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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4-17世纪,整个东亚大陆都笼罩在明朝的海禁阴影之下。无数民众被迫交出或凿沉船只,按律令远离祖辈们世代经营的故土,并在迁居贫瘠的内陆山地后遭遇结构性饥馑。但总有勇敢者不愿向命运屈服,甘愿冒杀头的风险也要重回大洋怀抱。从而喜提朝廷赐予的“海贼”与“倭寇”头衔,陷于本国官军极力围剿、外番竞争者亦可除之的尴尬境地。

于是,部分聪明人渐渐摸索出“自我蛮化”的第三条道路。通过主动修改初始生态位的巧妙方式,将自己由过去的通缉对象转化为海外来客。虽表现形态多种多样,收获成效也各不相同,却终究是沿着殊途同归的方向艰难前行。

相对成功的早期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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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时期的贸易发达 让不少沿海居民得以远距离避难

早在元末明初的疯狂乱世中,已经有不少沿海流亡者选择举家出海避难。其中最为有名的分支,便是落脚于印尼旧港的广东集团。他们在首领梁道明和施进卿的率领下,由今日的佛山一带迁往苏门答腊岛,稍后又迎来了以陈祖义为首的第二波移民。彼时的旧港虽在名义上还属于三佛齐帝国,却并无强势的统治集团予以保护。因此,广东来客们能非常顺利的将海港握在手中。

从地理位置上看,旧港本身的位置就非常紧要。从这里向北航行,便是繁忙的马六甲海峡与巽他海峡,向东则还有物产丰富的爪哇岛和香料群岛。早年奉忽必烈之命远征的元朝水师,正是沿这条航线南下,还在沿途的加里曼丹岛西部留有部分定居成员。后来的广东流亡者就极有可能是依照前人经验开路,才得以在比较陌生的环境中觅得栖身之所。

控制了旧港 就等于控制了三条黄金水道

如此紧要的地理位置,注定了旧港不可能永远是一个单纯的世外桃源。当年靠击败蒙古人而声名鹊起的满者伯夷政权,已经在东侧爪哇岛上虎视眈眈。稍后又有重拾帝国的明朝决定将威名波及远方,派出由三宝太监率领的舰队迎面而来。这就迫使广东流亡者们迅速做出决断,究竟是以乱民身份被押解团灭,还是重新换个身份获取招抚待遇。好在首领梁道明对此类问题早有预见,提前对外宣称自己就是三佛齐国王。同时不忘促成许多部下由佛教改宗伊斯兰,为日后的精细操作创造出很大想象空间。

于是,旧港得以靠这种自我蛮化的策略免于毁灭。梁道明主动向远道而来的郑和示好,率领少数亲信和家眷返回老家居住。但包括副手施进卿在内的大部分成员,还是获准继续留在原地发展,逐渐稳固自己的小王国建构,且只需要以宣慰司的象征身份照顾明朝脸面。唯有既不肯融入本地文化,又盲目选择正面抵抗的陈祖义,在众叛亲离中遭宝船队重拳出击。不仅没能在新家园里善终,反而因自己的冥顽不灵而被送回南京斩首。

旧港的宣慰司设置 主要在于部分上层的自我蛮化策略

更为讨巧的中期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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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乡邻的操作手法 对广东本土的官商两界都有很大触动

既然有旧港的这个先例,那么就会有更多依然生活在广东境内的沿海居民尝试效法。然而,生活在15世纪中后期的他们,本身已处于星罗棋布的卫所网络监视下,很难像早年跑路的远亲那样维持较大规模社团。故而只能利用下成祖皇帝死后的部分政策松绑,以恢复出海捕鱼业做掩护,渐渐与外面的世界重新链接。加之没有拖家带口的软肋负担,更利于在陌生的远方重新安顿。

结果,就有好事者在积累原始资本后转投暹罗、北大年或勃尼等小邦,继而以国王特使的身份重返故土。由于手握朝贡国的合法文书,无需如过去那般东躲西藏,还能获得官方的以礼相待。除象征性的外交活动外,大部分精力依然着眼于贸易,等于是以非常安全的方式重操旧业。而且在这些人的努力交涉下,广州地方当局逐步给海禁政策解绑,不再按旧的规章年限接洽使团。随即又引得更多人真相效仿,将东莞发展成名噪一时的“暹罗港”。

15世纪后期的东莞 靠着自我蛮化的海商们成为“暹罗港”

