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周海君（陕西安康人）
我十八岁那年，南下广东，在惠州一家毛织厂，待了三年。这家名叫南璇的毛织厂，员工过万人，其中，大部分是年轻女孩。进到车间，眼中所见，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们可爱纯真，温柔浪漫，虽然工作辛苦劳累，可从另个角度来看，那真是一个好时代啊。如今时过境迁，那些青春的面容，经常出现在的我回忆里，并不因时光而褪色。有个叫海琴的女生，在车间当众给了我一个强吻，更让我终生不忘。
海琴是湖南人，与我同年，虽然只大我几个月，她的打工经历却很丰富。她十六岁那年南下，进了东莞常平一家插花厂。
从早上干到深夜，一天工钱才十块。海琴是农村孩子，原本干农活习惯了，倒不觉得累。况且，工厂的世界，与农村相比，是另一片天地，海琴对东莞的一切充满好奇。
有了这样的心态，日子就过得很快。干了不到半年，厂里没什么订单。于是，海琴跟随堂嫂去了樟木头，在一家饰品厂打工。
海琴初来社会，加之未满十八，办不到身份证，堂嫂帮她借了一张身份证。很长一段时间，她过着匿名的生活。那时工厂全发现金，她太年轻，也不懂花钱，工资全由堂嫂代为保管。
头一年，堂嫂代领的工钱，全花在了她自己家的各种开销上。海琴几次三番想讨要，想到堂嫂带她南下，帮她安排进厂，加之堂嫂家境贫困，海琴的工资也全花光了，囊中羞涩，问也要不到。
思前想去，海琴决定与堂嫂一刀两断。她离开樟木头，去了东莞大朗镇。海琴有个初中同学，在大朗一家玩具厂，她要去投靠同学。到了大朗，同学还在上班，海琴在门口等待。
玩具厂隔壁有家毛织厂，正在招工。海琴闲来无事，跑去面试，纯属好玩，结果真的成功了。海琴觉得毛织厂也不错，反正与玩具厂相邻，也能经常与同学相见。谁知，不久之后，同学有了意中人。
玩具厂经常加班到凌晨，有次赶货，全厂加通宵。深更半夜，同学实在又累又饿。同车间有个男孩，冒着被罚款的危险，溜出车间，跑到厂外的士多店，买了零食若干，带给海琴的同学。
女孩极感动，隔了几天，就投入男生的怀抱，过起了同居生活。除了上班，余下时间她与男友恩爱都不够，哪里闲空陪海琴说话。再之后，同学随男友去了深圳，他二姐一家都在西乡，他带女友过去，一家人好相互照顾，彼此周全。
那时海琴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对于男欢女爱一类的事情，已经开了心窍。湖南女孩性子里，有种辣妹子的勇烈，这一点在海琴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她经历了一些世事，加之年岁渐长，慢慢地形成了热烈大胆的女孩形象。
90年代的东莞，制造企业里，员工普通以女孩为主，男少女多，有了心仪对象，女孩子通常会放下身段，主动示爱。因为你不勇敢，心中的白马王子，极有可能被人捷足为登。
当然，这里所指的白马王子，其实应该加上双引号的。那个年代，工厂全是女儿国，男孩如同珍宝，即使只是“黑马”，也根本不愁找不到女朋友。相反，因为粥多僧少，长得漂亮的女生，也可能面临无人追求的窘境。
海琴有个舍友，两人睡上下铺，关系极要好。舍友喜欢一位男同事，进厂不久，与她相邻几个岗位。她被他迷住了，女工们私下闲聊，舍友才得知，还有一个女孩也对男孩有兴趣。
海琴知道后，给舍友出了个招，让她约他看电影。那时的电影院，其实叫投影厅。东莞深圳惠州，整个珠三角的工业区里，有很多这样的投影厅。
投影厅老板善于观察，设置了许多小包厢，满足一些打工情侣的需要。小包厢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坐在里面，可以看到电影屏幕，但外边的观众，一般看不到包厢里的观众。
此类包厢很受拍拖的男女喜欢，毕竟，那个年代，如此隐私又便家的空间，实在太少了。深夜的荔枝林，倒也是个谈恋爱的好去处，只是那里暗藏风险，经常听闻有人在荔枝林遭遇小偷和抢劫的事故。
