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辽东半岛,渤海湾的另一边。那个地方,历史上称作“盖州”,以后降了格,变成“盖平县”“盖县”,但在前些年,又重新改了回去,叫“盖州市”,上属营口市管辖。五十年代初,我出生在沈阳市和平区,因为没在那里落地,对故乡便有些生疏。小时候听我妈说,我出生不久,妈妈抱我回乡去,没住上两天,我便开始拉肚子,明显是水土不服。妈妈于是担心,唯恐农村的条件差,会有个三长两短的。于是提前动身,抱着我回了沈阳。所说的这一切,当时我太小了,一点印象没留下,这哪能算回乡呢。以后上学时填表,工作填个人履历,关于籍贯这一栏填哪,一直都使我拿捏不好。我总觉得,父母的出生地是那个山村,而我是生在外边,却得填辽宁盖县,这一直都使我很不情愿。没办法,也只能随波逐流,好在不怕被外调,也就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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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十几岁时,曾回过一次老家,住了四十几天。那一次回乡,印象很深刻。走在故乡的山水之间,接触故乡的亲人,使我原有的印象,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最具有特征的,是山上成片的果木林,大多是苹果树,从山根延续到山半腰,密密层层,长势茂盛。之前只听说过,锦州的苹果如何知名,其实真正好的,还是辽宁盖县的苹果。五六十年代,盖县产的苹果,凡是品级高的,一般都装箱出口了。说辞便是:是为了还某国的债,或出口换外汇。我去的时候正是八月天,那四十多天里,眼看苹果由青变红,一直到秋后摘苹果。其间,我与堂兄弟们,上山去割青柴。干活时也带着玩,时不时摘苹果吃。苹果树太多了,那几乎是顺手牵羊。开始时苹果还生,咬起来很硬,没什么甜味。我的兄弟们有办法,用镰刀把敲打苹果,让一个地方变软,会逼出一些果汁,然后把皮咬破,嘬其中的汁喝。未熟的苹果,能出的果汁很有限,果汁嘬完了,苹果顺手便丢掉了。我记得那时候,还是感到有点心痛,这是因为,那个年月,即使在北京城里,吃苹果也不多,哪舍得随意丢弃?自那以后,天气慢慢渐渐凉了,而苹果也渐次成熟。熟了的苹果好吃,不需要敲;我是外来的客人,也受优待。这样每天可劲吃,吃的苹果太多了,待回到叔伯家里,连饭也不想吃了。那的苹果种类挺多,像香蕉,元帅,印度,唯锦,红玉,国光等等。若是排个序的话,唯锦最难吃,虽然它外表光洁,味道却较差。这种苹果,如今已经见不到了。最好吃的,应该是红玉与国光。红玉苹果下得早,个头不大,但它的味道奇佳,甜中带酸,酸甜适中,吃过后回味极好。这种苹果,如今也基本绝迹了。国光苹果下得晚,一般在霜降之前;它的个头不算大,表皮青白色,但味道相当醇正。还有一个特点是,无论放多久,这苹果都是脆的,决不会发绵。这种极佳的口感,使它特别受欢迎(那个年代),远超其他类的苹果。

我在另文中写过,一九六二年初,我哥回了趟老家,向家乡人求援。那是饥荒的第三个年头,本已不堪的我们,终于等来了希望——哥哥带回高粱米,小米,还有黄米粘糕,以及一口袋苹果。因为东西太多,下火车后无法腾挪,只好顾了一辆三轮。到家门口下车,付了车钱后,车夫却不走,眼巴巴盯着苹果看,低声下气的说:学生,能给我个苹果吃吗?我哥听他这么一说,没有犹豫,伸手掏出俩个苹果,递到他手里说:您吃吧,这是盖县的国光,正宗货。这件小事,是我哥说给我的,他还补充:那人拿着苹果,眼睛泪汪汪的。我家自从那以后,有了接济,基本能吃饱饭了。从东北来北京多年,我父母没回过老家。从内心讲,他们是思乡的。那一天,父亲一边品尝苹果,一边深情地说:吃这国光苹果,等于喝到家乡水了。父亲外出多年了,乡音仍有痕迹,他念“国光”的“国”的音,发的是三声,念成了“果光”。这种挺特殊的发音,甚至影响了我女儿,也念成了“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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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十几岁回过一次乡,以后几十年间,由于条件所限,始终也没能再回去。但故乡的景物人物,都还朦胧记得。尤其故乡的苹果,又甜又脆的国光,印象就更加深刻了。我在河北的时候,单位就挨着果园,年年秋山红叶时,就去果园买苹果。这的苹果也有国光,而且数量很多,但在内心深处,我会有一种感觉,照比故乡的国光,还是稍显逊色一些。这或许是乡土观念,有失偏颇?今天的市场上,国光苹果已不常见,我们平时吃的,大多数是富士苹果。听来自故乡的人说,早先成片的果树,如今已包产到户,失去了昔日的规模。时代前进了,科技也在不断进步,许多东西都在变化,但我仍难忘国光苹果,那是关于故乡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