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瑞先生有段单口相声定场诗,说两口子睡觉争热炕:

“老头要在炕里头睡,老婆死气掰烈偏不让。老头说是我拣的柴,老婆说这是我烧的炕”。

为了争炕,掏灰耙、擀面杖都出来,动兵刃了。

虽是玩笑话,却也能体会:大冬天睡着有人掀了热被窝,可不让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把对方扔进冰箱速冻层?

我有北方朋友,曾歪着头回忆,说自己长辈会“砌炕”,说砌热炕、砌浴池——公共浴室那种大浴池——都是手艺;砌不好,炕不暖和,搞不好还会有危险;砌好了,舒服得很。后来他离家睡上了电热毯,总觉得还是跟炕差点事。毕竟,电热毯用就用了,但终归不如一句“上炕”来得有情味。炕上暖着,会有种类似于微醺的快感,脸儿红了,慢慢就想睡了。

我看着自家暖气片上睡耷拉的猫,大概能想象那舒服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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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的冬天,无锡没暖气,冬天很糟心。

没北方那么冷得追魂夺魄,但大家都畏畏缩缩。室内户外,大家都穿得圆滚滚,还是发抖。到上大学时,学校一度规定要早起晨跑,冬天一醒,摸一把床头毛巾:昨晚没拧干,冻硬了,手跟心都凉了。

北方来的同学拥着被子,说你们也太阴了,怎么房间里也这么冷……期末复习时,没占到座位,我只好钻地铁站台坐着看书去;回去跟舍友一说,人笑:

你这赶上钻地窖取暖了!

冬日取暖,各有各的法子。

我小时候,还不太流行鸭绒鹅绒,多是棉被,冬深时,被子上得搭一条大毛毯。宋朝人冬天取暖,有些雅致的玩法。比如朱元晦拿些纸做的被子,寄给陆游盖,陆游认为纸被和布衾差不多,而且“白于狐腋暖于绵”。但这玩意我没见识过。

阴天久了,棉被会越睡越重,赶上好太阳天,就要连人带被一起晒。晒被子时,常能看见邻居老太太们出来晒太阳,穿得鼓鼓囊囊,把自己嵌在藤椅里,怀抱着热水袋聊天,语声稀稀疏疏。

刚说到了热水袋,那玩意是我小时候过冬的宝贝。每天睡前烧热水灌橡胶热水袋,乃是流程。我外婆则复古些,用一个黄铜做的汤婆子。

我是后来才知道,汤婆子这玩意历史极悠久:苏东坡曾给杨君素写信:“送暖脚铜罐一枚,每夜热汤注满,塞其口,仍以布单衾裹之可以达旦不冷。”苏轼的好朋友黄庭坚则说:“千钱买脚婆,夜夜睡到明。”

汤婆子是借热水的温度,也有用火的,就是手炉和脚炉。清朝时手炉已经是工艺品,轻便小巧,可以装袖子里,不重。

《红楼梦》里,林黛玉风吹得倒,但袖里揣个手炉也没事,还曾经拿手炉调戏薛宝钗——薛宝钗刚劝贾宝玉别喝冷酒,林黛玉就嗔怪丫头特意给她送手炉来,指东打西:谁叫你送来的?难为她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

——只这里细想,丫头还得给林黛玉送手炉,自己冷不冷呢?

老舍先生在《骆驼祥子》里说过句话,“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

每个人冬天的境况,都不那么一样。

古代普通些的老百姓靠火炉火塘,被烟呛着,已经算幸福的烦恼了——比起穷人家没柴薪,起不了火,又高出万倍。

潘金莲还能借着给火盆撮火,顺便勾引武松呢。

富贵人家就享受得多。秦汉时,宫廷已经有壁炉和火墙。唐朝时有所谓“到处热红炉,周回下罗幕”。人在屋里坐着,周围一堆红炉,加罗幕围着。汉朝时节,有两处所在叫做“椒房殿”。一在长乐宫,一在未央宫。当然不是大红辣椒高高挂、好似乡下火锅馆,打算呛得后妃打喷嚏。那年头,辣椒还在南美洲呢。花椒和了泥,涂满墙壁。大概花椒温和,味道又好闻,在香料当宝的时代,挺有用吧?