舍友和男孩看了一场投影，再出来时，关系已经完全不同了。次日清晨，舍友又在海琴的授意之下，给男孩送去一份肠粉当早餐。此举相当于在众人注视之下，宣示自己的主权。别的女生，自此知难而退。
海琴后来随工友跑到惠州，进了南璇，身上的侠气风范，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海琴只比我早进南璇半年，但她对周边环境的了解，认识的工友，以及对各个岗位的熟悉程度，远远超于我的想象。
我们在同一个车间，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进厂不到半个月，她就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喜”。之所以加上双引号，是因为里面喜的成分少，主要是惊吓。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来到车间，好几个女孩都到了，海琴也在其中。还未到上班时间，她们坐在一起闲聊。见我过去，她们突然低声商量着什么，紧接着，又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我不明其意，以为她们讲了一个笑话，倒也没有在意。我坐在位置上，想着心事，一时入了神。
这时，海琴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边，而我根本没有注意到。突然，海琴俯身，在我脸上轻轻碰了一下。对面的女生，再次响起了喝彩的嘻哈声。
后来我才知道，海琴与女工们打睹，只要她敢强行吻我一下，她们就给她买一个星期的早餐。反之，亦然。海琴赢得了胜利，而我则羞得满脸通红。对面的大嫂大姐们，愈发起哄，说道，你看你看，脸红了，看来还是个毛孩子。
我尚年轻，如受奇耻大辱，起身去了洗手间，欲用冷水浇灭心中怒火，让艳红的脸蛋，恢复正常。海琴没曾料到我会如此，大约也觉得过火了，此后多次向我道歉。
毕竟同一个车间，每天都要见面，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初进工厂，更应该团结同事。海琴也有意陪罪，知我喜欢学习，周末晚上不加班，她主动陪我去书店。
彼此，南璇才在惠州新建不久，周边工业区的配套跟不上，出了厂，我们只能坐摩的。
那天，我在书店选了几本书，回去途中，摩的半路出了故障，没办法，我与海琴只得步行。路上，海琴跟我讲起工厂的故事，她认识的人和事，她讲得津津有味，还用了一些穿插倒叙的手法，有些讲故事的天分。
经过一处天桥时，暗处跳出一个人来，大约以为我俩是情侣，意欲要卖路财。我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让海琴吃亏，本着破财免灾的思想，正在掏钱，却被海琴拉住了。
拦路的男人，伸手欲擒住海琴，谁知她一个转身，反手把男子扣在手下。男子痛得嗷嗷叫，拼命求饶。放了男子，他跑步消失于暗色中。这一幕如同电影片段，令我惊讶不已。
回厂路上，我仍惊魂不定，开始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又害怕男人找人报复。直到进了厂，我的心才平静下来。那时，我才知道，海琴的老家新化县，有习武的风气。
她少时性格像男生，跟着爷爷学过一些招式，没想到，这次派上了用场。听她讲罢，我才明白，为何工友们称她为“侠女”。我以前以为，她不过做了些打睹，诸如在众人面前，强行吻一个男生。却没想到，她真是一名有武功的侠女。
从此，我对海琴的印象大为改观。那天晚上的事，很快在工友中传开了，甚至加了更多传奇色彩。海琴享受着这份荣誉，而她觉得，照顾我也成了她的责任。
半年后，我被调到品质部。与海琴见面的机会少了，但每隔十天半月，她总会抽空，陪我去一趟书店。我之所以能被调岗，与学习有莫大关系。
