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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都督 米利暗

编辑|闫如意

一个粉色头发的女孩去世了。

她叫郑灵华,被人知道,是因为一张照片。

照片里,她粉色的长发像樱花一样泻下,趴在爷爷的病榻前,展示自己硕士录取通知书的照片。

她在文字中说:“我的动力之一,就是让爷爷为我骄傲。”

那是她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却也成了一切恶意的源头——

无数陌生的网友突然聚集起来,对她恶言相向。

有人猜测诋毁,一头粉发“肯定不是正经人”;

说她网红作秀,吃爷爷的人血馒头;

甚至有人造谣她跟爷爷是“老少恋”……

骂声不绝于耳,直到昨天。

郑灵华的朋友发文,说她因为网暴,饱受困扰,已经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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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一次接受采访的时候,她问记者: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社会舆论就能关注到网暴,或者让这些发言的人们愧疚一辈子?”

一个粉头发的女孩,被网暴致死

郑灵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粉发照片走红之前,她最火的一条笔记,名叫“保研逆袭之路”。

她在里面介绍了自己是如何从差点上职高,到考上一本,再经过努力,保研到985华东师范大学,甚至还被评为了省优秀毕业生。

下面有网友留言“我希望能和你一样”,她回应到“你一定可以的”,后面有一个比心的表情。

翻遍郑灵华的主页,会发现她就像每一个年轻又努力的大学生一样,热爱音乐,舞蹈,旅行,拍照,会去图书馆学习,拿到教师资格证。

她还主持了学校最后一场音乐会,穿得像艾莎公主一样美。

她很喜欢那头后来饱受争议的玫瑰金长发,这是她特意为毕业准备的奖励,象征着一段故事的结束,和下一段旅程的开始。

然而从她将粉头发录取通知书照片发布后,一切都被打碎了。

照片很快被盗用,在各个平台扩散,被编造离谱的谣言,有营销号编出了一个“专升本”的故事,用来卖他们的课程,还有人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恶意,编造了“老少恋”的剧情。

而评论区攻击最多的,是她的发色。

他们臆测郑灵华是“外围”、“陪酒女”,配不上研究生身份。

因为“好女孩不染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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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要去你以后工作的学校曝光你。”

即使她还不是老师。

即使能不能成一个好老师,人品、能力、道德远比发色要更重要。

但是恶意就像是没有理由射向人群的箭簇,一丝一毫的“与众不同”都会成为靶子。

爷爷是郑灵华最亲密的人。

她从小就没有妈妈,是爷爷扮演了妈妈的角色,照顾她,接她上学放学,直到郑灵华上大学,爷爷病倒了——脑梗、心梗、癌晚期,不能出院,探视也不方便。

爷爷是她的考研动力,所以才有了圆梦以后第一时间,要在爷爷病床前拆开快递,让他第一个看到自己的研究生录取通知的照片。

可就连这也要被造谣。

知道一些的,说郑灵华吃爷爷的人血馒头,搏流量;不知情的,甚至光凭一张郑灵华握着爷爷手的照片,就造谣说爷爷是“老少恋”……

如今,这些网暴言论大多已经被删得毫无痕迹,一些曾发出过恶言的账号甚至直接注销。我们只能从郑灵华留存的记录中看到只言片语,都已经足够让人愤怒又不解。

很难想象,为何对陌生人会有如此之大的恶意。

郑灵华也勇敢过。

她站在明晃晃诋毁的评论里,向网暴者公然宣战:

我是郑灵华,你可以直接和我对话。

她向网暴者发律师函,与他们沟通、要求道歉。

有的人很快道歉,郑灵华回应:我接受你的道歉。

也有人执迷不悟,删了回复、躲在匿名之后、没有任何成本地挑衅她:你告啊,你知道怎么发律师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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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语在暗她在明,她把自己变成了实验性子弹,射向了“网络暴力”的靶心。

这个过程,郑灵华发现,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她从前以为,大多数网暴者都生活不如意,法律意识淡薄;

直到她在发律师函的过程中,她才发现对方的一切条件都很好,甚至是法学学生,还准备留学。

“她骂我的原因,其实就是心情不好而已。”

