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阿满(江西九江人)

1996年初春,我怀着无限的憧憬来到深圳,开始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打工生活。彼时,找工作并不容易。个中辛酸更是难以尽述,我遭遇背叛、被偷、睡桥洞。没钱吃饭,只能靠捡拾垃圾维生。

落魄之际,一个陌生大嫂收留了我,不但容许我在她的出租屋里打地铺,善良的她更给我带来了好运气。我后来一步一个脚印,从普工到主管,最后自己创业,一切的一切,最离不开南下之初,与陌生大嫂的相遇。

我是与一个堂兄南下的,落脚地在沙井新桥。堂兄此前在一家制衣厂上班,会踩电车,有了这门技术,根本不愁找工作。很快,堂兄在松岗溪头一家玩具厂谋到了一个职位。堂兄进厂安置后,只留了一点零钱,其余全给了我。

我那时还很年轻,又没有外出经验,离开了堂兄,一切要靠自己。独在异乡,走在陌生的街头,找工作又不时被拒,心中的恐慌在所难免。

在新桥第三工业区面试时,我认识了一个湖北汉子。比我年长几岁,颇有些行走江湖的经验。沙井有哪些好厂,工资待遇如何,甚至面试需要注意些什么,他一清二楚。这些求职经验,恰好是我亟需补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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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他在路边摊点吃了一个快餐,意欲拜他为师。汉子倒也不推辞,带我去过不少工业区。虽然最终仍落选了,但积累了经验,倒也算收获。那时,我身上还有些余钱,晚上住在宾馆。

汉子建议和我合租,互相可以省一半钱。我自然应允了。汉子对松岗那一带极熟悉,在他的强烈建议下,我随他去了松岗东方村。东方临近松岗桥底,或者讲大一些,靠近东莞长安。

在七转八绕的巷子,我们找到了那家宾馆,房价果然便宜,只是到了屋里,仅有一张床。倒是配了“洗手间”,只是,洗手间就在房间里,也没有门墙相隔,只是在墙角有个蹲坑而已。

现在来看,这样的环境,我肯定无法入睡。但那时走了一天,简单洗漱后,我便睡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湖北汉子不见人影,我以为他起了大早,去买早餐。待收拾妥当,又等了半小时,他仍未归来。

我只得出门,到街头找面点铺。到了街上,走进一家粉店,要了一个粉,吃毕,从口袋里掏钱,才发现钱竟然不见了。好在我谨慎,还有两张大钞,藏在内衣裤子里。我起身去洗手间,准备把钱取出来。

谁知道呢,内裤里的钱,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我这才想起湖北汉子,他昨晚的举止,疑点越来越多。可他已经走了,我无可奈何。奈何不了汉子,店主却能奈何得了我。

我没钱,被店主扣下。洗了三天盘子,店主还算心善,得知我身无分文,还给了部分工钱。工钱虽不多,于我却极珍贵。那之后,我再不敢随意花一分钱,宾馆自然更不敢住了,每每到了夜深人静时,便去钻桥洞。

沙井第三工业区有家包子店,是流动摊档,专门售卖正宗的河南馒头。摊档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衣着朴素,面目和善,一头秀发盘成发结。女人见人就露出一脸笑,那是我在找工途中,唯一遇到的温暖。

摊子上有馒头有包子,白胖的大馒头,才五毛钱一个。价格不贵,又耐吃。我一个馒头,可以抵抗一天的饥饿。有时走在半途,实在饿了,就喝自来水。至于找工作,全靠徒步。

有一次,我从公明塘尾步行到沙井新桥,走了好几个小时,脚上吃了好几个泡。原本,我想去松岗溪头找堂兄,但一想到,才离开几天,就被骗被偷了,不免会被他数落。堂兄训我几句,倒没什么了不起,倘若此事传回老家,我就没脸见人了。

深圳的三月,温度已经不低。每天徒步行走,身上难免出汗。洗脸倒好解决,随意在水龙头下,冲一冲即可。洗澡却是个难事。因此,每隔几天,我就得开一家小宾馆,只为了洗一次澡。

有一回,大约见我面色疲倦,卖馒头的女人问起我找工作的情况。我不怕吃苦,但被一个陌生女人关心,不免酸楚不已,差点落下泪来。那天,我站在街头,把被汉子骗,又偷走了钱,找工作屡屡受挫的事,和盘托出。