海琴大大咧咧，像个男孩的性格，却对读书没兴趣。我几次三番，起意让她多读点书，以免日后换更好的工作。海琴干活的速度很快，但没读多少书，知识层面毕竟欠缺，不利于职场晋升。
她同意我的见解，也尝试过读书，但实在对这些不感兴趣，每每拿起书本，便觉得头晕眼花。如是几次，我只好放弃。在另一方面，海琴却表现出天赋来。比如，骑摩托。
厂里有个物管员，与我关系不错，他与女友在外租房，买了一台摩托，又找关系，办了个证。闲时开始跑起摩的，拉起了客。生意还算不错，即使只是兼职，所赚甚至比工资还高。
海琴试着骑过一次，无师自通般地，练好了技术。物管员朋友没空时，海琴骑着他的摩托跑过几次客，还别说，反响很好。那时跑摩的司机，都赚了不少钱，但名声很不好。
海琴是个女司机，反而赢得了工厂女孩的信任。试过几次后，海琴动了心思，也买了一台摩的，开始只是试水，后来果断辞了工，当起了专职摩的司机。
没事时，海琴开画载我去观光，她开车技术很好，又快又稳，我坐在后座，在尘土飞扬中，感受到速度的快感。海琴跑了一年摩的，赚了不少钱，但这工作实在太危险，女孩干这工作，风吹日晒，对皮肤不好，总不是个事。
海琴有了新想法，她去报了驾校班，拿到了B证。辞工后，海琴在外面租了房子。一有空闲，她便喊我去她家吃饭。
租房离毛织厂有些距离，每次她都会骑摩车，到厂门口接我。一起同去的，还有两个与她关系要好的工友。她骑着车，带着我们仨个人，一路疾驰的画面，我永远也忘不了。
回到租屋，我们各有分工，一起煮饭炒菜，待饭菜上桌，大家把酒言欢。饭毕，谈及各自的梦想和未来的打算。繁烦的打工生活中，我们彼此鼓励，共同进步。那真是一段欢乐的时光呀，可如今，那样纯净的美好，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海琴在考驾照的同时，我开始学起了家具设计，另两个女生，一个报了电脑班，一个开始准备成人自考。
有一回，在海琴的出租屋里，不知谁起的头，我们还学电影中的情节，结拜为兄妹。只是，打工生活居无定所，而当年的通讯还不如现在方便发达。不久，学电脑的女生，跳槽去了她姐姐所在的电子厂，当文员。
电子厂在珠海，起初我们还有信函往来，可时日一长，加之环境变迁，慢慢联系淡了。
另一个女生，则被父母叫回老家相亲，一去不复返。我和海琴，因为相隔较远，仍经常见面。海琴拿到驾照后，用那几年攒下的钱，又借了一些，跑了一台车，当起了正牌出租车司机。
我那时仍在工厂打工，每天朝九晚五，尽管仍在学设计，但看不到什么前途。没有亮色，与海琴一对比，更显得自己的柔弱来。
加之，另一个女工也去珠海当了文员，算是白领一个，倒是我，看似读了一些书，也在坚持学习，工作的事，却没有长进。时间一久，我就产生了消极心理，尤其面对海琴，更是自卑。
我开始有意躲避她。再之后，我与车间收发员谈起了恋爱，为了避嫌，自然更不敢与海琴接触了。
关于她之后的故事，全是听来的。她跑车赚了不少钱，和惠州一名本地男子谈起了恋爱，正在谋划结婚。后来又听说，男子父母不同意他娶一个打工妹，婚事被迫搁浅。
那年中秋，女友起意让我辞职，跟她去东莞。她有个表亲，在大岭山家具厂上班，设计部正在招人，可以安排我进去。我当然乐意之至，于是辞职，离开了南璇。
到了东莞，进了家具厂，我很长一段时间，沉浸于工作中。苦心人天不负，我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我的成绩得到了主管的认可，算是正式步入了家具行业。
半年后，生活工作皆安稳下来，我找了个机会，去了一趟惠州。见到往日工友，问起海琴的情况，才知道她出了交通事故，她负全责，车卖了，掏空了全部存款。男人提出帮她，她拒绝了。
海琴去了深圳，可具体在深圳哪里，工友也不知情。如今一晃经年，我仍时时想起她，我相信，以她的个性，一定会在深圳过上好日子。
在此，我只想对她讲一声，侠女海琴，你还记得当年被你强吻的男生海君吗？（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