这种随机而恶意的宣泄,会毁掉任何一个人,而郑灵华恰好是被他们选中的那个。

在铺天盖地的恶意中,郑灵华确诊了抑郁症。

朋友说,郑灵华最后一个月过的非常痛苦,她一面说自己想跳楼,想上吊,想用各种方式轻生。

一面与病魔苦苦作斗争,坚持吃药、阅读、冥想,做自己能做的任何改变,写抗抑日记,记录自己的感受和改变。

一个被这世界逼到生病的女孩,依旧在努力向上爬。

但她失败了。

直到最后,我们不知道她的最后一分钟是怎么度过的。

她社交平台里,只留下了给世界最后一句话:

“希望好了之后,大家一起出去玩。”

不会再有那一天了。

这个保研到985,专业第一,孝顺温柔的女孩,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个长发像樱花一样的女孩,凋谢了。

甚至就在她的离开的信息被报道的这一天,还有人在说:

悲剧,在不断重演

网络暴力最大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是毫无逻辑的。

它的开始可能有理由,也可能没有理由,可能瞄准你,也可能瞄准任何人。

还记得那个直播轻生的18岁女孩吗?

她叫伊奈,穿着粉色格裙,从香港天水围的大楼上一跃而下,直播镜头定格在四方的蓝天上。

她死于现实。也死于网络。

在她轻生前几天,网上一个叫“隔空喊话”的账号突然莫名其妙向她开炮:

“怎么赛季打不到金头就去自杀的姐也在厕群?”

起因是伊奈在打游戏时,一时兴起,把自己id改成了“打不到金头就自杀”;结果两年后,这个id成了她的“原罪”:没有打到金头,你为什么不自杀?

于是在这个“隔空喊话”的账号里,一群人向它投稿,账号主人不加筛选、全部用匿名的方式放出,一石激千浪,越来越多的人躲在匿名背后,向她扔出语言的石块。

“她最好早点死!”

“本人仇富!早点死!好死!”

伊奈并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有如此滔天的恶意,但她无法制止。

从黑暗中射出的箭簇一点点击溃人心。

伊奈两岁时候就得了自闭症,以前在特殊教育学校上学,用她妈妈的话说,就是“一根筋”。后来上了初中,青春期发胖,同学拍下她的丑照,伊奈痛苦地割腕好几次,后来确诊了抑郁症,还申请了休学。

而自杀未遂,竟然又成了她被网暴的理由。

满是匿名账号的群,像潘多拉魔盒,所有人在源源不断吐出黑色的恶意:

“她都说过几次要自杀了,也就话题特殊罢了。”

“怎么不去死,真跳了算了。”

“有那么多幸福的资本,死了更好……”

恶语之下,伊奈情绪激动地走上了高层住宅,一跃而下……

伊奈自杀的新闻登了媒体头条,终于有人意识到自己逼死了人。

记者问他们为什么要网暴伊奈,得到的回答竟然是:

“我只是通过另一个人了解她的。”

“因为她不用上学,不用打工,玩游戏花了上万块,做什么妈妈都支持她,还自杀了好几次。”

他们对她的恶意毫无来由,又足够恐怖。

而被网暴逼死的伊奈,才刚刚18岁。

据她妈妈说,伊奈喜欢画画给亲友,喜欢做草莓蛋糕给家人吃,喜欢拍照发到家庭群里,喜欢粉色小皮鞋和lolita裙子。

她的墙上贴着“魔法少女守则“,其中第一条是:

“凡事尽力做到最好,但不能累坏自己。”

最后一条是:

“如果有心事不开心,撕下小纸条找人倾诉哦。”

没有机会了。

明明是他们干的,是他们每一个施暴者干的。

却悲哀地因为参与的人太多,这一顶“逼人致死”的帽子分摊给每个人的小之又小,让他们感受不到头顶恶的分量。

类似的悲剧一再发生。

我们重新梳理近年来的网暴事件,清单上的每一个事件,都让人感受到人性中彻骨的冰凉。

从小被父母抛弃,寻亲被拒的刘学州,被网友污蔑自导自演,随后这个16岁的少年自尽,留下丸子遗书,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如今他年过七旬的外祖父母,想要为他讨回公道,起诉多位网暴者。仅仅是攻击言论,律师就提取了2000多条,每一条都触目惊心。

〓 刘学州

疫情期间打赏外卖员的上海女子,遭到指责打赏金额过少,不堪辱骂跳楼自尽;

患癌博主“卡夫卡松饼君”,遭人质疑根本没有生病,纯属炒作,直到她真的因病去世,才零星有人到她的主页留下一句毫无意义的“对不起”……

他们遭到网暴,难道真的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吗?

