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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春的诊室里出现最多的患者是13-16岁的初中生,每天的接诊量大概能达到60位。他总会直截了当地问对方,“你知道不知道抑郁症?”

这话对家长的刺激可比对学生大多了。

抑郁症在学生群体当中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根据《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青少年抑郁症患病率为15%-20%。在抑郁症患者群体中,50%为在校学生,其中41%曾因抑郁休学。

他们对待这类病症的态度要比家长们开明和松弛太多了,还会跟同学或朋友互相谈起。但家长不行,不管主动还是被动,他们都更像是蒙在鼓里的一方,“小孩子能得什么抑郁症啊?”

马永春45岁,是浙江省立同德医院身心二科副主任。干了近20年的心理疾病患者的康复治疗,多数为药物控制+心理疏导。但疫情后,他发现来治疗的患者年龄越来越小,青少年甚至成了主力军。

他们多数厌学、沉迷于电子产品以及频繁地跟家长产生矛盾甚至冲突,有的还会自伤,比如用利器划伤身体。

“这个群体的人生病的发生率高,那对整个群体的质量,对国家、民族的竞争力都有影响。”马永春觉得眼下比治疗更重要的是提前干预。

来马永春这里看诊的青少年,有些是穿着校服自己来面诊的,这些孩子的家长大多文化程度不高,工作以体力劳动为主,没时间关注孩子;更多的则是由父母带来的,他们找到马永春,多是因为担心孩子的学习问题,因为在这些家长的描述中,多数是因为发现孩子学习成绩下降才来的。

“抑郁症?我的孩子怎么会得抑郁症?”他们才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结论,最希望的是赶快把孩子治好塞回学校,成绩可不能耽误。

所以当看过大量出现心理问题的青少年后,马永春发现问题或多或少都与亲子关系有关,“有些是亲子关系导致了问题,有些本身就是问题。”那要想解决问题就不能只针对青少年了,父母配合才是关键。而这,都不能用一句简单的不容易来形容。

年前,我们跟马永春聊了聊他在门诊中对青少年心理问题的观察,以及这背后错综复杂的亲子关系。

以下是他的讲述,经「后浪研究所」整理后发布。

一天面诊60个,没有问题的是个位数

(面诊的情况)每家都不一样。

有的家长领着孩子过来之后,是每个人都想说话,另外一些则是互相都不想说话。有的是大人在,孩子就不说,把大人赶出去,小孩才愿意说。

还有一种是爸爸妈妈抢先说,替孩子都说掉(他的状况),最后孩子说“不是这样的”,那就白说了。显然二者的关系很难达成一致,他们看到了两个不同版本的问题,所以孩子才会出现问题。

很多家长会喋喋不休,有一个家长过来说,医生我要从2002年跟你说起,拦都拦不住。他把那些事件都串在一起,来回咀嚼,用自己的话重新演绎了一遍,这就偏了。

要想了解真实的情况,最好要让大人和小孩分开说。大人出去之前,先简单把事情说一下,这个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表现是什么,又经历了什么发展到现在(的状态),现在有什么表现,有哪些问题?说完他就可以出去了,孩子再坐上来补充,把他的东西和家长不知道的东西加进来,比如有没有觉得做人没意思啊?有没有想过死啊?就能知道更多问题的真相和他的状态了。

基本上愿意来到医院的孩子,都是有表达的愿望和动机的。 当然也有被家长拖过来不愿意说的。那我就会问他,“你今天为什么来?”他说“不是我要来的”。我就问“那你爸妈为什么把你带过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不对?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初高中的,要么就是跟老师的关系不好,要么就是学习压力过大,要么就是跟同学关系不好,要么就是不喜欢学校竞争的压力环境,要么就是跟父母关系不好,要么就是控制不住玩手机,你觉得你是哪个问题?”