传说当年李后主亡了国,带绝代美人小周后去汴梁,小周后就嫌灯“烟气”,换蜡烛,“烟气更甚”,然后就显摆了:在南唐做后妃时,宫里不动烛火,直接用夜明珠当光源。古书里许多大人物,少时都是樵采为业,说穿了就是砍柴,回来劈得了做燃料。上等人家或宫廷,能直接焚香,又取暖又好闻,比如李清照所谓“瑞脑销金兽”。

杨贵妃兄弟杨国忠权倾朝野时,有个法子:

炭屑和蜜一起捏成凤造型,冬天拿白檀木铺在炉底,再烧这蜜凤,味道好,又少灰,且暖和。宫廷里还烧西凉国进贡的所谓“瑞炭”,无火焰,有光亮,尺来长一条,可以烧十天。

这方面偶尔也有反例。比如清宫里对生火极谨慎,加上殿宇宽广容易散失热量,所以除了重幕御寒的暖阁,其他大点的地方都冷;反是宫娥们屋窄人稠,大家挤热炕,怕还暖和些。

说到这里,便得说了:

最暖和的,还是人。

老武侠小说(比如古龙《剑玄录》)或电视剧(比如老版《雪山飞狐》)里,偶尔还是会有男(或女)主角中了寒毒快死了,姑娘家(或大老爷们)解衣入怀,抱着对方给暖身子,之后就成其好事的镜头。

可见对异性恋群体来说,取暖的终极形态,终究是美丽异性与爱情。

毕竟外头再怎么暖和,都抵不过心猿意马、心思活络、心跳如鹿、心生邪念这些内心热源。不信你去看一切宋词里有男女欢好题材,总离不开“暖“、”滑”、“香融”、“香汗"、”芳”、“春”、“锦幄”、“温”这些字样。

唐玄宗的兄弟申王,冬天怕冷,经常让宫妓围着他站一圈,用来御寒,叫做“妓围”。这一围大有道理:物理角度说,唐朝宫廷女子多壮硕,人体又自有温度,人肉屏风围定了,很是暖和。精神角度来说,一大群美女围着,很容易暖体活血、心跳如鹿。

所以《大明王朝1566》里,严阁老睡觉,俩姑娘暖脚,是有历史原型的:普通人只能尽量运用器具取暖;上等人可以用人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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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境况,取暖方式也不同。

十几年前,我在上海自己租房住,冬天还是冷;看1980年代日本的漫画,说冬天有人抑郁了,于是有种“札幌过冬法”,说札幌好些人这么过冬:暖气调得极热,让人脱衣服到衬衫单衣,然后喝冰啤酒吃冷食,是所谓“营造温暖氛围,吃夏天的饮食”,来减缓抑郁;再看《老友记》第二季,1995年圣诞节的纽约,暖气坏了关不上,热得人单衣都要昏过去,于是纷纷抢冰箱来乘凉。

——那会儿我在出租屋里,为了取暖抵御上海阴飕飕的冬天,正吃放了胡椒粉的热汤面,看他们把暖气开到顶之后嫌热,一时只想到这故事:

宋朝有个将军党进,还打败过杨家将的老令公杨业。他行伍出身,不识字。有一次,大冬天,拥炉子喝热酒,太热了,全身大汗淋漓,叫嚷“这天气太热!忒不正!”

给他守门的兵丁被穿堂风吹,冻死了,说:

“小人这里天气很正!”

就像申王和严阁老能靠人体取暖,我外婆过冬只能靠热水袋与汤婆子似的:

每个人冬天的境况,都不那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