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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医生,是链接一线临床需求和技术服务创新的枢纽。中国医生有着非常优良的传统,大医精诚的内涵也在时间浪潮中历久弥新。他们不应是困在论文、晋升等事务中的模糊面孔,而是修医术致精微、修医德怀仁心的时代英雄,也是医疗服务这一囊括了科学、社会学和经济学等复杂体系的中枢环节,更是围绕提升医疗质量和普惠性目标所构建的创新链条上的核心主体。经济观察报作为中国健康事业的观察者、记录者和推动者,将持续为读者呈现致力于医疗创新的大医生和他们的故事。

这是本专栏的第七篇,主角是北京积水潭医院副院长、创伤骨科专家吴新宝。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铃 在中国,许多复杂疑难的骨折患者,把站起来的最后希望寄托在北京积水潭医院。

就是在这里,吴新宝从一名医学生开始做起,度过了36年,最终进化成了中国最顶尖的创伤骨科专家。

他尤其擅长骨盆和髋臼损伤手术,同时也致力于老年髋部骨折的治疗。陈旧骨盆手术,一种珠峰级别难度的手术,全世界只有寥寥无几的医生能做,他做过上百台。

无数次,他在刀尖探险,从崖边救回病患。

一台放弃了两次的手术

走出手术室,吴新宝准备跟家属谈放弃手术。他出了门,站了几秒,折回来,再出门,又折回来……

他的病人骨盆粉碎性骨折,患处一切开,血就像水管爆裂,瞬间溢满盆腔,医生们把血吸干,一松手,又哗啦往外涌。

短短一两分钟,吴新宝进出手术间三个来回,怎么也过不了自己这关。他最终回到了手术台。

病人叫小凯(化名),是个28岁的沈阳小伙,几周前被倒塌的建筑物砸伤,断骨插进静脉血管网,造成大出血和休克,抢救时失血超过4000毫升,命保住了,但当地医院无法完成骨盆骨折的复位和治疗。冒着生命危险,小凯执意转到唯一能让他站起来的医院。入院后,全科查房大讨论,医生们认为再次手术还会再次大出血,不建议手术。

查房结论让病床上的小凯充满绝望,从他眼中,吴新宝看出了轻生的想法。如果不能站起来,无法想象这个倔强的年轻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吴新宝决心一搏。

情况比预想中更凶险,别说复位,稍微碰一下骨头,血就喷涌出来。吴新宝几次尝试复位,都不成功,患者已经输了8000毫升血,相当于全身血换了两回。麻醉师和助手默默看向吴新宝,等着他做决定。

似乎没有别的可能了。吴新宝举着血手往外走,在楼道里徘徊:现在放弃,小凯清醒后还是会绝望,那时手术难度只会更大。他决定再最后试一次。

回到手术室,给几位助手分好工,吴新宝做最后一次复位尝试。奇迹般的,十几秒后,骨折复位了,大出血也随之止住。

成功了!吴新宝摘下手套,扔进盆里,突然发现自己的腿不会动了。做出决定的那几秒,仿佛多少年过去了,他感觉自己的头发好像一下“全白了”。

这是吴新宝二十年前做的一场手术,记忆却刻骨铭心——那一次,这个把“放弃”从人生信条里剔除了的医生,第一次有了放弃的想法。许多年后,小伙子结了婚,有了孩子,带着大包小包特产来感谢当年的救命医生。吴新宝让他蹲一下,再走几步,说,把礼物拿走,你今天能蹲能走,比带一吨金子都重要。

作为医生的吴新宝不轻言弃。

他做过上百台艰难的陈旧骨盆手术。患者骨盆受伤时做过手术,但没能复位,随着时间流逝,周围的神经、肌肉、血管位置发生变化,术后长出的新组织包裹着骨盆,再手术时组织剥离非常困难,稍有不慎就会大出血,病人可能死在手术台。

为什么骨折会“陈旧”?在广袤的基层,面对重伤者,许多医院只能先跟死神抢人,很难兼顾不致命的骨折。经年累月,找到吴新宝的人,有的脑袋有“补丁”,有的气管被切开过,肚子上拉着好几个口子。他们经历了死里逃生,但最终却不能站立起来。