小孩子的问题主要就是这些。他们不说那就我来说,他来做选择题,只要选择了,我们就可以往下聊了。

青少年心理问题的治疗,和成年人有很大的差异。

首先成年人心理问题的确定感比较强,他没那么多事情,就是心情不好不想活了,那你过来用药就行了。只要看到这个人,了解他的病史之后,治疗方案就呼之欲出了,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

但青少年不一样,变异太大,影响因素太多。他可能跟学习压力、父母关系、同伴关系都有关,你得跟他讨论、干预,所以未成年人的治疗会复杂很多。如果他们的问题得不到妥善解决,等到成年期发生问题的机会要大很多。

最多的时候,我一天能面诊60多个患者。 往往看完这60个脑子已经不够用了。因为我们面诊的整个过程都需要高度集中,对思维、专注力和知识储备的要求都很高。

最终确诊的比例还是很高的,基本上60个当中确定没有问题的是个位数。之前我一上午就面诊了7个双相(情感障碍),5个强迫症,9个抑郁症,这些都是青少年经常会面临的心理问题。还有厌学啊,自伤啊,焦虑、厌食、臆症、歇斯底里等等。因为但凡被带到我这来的,其实已经被筛过了,很多都在其他地方看过了,或者是已经治疗了,或者是表现得比较严重了。

这些孩子基本上都是初中生,集中在13-16岁,中学二年级的学生最常见。

这和孩子的适应能力有关。因为小学六年级是一个整体。如果孩子在四年级不出问题,那五、六年级也不会出问题。当六年级毕业后,离开了原有熟悉的人际环境,需要额外的能量和能力来适应,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挑战,出现问题的可能性更大。

初一进入新环境,开始跟新的同学交往,考验的是在过去这么多年中,孩子跟别人打交道的社交技能,以及他们面对新环境的应对技巧。

如果之前有一些潜在风险,那孩子就会出现问题。初一的时候,问题刚发生,它不会表现的很严重,熬到初二还搞不定,就开始掉队了——成绩下降、注意力不集中、同学关系不好、晚上睡不着觉、每天都很烦躁、整天都昏昏沉沉,开始不想上学,甚至伤害自己。

出现问题的孩子往往都没有青少年该有的那种活力,比如表情没有变化,眼神也比较呆滞,说起来都是痛苦,原本亲近的父母关系也会变得疏离和回避。

“青春期的孩子,要干掉父母才能长大”

简单点说,孩子出现这些问题肯定是某些地方卡住了。当它们困在情境当中,就会更加悲观和消极地看待周围的人和事。

他们会受困于同伴关系,比如好朋友和别人好了,然后开始自艾自怜,觉得谁都对自己不好。

也会困于亲子关系。青春期开始,他们会更加关注父母对他不好的那部分,比如“爸爸打我,妈妈骂我,他们只关注我的成绩,忽略了我这个人”,就觉得从小到大父母都对自己不好。

或者是学习压力。“我以前不用很努力,30%的精力就能考到班里前几,现在我100%的精力只能考到中等的水平”,这也是卡住了。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孩子说自己就是开心不起来,他很想努力,但他就是没有力气,他觉得做人没意思,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活下去,他的父母离开他不行,但他现在就是想死,这也是卡在某种状态中了。

从病因学的角度来说,这可能跟遗传、成长经历和外部环境有关;但从青春期本身的特征来说,青春期本身就是生命的一次调整,调整好了才能迎接人生的春天,你调整不好,就没办法做一个独立的个体。

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成年人,他要经历巨大的变化。以前是父母让他干啥就干啥,言听计从,用压抑的方式来面对跟父母之间的观点冲突。但这些压抑会在青春期的时候面临一个解开的冲动和需求,要不然就会卡在那里,成为永久的问题。

我之前有一句话在社交平台上流传得特别广,“青春期的孩子,要干掉父母才能长大”。就是孩子跟父母能够平等对话以后,才有可能出去跟别人建立更平等的社交。

青春期存在的意义,就是孩子如何跟父母从不平等对话到平等对话。它是需要调整的,但这个调整往往是靠小孩自己一个人,大人是不习惯的。小孩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大人还觉得他是小孩,冲突就出现了。