几个月前,曾出过这样一则新闻。

一位博主分享了自己家的牛吃草的视频。

眼尖的网友发现,这头牛竟然只吃草尖尖最嫩的那部分。

于是互联网上最离谱的一幕发生了,有人开始在评论区认真地指责起了这头牛:

真正的好牛,是不会这样糟蹋草的。

但凡这个世界有一丁点不符合他们狭隘认知的事情发生,便一定要跑过去举着正义的大旗一通谩骂。

连一头没有自主意识的牛他们都不肯放过,更何况是人呢?

被网暴,从来都不是因为受害者犯了多少错,而是网暴者无处发泄的恶意,随机撞到了他们身上罢了。

只是因为,任何一个在互联网上的人,都掌握了随意评价他人的“权力”。

没有来由的恨,才是最大的恶意

上世纪70年代,在因特网尚未全球普及的时候,南斯拉夫的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策划的一场行为艺术,几乎精准寓言了今天网络世界的暴力。

玛丽娜在展厅里摆放了72件道具,既有手枪、刀、鞭子,也有玫瑰、口红和水。

她站在展厅里一动不动,观众可以用任意器具对她的身体做任何事,不必承担任何责任。

表演开始。

有人用口红在她脸上写字,把她捆绑起来,看她真的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人群变得越来越大胆。

有一个男人剪开了她的衣服,拍下她的裸照。

有人把图钉钉到她身体里,还有人用刀割开她的脖子,吮吸她的血液……

玛丽娜已经感到了恐惧,她开始流泪,但人群越来越兴奋。

终于,有两个男人把上了膛的枪放到了她手上,拿着她的手指扣着扳机,对准她的脖子。

枪,随时可能走火。

此时,观众群里发生了骚动,大家开始慌乱,与那个男人扭打在一起,把枪丢出了窗外。

表演结束后,伤痕累累的玛丽娜走到了人群中,她从道具、木偶的状态中苏醒,盯着刚刚那些亢奋地伤害过她的人。

人群被吓得四散逃窜。

他们无法面对这个被自己亲手伤害的女人,和她眼中肮脏的自己。

“当你把自己的生命交到公众手中,离丧命也就不远了。”这是玛丽娜的结论。

在拥有伤害别人的“自由”的时候,人性罪恶的一面便从心底幽暗深处渐渐浮出水面。

对陌生人的恨意,没有什么特别的原由,就只是最纯粹的恶,纯粹的伤害而已。

〓 电影《告白》

似乎每个人都只贡献了一点点的伤害,而累积到最后,就会逼得承受这一切的人走向崩溃,直至彻底毁灭。

这场人性实验不正与今天世界各地的网络生态如出一辙吗?

只不过,网络更恐怖的地方在于,它可以成千上万倍地放大这种恶和它的影响范围。

斯坦福和康奈尔的研究者曾分析过CNN的2600万条帖子,发现近1/4“恶意辱骂”的发帖来源于随机的用户。

网络喷子,随机刷到一条新闻,躲在网络id后面,走到别人面前啐一口,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没有什么比这样伤害一个人,付出的代价更小了。

〓 电影《网络暴力》

他们肆无忌惮地把别人的经历当成自己的“情绪厕所”,一通发泄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美国奥格斯堡大学的一项研究认为,网暴也可能是一种移情缺陷。

施暴者唯独感受不到,屏幕对面接收这样的辱骂、揣测、指责恶意的,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50年前,人类畅想地球村的美好时,兴奋地期待着与世界上各个角落的人,随时随地地产生关联。

每个人都可以在互联网上发表关于自己的一切,每个人也都可以对别人做出回应。

那时谁也没想到,除了美好与祝福,仇恨和恶意也会跟随互联网攀爬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互联网生态发展到今天,我们在享受它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已开始痛苦地承受着它的副作用。

根植在人性深处的罪恶,通过“自由”的机制,从潘多拉魔盒中释放,成为了一个世界性难题。

一声长叹,不知还要有多少生命会因此终结,多少悲剧会继续发生。

「枪响了,你看见是谁开的枪吗?

我看不清,他站在道德制高点,他站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