宁夏农民马彦花就是这样一个病人。她伤后一直卧床不起,在外打工的两个儿子不得不回家照顾母亲。经过辗转,在积水潭医院,吴新宝成功为她完成了手术。

吴新宝应用3D打印技术进行陈旧骨盆髋臼骨折手术

拯救骨折老人

坐在椅子上,吴新宝往后倾斜身体,伸直腿,模仿髋部骨折后唯一能采取的姿势:“脚趾伤了,走路看不出来,脚踝伤了,可以慢慢走,膝盖伤了,腿就弯曲不了,髋部骨折了,就没法坐起来,病人只能躺着,什么都干不了。”

人们把老年髋部骨折称做“人生最后一次骨折”——虽然手术技术已相当成熟,五分之一的髋部骨折老人还是在一年内去世了。

为何如此致命?

伤后,为了减少翻身、大小便时的疼痛,许多老人宁愿不吃饭。他们可能发生血栓、结石或长褥疮,可能呛水引发吸入性肺炎。吴新宝记得一个生活可自理的84岁老人,骨折后8小时就有了肺炎表现,电解质紊乱,很多指标都不正常了。

医学领域内的共识是,老年髋部骨折后须尽快手术,以减少并发症,降低死亡率。

但手术存在禁区,衰老带来全方位的脆弱,因为伴发的基础疾病,老人各项指标容易不符合手术标准。传统上,骨折患者由骨科单独管理,术前检查有问题时,要轮流请心内科、内分泌科、肾科等科室大夫给病人化验和评估。等待中,一些老人病情恶化,失去手术时机。

“一定要把术前等待时间缩短。”吴新宝决心突破禁区。

2015年5月,积水潭医院在老年医学科病房专门设立13张床,作为老年髋病区,由老年医学科医生和骨科医生作为患者的共同主管医生,高效快速地治疗老年患者。从那时起,吴新宝牵头多科室开始了“骨科-老年科共管”治疗模式的探索。

术前环节全面调整、优化:针对每一位老年患者的身体情况,制定个性化检查,简化不必要的项目,对服用抗凝药的患者是否需要停药一周后再手术等关键环节进行了临床研究,完善了老年髋部骨折围手术期诊疗优化流程。

新流程意味着新理念:不为了绝对安全而选择保守,而是尽可能尽快手术,抢救更多人。

共管模式搭建三年后的一天,吴新宝在出差时接到电话,他学小儿骨科时的老师、一位退休老医生摔倒了,从髋部到大腿中间“大劈叉”。老师患有脑血栓,在服用两种抗凝药,这本是急诊手术的禁止项,起码要停药一周才能手术。

当晚赶回医院,老师见到他就喊:“新宝,你快给我做手术。”老师和在场医生都明白,这样严重的骨折,当晚不手术,或许再没有手术机会了。吴新宝问:“今天做手术的话有没有禁忌症?”没有人回答。吴新宝又说:“要是没有禁忌,我们是不是试一下?”

依照新的理念,在谨慎地加了一项脑CT的检查后,吴新宝当晚为老师开了刀。术后,老师很快获得恢复。

改变是惊人的。新模式实行几年后,病床扩大到了18张,入院48小时内手术率由6.4%提高到70.1%,术前平均等待时间由6.7天缩短为1.8天,平均住院日缩短到4-5天,院内死亡率由4.3%降至0.4%,随访1年死亡率由20-30%降至6.7%。截至2021年12月,北京积水潭医院以共管模式治疗的6822例老年髋部骨折患者,一年内死亡率降低了41%。

2017年,吴新宝牵头制定中国首部《老年髋部骨折诊疗专家共识》。2021年,国家卫健委委托北京积水潭医院牵头制定《老年髋部骨折诊疗与管理指南》。“积水潭模式”正向全国更多地区普及。

吴新宝说:“我们得冒着险把老人从悬崖边拉回来,不然就是力气强点的爬上来,大部分人掉下去。”

在北京积水潭医院,“人生最后一次骨折”的说法成为了过去。

啃更硬的骨头

为了实现精准稳定的手术,2002年起,北京积水潭医院就开始向智能骨科领域进发,成功研发了国际首台骨科手术机器人,拥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现已实现成果转化,在全国推广。慢慢地,许多骨折手术实现了微创,在机器人的辅助下,手术出血少,病人恢复更快了。