女人说,她有个老乡,在新桥第一工业区上班,或许可以介绍进厂,她帮我问问。这是意外之喜。我急忙点头。她接着说,是个五金厂,活儿辛苦了点。我赶紧说,再苦再累我也不怕。

女人见我的样子,轻轻地笑了笑。第二日,我如约去馒头铺见她。她果然言而有信,帮我问了她的同乡,那边答应问一问。中午我再去会和,已经确定让我明天上午去面试。

我喜不自禁,女人却想得更周全,建议我去洗个澡,修整一下,换身干净的衣服,好有更好的精神面貌面试。我身上已经山穷水尽,实在掏不出去宾馆的钱了。

见我呆怔,河南女人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她让我等到收摊,她带我去她的租房,可以借洗手间一用。

女人住在三楼,但三轮车和装馒头等物件,全部放在一楼库房。到了她家,才知道她独身一人,老公原本与她一起卖馒头包子。积攒了些钱,老公回老家张罗盖房子的事,她则仍在深圳,赚辛苦钱。

待我沐浴更衣,她从楼下拿来一张席子,铺在地上,就是一张床,就是环境差点。再怎么差,可也比睡在桥洞好多了。我想起湖北汉子,心中仍有疑虑,可我已经身无分文,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当晚,我睡在粮库仓,屋子里全是面粉的清香。次日,我起得很早,赶去新桥第一工业区那家名叫兴盛的五金厂,因为内部有人推荐,面试果然很顺利,明天就可以办理入厂手续。

得知我通过了面试,女人很高兴,可我却满面愁容。只是,厂里宿舍已经满员,我必须自己租房,待一个月后,有空余床位,再安排我入住。犹豫再三,我只得说出实情。

听罢,女人几乎没作多想,就让去和她合租。我以为她所说的合租,是让我住在仓库,心想,住仓库正好可以帮她看守物件,倒不失为一道法子。

谁知到了哪里,才知道,她所说的合租的含义。她住在三楼,一房一厅,客厅里有张沙发,白天当沙发,晚上摊开就是一张床。我有点不好意思,提出去仓库,她说,楼下没床,睡席子一次可以,长久睡,会伤身体。

见我脸上一片红云,她明白过来。开导我说,合租在这里很正常,出门在外,谁没有这难处呢,大家互相帮忙,不要太计较了。

客随主便,我只好答应。心里想着,次晨一定早早起床,在她出摊时,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也算一种报恩。当晚,她在外面打包了些凉菜,说要为我庆祝一番。

席间,她谈起当初南下的经历。她也曾差点流落街头,但遇到一个善心人,让她在她的出租屋里,住宿了几日。如今,她留宿我,更是一场心有余香的接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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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合租”,其实我没交一分钱房租。后来,我领了工资,郑重其事提出此事,都被她轻轻松松挡了回来。

那一个月的合租岁月,是一段愉悦快乐的时光。

五金厂加班很晚,女人出摊也经常很晚回家。每每回到租房,不管再忙,她都会准备宵夜。女人面色红润,额头宽阔饱满,是个福相之人。这福气是给她家人的,而我与她交往多了,也分享到了一些好运。

进五金厂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我在五金厂学会了谋生的本领,才有了后来被经理发现,从车间调到搞仓储,继而又调到写字楼,负责行政。

我曾对她讲过很多次,她带给了我好运气,我要感谢她。可她总是推却,说皆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合租一个月后,五金厂空出了宿舍,给我安排了个床位。从出租屋搬走之后,我仍隔几天就去看望她,每次去,总会要几个馒头。

她总不愿意收钱,而我把她往她口袋里一塞,转身就跑。风中,能听到她的骂,含着笑意的骂。

半年后,五金厂搬往龙岗,路程远了,只能一月见一次。再然后,我经历了升迁,辞职,谈恋爱,去见她的次数愈发少了。

待我当了主管,再去新桥时,馒头已经不见踪影。我转遍了整个新桥,亦未见到她。此后,我再未见过她。

这些年,我心里对她的感激,从未减淡。如今,回忆往事,我竟然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我问了好几次她的名字,她只让我称之为大嫂,其余一概不曾透露。就好像,做了好事,不愿留名的好汉一样。

好人有好报,我相信,善良的大嫂,早就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我也会永远祝福她,就好像她无条件帮忙一个落魄打工者一样。(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