其实跟其他人相比,父母和孩子都是最了解对方的,只是父母没有留意到变化,没有根据变化来调整自己。就像跳舞似的,开始跳得挺好,后来总踩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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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个家长,两口子在孩子房间里装监控一直装到孩子上初二。家长担心孩子出问题,也担心失去她,就用无穷无尽的办法要了解孩子每一秒在做什么。孩子24小时不间断地有人陪同,一个人出门的机会很少,身后永远有1双眼睛,甚至包括两边祖父母在内的6双眼睛同时看着自己。

这就是过度关注。不是每个家长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都知道恰到好处地撤退,也不是每个孩子都知道拒绝父母。小孩都初二了,才鼓起勇气说这件事“太过分了”,因为她发现只有自己家装了监控。

后来小孩就出现问题了,厌食症。家长带到我这来,我一说,他们才知道孩子的真实感受。

过度关注是问题,但不关注也是问题。

还有个孩子,爸妈虽然没有离婚,但因为工作在不同的地方,常年不在一起。小孩辗转于爸爸、妈妈和奶奶三个地方生活。其实他有很多需求,希望跟父母更亲近,希望父母关心,但现实没办法满足他,他感受不到关心,经常自己一个人待着,就发展出人格障碍的症状,对生命比较冷漠,开始虐待小动物。

后来上了职高,现在还没成年就出去打工,他也觉得别人对他不好,和顾客吵架,跟同事也处不来,磕磕绊绊的。其实只要家长在早期能给他多些关注和支持,情况就会好很多。

大部分父母都想和孩子沟通,没事就和孩子说:“来给我讲讲”。但沟通着沟通着,就变成了单方面的训斥,因为到父母这个年纪,积累了很多自认为正确的社会经验,不停地教给孩子,他认为教育就是重复。到最后发现每个孩子都能指出父母最常说的那些内容。为什么我们说青春期的父母要少说一点?因为很多东西孩子都已经很清楚了,再多说就烦了。

所以家长的松动很重要。有时候,孩子出现症状之后,家长的反应比孩子还大。嘴上说“不要焦虑”,“不要紧张”“没事的没事的”,其实家长比孩子还焦虑,自己天天睡不着觉,这样是没办法安慰孩子的。家长紧张了孩子就不可能放松。

其实做咨询的治疗不用特别费劲,只需要让他们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让他们知道同一件事双方有不同的观点,就会促成改变。但凡沟通好的,孩子出现问题的几率都会小很多。

小孩都是大人问题的专家

很多家长把孩子送到这,担心的其实是孩子的学习问题,而不是心理问题。担心孩子错过了学习跟不上了怎么办?巴不得他们马上好给塞到学校去。

可往往孩子回学校还是会出现问题,最后还是得回来。

中国教育的小孩一定听过这句话,“变要我学为我要学”。家长以为这是教育成功了,其实错了。当小孩变成“我要学”的时候,他学不好,焦虑就出现了。有些小孩一进学校就开始抖,开始紧张,也是这个原因。

为什么很多小孩厌学?因为在当前社会,很多时候教育在学校呈现一个复杂的流水线,每天都有任务,每天有评价,每天有比较,还有不同科目几条线往前冲,这其实是个压力性的环境。

有个词叫工业化教育,它像生产产品一样生产我们要的毕业生,而考核系统就相当于产品的合格证,成绩单就是出厂检测的指标。

产品合格证就是有的好,有的不好。但现在这个社会,每个大人被征召去做996的工作,没有人管小孩,他们能看的就是成绩,能做的就是把孩子交给老师、交给辅导机构,让孩子顺利地把知识填进去再吐出来。看起来好像是合格了,但这个过程是很惨痛的,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擅长学习,所以有些小孩就会出现心理问题。