按照传统方法手术治疗骨盆骨折,会带来很多并发症,但在骨盆骨折复位方面一直无法实现微创,在国际上也是空白。拥有一款能够对复杂骨盆骨折做复位的机器人,一直是吴新宝的梦想。

要实现这一梦想,必须解决许多科学难题。从2014年起,吴新宝朝着这块“更硬的骨头”进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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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新宝

即使有多年的临床创新转化经验,从头研发骨盆骨折复位机器人那几年,吴新宝还是屡屡受挫。他常跟工程师争论反复问,为什么实现不了?为什么做不出来?为什么机器人这么“傻”?

横亘在临床医生和工程师之间的,除了共同的难题,还有不同专业背景、思维方式带来的天然壁垒。有时,医生眼中特别难的事,工程师改几行代码就好,有时,对医生来说很天然、很直觉的东西,工程师却很难用技术实现。

要推进研究,只能不断沟通,不断磨合。每周三下午,吴新宝都会去实验室,跟软件工程师们沟通技术问题,去看他们的怎么做软件、怎么构思硬件、怎么让机械臂运动。工程师们也常来医院,观摩吴新宝手术。

一年年过去,力的问题解决了,轨迹的问题解决了……在积水潭医院“医工企”的创新模式下,吴新宝和工程师们一道攻坚克难,创造性地提出“镜像原理” “弹性牵引”和“自动复位”等理论,将经验转化成了数字化、智能化的机器人辅助操作方案。

2021年,世界上第一台针对复杂骨盆骨折微创化、智能化、自动化的骨折复位手术机器人系统在积水潭医院诞生。目前,这款手术机器人已经完成了样机的科研临床试验,正在进行全国多中心临床试验,有望在今年获批。

傲骨仁心

顶尖外科大夫,除了技术要精湛,还得敢在刀尖犯险,除了修一身傲骨,还得炼一颗仁心。

职业的特殊性,让创伤骨科大夫的阵地永不固定,哪有重大灾难、紧急情况就得去哪里,密云彩虹桥坍塌、大安山煤矿坍塌、雅安芦山地震、汶川地震……吴新宝总是第一时间奔赴战场。

2008年5月,在华西医院,温家宝接见了吴新宝在内的参与地震救援的医疗队员。温家宝紧紧握着吴新宝的手说:“你们辛苦了!积水潭骨科是最强的,你们要尽量抢救他们,使他们不残疾。”

那一次,吴新宝和积水潭医院58名医护并肩战斗,冒着余震做了208例大型手术。

吴新宝的手上、脸上有许多小黑斑,那是在放射线下固定和复位骨头时留下的,有时吃完放射线,这些黑斑都会发亮,最着急的时候,医生们来不及穿上铅衣,就冲上了手术台。在日常的医疗工作中,睡梦中被叫醒去手术、被患者的血溅到眼睛、打钉子时扎破手指,更是常事。

吴新宝高考第一志愿是清华建筑系,阴差阳错学了医。1987年,从北京大学医疗系毕业后,吴新宝分配至积水潭医院创伤骨科,从第一次缝合伤口、第一次打外科结起,他就没失过手,做得极漂亮。惊讶于自己手脑协调程度的同时,他开始笃信有人“天生就该上手术台”。

刚当医生那会,看到有人没把手术做漂亮,没把伤口缝好看,吴新宝会为此痛苦。后来他慢慢接受了世界的残缺,只是依然不允许自己做得不完美。

手术是经验艺术,比如陈旧骨盆,越是无人敢做,越是罕有人能做。这种手术不伤血管、不伤神经几乎不可能,即使是吴新宝,也像在钢丝上走路。很少有医生能背负“因为动手术给病人添新伤痛”的包袱。

“担当,有的时候就是不能后退。”吴新宝说。

遇到难题,他会想很多办法,一是不打无准备的仗,每一个陈旧骨盆病人都要先打好模型才做手术,二是不去想,“不去想,压力就没了”。

这种心态延续到了工作和生活中。他永远不出恶言,不听流言,不恶意揣度,“眼里没有不顺眼的事”。平和之外,他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世上没有让我‘躲’的事,无论多难,只要值得做,我都会迎难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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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铃经济观察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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