当然,这番操作的局限性也非常明显。因为南洋诸邦所能提供的名额相当有限,而想靠自我蛮化实现阶级跨越的潜在人群又十分庞大。除几个距明朝国境线较近的对象外,更为广袤的穆斯林地区其实并不深度依赖朝贡机会。反例则是有浓厚汉化基础的越南,因不存在显著的交流障碍而无需招揽此等特殊客卿。

所以,广东沿海的大部分居民,依旧只能在各类擦边球模式中闪转腾挪。有足够胆识的特殊者,或许能自己拉起一支冒充番邦使节的队伍。缺乏相关韬略的普通人,就只能等远亲们的商船不定期靠岸,并抓住空歇期完成一些中小微买卖。很多时候,他们都需要与坐镇首府的官商展开不对称竞争,以看似最为弱小且无助的方式延续祖传领域。但无论如何,都算是受惠于走自我蛮化模式的先例相邻。

讽刺的是,当16世纪初的葡萄牙探险家日益东进,还是同一批人在关键时刻选择站队明朝官方。他们先是抵达马六甲执行了首次具有探查性质的交涉,继而在南海岛礁边尝试拦截载有对方使节的船只。乃至踊跃接受征召,让长期疲软不振的水师能够迅速完成军事动员,从而艰难赢下屯门与西草湾海战的胜利。

许多私自出海的商人 都会以番邦使者的身份返乡

代价惨重的后期挣扎

富庶的江南沿海 本应有着胜于广东的对外贸易需求

与此同时,不少具有类似性质的地方私商海盗,正不断活跃在闽浙两省的漫长海岸线上。相比于自己的广东同行,他们的家乡位置无疑更为偏远。因而更不容易接触到外部世界,非常容易被人遗忘在整个15世纪的历史记载当中。唯有偶然漂流至浙东外海的朝鲜士大夫官员,在自己的笔记中留下相关印记。

另一方面,这些闽浙海盗也有自己版本的“暹罗港”。即隐藏在九龙江下游的月港,以及孤悬于杭州湾东南的舟山群岛。前者具有面朝大海、四面背山的绝佳环境,足以为海盗们提供一处相当安全的落脚点。后者同样距大陆水线不远,并有多座大型岛屿可供私商来回聚集。两者间的最大区别,就在于福建对帝国粮产的贡献远不如长三角冲击平原,足以让设在福州的军政当局搞选择性无视,也给闽南海盗们更多开拓南北航路的余力。本土性更强烈的他们,也几乎没动力搞复杂的自我蛮化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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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孤悬的舟山群岛 一度是闽浙走私贸易中心

可惜,只要明帝国的粮赋继续以江南产出为主,那么能辐射多省的整片水域就必须被严格管起来。特别是在1522年的中葡军事冲突和1523年的争贡之役发生后,嘉靖朝的中央官吏将目光重新聚焦到东南,展开过不少轰轰烈烈的地方官场整治行动。其中,影响力最大的决策,便是劝退日本方向朝贡资格。除宁波的地方士绅们不再有机会靠有限窗口获得对外交涉渠道,更多负责外围运作的私商也损失惨重。于是,以汪直为首的海商集团便孕育而生,将针对贸易管制措施的斗争带入全新阶段。只不过在当时,他也没想成为有众矢之的嫌疑的徽王。

事实上,汪直本人的故乡并不靠海,而是在靠近长江中游的徽州。尽管彼时的徽商群体尚未冒头,但源于地理环境的民间自发商业需求已十分强烈。年轻的汪直便参与其中,通过闽南走私船队的引荐,完成了人生历程中的首次远距离航行。他们一方面从拥有进口渠道的广东同行手里进货,同时又借助当朝的贸易禁令措施,将买卖延伸至日本九州。甚至有幸在平户岛建立商业据点,并在阴差阳错中将葡萄牙火枪引入种子岛。位于舟山群岛南端的双屿岛,则是该地下网络的中间支点,让不少江浙地区的土特产由此输入海外。

一直到被明朝官军伏击 汪直才去日本开启自我蛮化策略

如此树大招风的经营成果,势必引来大明朝廷的重拳出击。于是,原本以趋于集中到双屿的闽浙两省海商,被迫分头朝南北两翼撤退。而且在冠冕堂皇的报告中,还经常被忙于遮盖自身能力低下的流官污蔑,公开身份渐渐由不服教化的乱民演变成亡我之心不死的日本倭寇。反过来又促成各走私小分队的抱团取暖,将原本已颇有威信的汪直推举出来当话事人。后者也是不辱使命,险些说服地方官场为属下网开一面。重新圈定金塘岛上的沥港为落脚点,可以周期性到舟山主岛的定海完成贸易。

