳定的工作?因为在可预见的未来,点外卖的需求会一直存在,相关的职业也就会一直存在。”

李艳红在送外卖之前,当过导游、经营过餐馆。当导游时每个月能挣1万元,收入颇高,但也有波动。送外卖之后,每一笔劳动带来的价值更加清晰可见,“只要一上班,接了五六七八单,心里都有数。比如送了6单,那我就知道了,已经挣了30块钱。”这种一点一点叠加的劳动价值,对于曾经历过人生低谷的人来说尤其珍贵。

孟泉认为:“外卖骑手拿一单接一单,明码标价一单多少钱,小哥送完一单就能知道自己能收获多少钱。多劳多得就是最直接的特质。越灵活的工作,在保障某些关键要素之后,会吸引大量劳动力进入。”

董书学在生下第二个孩子时贷款买下了一套百平米的房子,客厅的窗户正对着玉龙雪山,“能把雪山框在里面,就像一座玉龙雪山的画作,每天出门前都会先看它一眼”。

这是他对丽江的感情。

导游行业不景气后转来送外卖,董书学靠一单一单的钱还了债务,真正拥有了这个新家。采访时,他回忆起这三年,指着玉龙雪山一条白色的山路说:“纳西族有个说法,这条白色的山路绵延得越长,日子就会越顺。最近,这条路越来越长了,所以这一年一定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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