我们一直以来提倡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其实只有智在发展,过度强调学习和成绩。哪怕我们考学要有体育分,规定了跳绳多少个,跑步多长时间,但这都是硬性标准。一旦规定了,它就没有乐趣了。

很多家长说,孩子喜欢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喜欢篮球我就给报个篮球班。但这就是学习,不叫玩。你把篮球当成辅导班了,把娱乐当成学习了,其实小孩一点也不喜欢。

所有娱乐都教育化了,所有德智体美劳都辅导班化了,教育就无处不在了。当教育这部机器已经非常完备了,跟它配套的其他生活方面萎缩了,这就是鸡娃了。

为什么现在内卷的这么厉害?内卷就是鸡娃的结果。家长都认为上大学是唯一的出路。他们那一代都是独木桥过来的,99年第一批大学扩招,之后又赶上中国黄金20年,经历了这样的时代大潮,他们自然地认为,“读书很重要,没考上大学就完蛋了。”他们根据自己对高考的理解、对学习的理解,理所当然地认为孩子一定要学习,一定要上辅导班,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之前有个孩子,小学的时候一直都是年级前几名,二年级时就把三年级的课都上完了,现在初二又去学初三的课,但其实孩子已经学不进去了。

其实二年级就学完三年级的知识,不是因为孩子聪明,而是笨鸟先飞,才显得好。而且孩子的真正成绩在小学时体现不出来,小学阶段的学习太low了,普遍成绩都很高。但这会给家长带来错觉,觉得自己孩子的成绩还不错,开始用这个标准来评价自己的孩子。孩子在初中达不到这个成绩的时候,冲突就出现了。

尽管她爸爸妈妈说成绩没关系、考不好也没关系,但小孩都知道,爸妈心里是渴望自己成绩好的。家庭成员之间是不需要语言的,小孩一看眼神就知道家长的心情好不好。小孩都是大人问题的专家。

所以孩子就很痛苦,他内化了父母的观点和要求,觉得“我要学”,就开始逼自己学习,但是却学不好。他开始纠结、痛苦,开始听不进去、不想上学、晚上睡不着觉,沮丧,有挫败感。

后来我建议家长让孩子躺平。当然这很难,怎么可能一下子躺平?“我躺平了别人不躺平,将来高考谁来帮我?”我的目的是让孩子真正的放松,走出紧张的状态。

心理学,其实是打破了教育的约束。 只要让教育退回到生活的一部分,让生活的其他部分得到长足的发展,其他需求得到充分的满足,孩子的心理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和缓解。所以这群孩子的康复,一定是需要周期和过程的,而且往往以年为单位来计算。

说到底,家长都是爱小孩的,他就算不相信医生,也是相信小孩的。他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但小孩会拿出相反的证据;他以为自己是为小孩好,但小孩当下的感受是什么?小孩说的那些自我体验他无法忽视,所以用小孩自己的话去撬大人是比较容易的,知道之后大人自然会调整自己。

没有人教父母该怎么教小孩,每个人都在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去做。 但是他们自认为正确的方式一定受到个人成长经历和教育背景的局限性。

亲子关系中,好的相处模式是家长多花时间跟孩子在一起,去爱他,去关注他,但不过头的去干预他,不在孩子生命还不稳定的时候给他制造特别多的分离,不在孩子幼小的时候给他制造更多挫折。不要认为没有你他就长不大,也不要认为你对他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所以,我也鼓励青年人在谈恋爱、准备结婚的时候,最好要问自己几个问题。第一是“我自己是不是个成熟的人”;第二“我是不是个情绪稳定的人”;第三“我有没有成长到可以照顾另外一个独立的生命和成长”?这个时候你再去谈恋爱再结婚,是有好处的。

(封面图与文章图均源自视觉中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后浪研究所”(ID:youth36kr),作者:杨小彤、巴芮,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