然而,立足北方的中央帝国,始终更看重同质化稳定而非区域经济起飞。汪直等人的努力偓佺,也只能换来官军的不断打压和偷袭。索性在逆境中彻底黑化,将主力撤往日本暂避,并在小小的平户岛上僭号曰宋、正以后人耳熟能详的徽王自居。余下部众则坦然接受被动的蛮化安排,招揽少数日本浪人为雇佣兵,同时不忘将自己打扮成真正的倭寇模样。反倒是汪直自己还略显保守,在多方劝说下于1557年重回浙东投降,并在两年后惨遭枭首示众。

倭寇们的日本形象 是正反双方共同塑造的蛮化成果

有意思的是,这段让后世扼腕叹息的黑历史,还顺带孕育出某些非典型案例。例如留下《远游记》的葡萄牙冒险家,就在16世纪40年代的闽南遇到过某位西化海盗--甲潘让。其人在金门岛上的料罗港有很大名气,还为规模不大的船队配置了不少西方枪炮。甚至发展到自己也穿着欧洲服饰与甲胄,雇佣30名葡萄牙流亡者充当私人卫队,并有在旗舰的主帆上涂抹十字标志。显然,这是远胜普通倭寇的自我蛮化策略,且针对的目标人群也不是本土官军。

原来,就在甲潘让不断往返双屿岛和南澳岛的同时,还有另一个势力维系着近在咫尺的平行时空。他们的典型代表,便是《远游记》中的穆斯林海盗头子哈桑。尽管原籍印度西北部的古吉拉特,却为血亲复仇而不断活跃于东方世界,祖籍遍布马六甲、北大年、占城、海南岛、广东和福建。但铁杆核心人数非常有限,还是自马来亚、爪哇等南洋地区招募来的亡命之徒。因此,真正打下手的主力群体,还世代定居于本地的穆斯林后裔。除需要应付明朝官军的不定期威慑外,最大对手莫过于生活在邻近区域的非穆斯林竞争者,这才迫使甲潘让选择相当西化的自主蛮化策略。但即便是这些人本身的行为模式,同样可以被视为半推半就的自然蛮化路径。

基督教与穆斯林世界的冲突 同样是自我蛮化方法

出人意料的影响

明朝中后期的海禁松绑

在一定程度上逆转了海盗们的自我蛮化

当然,上述这些案例并不为官方核定的正史所青睐,他们的演变轨迹就容易为后人所忽略。加之明朝中后期的一系列政策引导,海盗们的自我蛮化之路也渐渐归于无形。

比如从16世纪60年代起,远在北京的朝廷为平息事端、开源节流,分别为广东与福建两省的海禁进行部分松绑。广大历史爱好者们所津津乐道的隆庆开关和澳门开埠,全都是在该阶段由原先的民间自发演变为成文条例。许多走私团体抓住机会,将自己洗白为合法官商,自然会对只是权宜之计的蛮化风说不。相反,高举帝国赋予的大旗才更利于行事。

郑氏家族的三代首领 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自我蛮化属性

即便如此,曾持续近百年的自我蛮化历程,仍旧能在闽南沿海杰出郑氏家族这颗异样果实。作为创始人郑芝龙,早年在澳门捞到第一桶金,并选择在日本结婚生子。在成功被地方官府诏安前,他甚至做过名为尼古拉斯的天主教徒,把女儿嫁给某位白人殖民者。集团第二代领袖郑成功,虽尊奉南明流亡政权为正朔,却在行事风格上有浓厚的文化混合痕迹。不仅爱吃荷兰风格的烤肉,也非常乐于引进武器、雇佣黑奴士兵,强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哪怕是存在感最低的郑经,都知道努力维系同英国商人的贸易关系。面对满清的咄咄逼人之势,也一度希望成为东南角的第二个朝鲜李朝。

此外,郑氏家族另一个旁系,自明清易代起就滞留在广东湛江水域。他们在18世纪中期东进珠三角,在今日香港境内壮大自己的走私劫掠事业。直至被官军全盘围猎,还能抱团退入越南,成为依附蛮族王权的正规水师。随后纵横于广东、福建和浙江之间,弄的满洲帝国相当狼狈,无疑是对自我蛮化策略的极佳诠释。

郑氏家族的分支 在18世纪还选择过主动投入越南

只不过清朝所特有的满汉区别属性,让很多海盗不需要再委曲求全的展开自我蛮化。毕竟,此类团体本就拥有显著的地域归属特色,更没可能被纳入日益封闭的旗人范畴,才让政经模式冲突为满汉矛盾所让路。但核心实质并未有改变,只是定期换个新皮肤再联袂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