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乐凄凄，啜泣隐隐。涂思萍着一身黑衣，搂着一双儿女，麻木地看着虚空。
节哀。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宾客都这样劝慰。
这两个字仿佛触动了涂思萍身上的某个开关，一股股悲恸在情绪的闸口涌出。她膨胀的身体慢慢枯萎，整个人像一朵霜后的花耷拉着头，无意识地向宾客回礼。
直到那个瘦高的女孩走过来。
涂思萍认得那个女孩，她叫宋小雅，是赵健生公司里的员工。而她的另一重身份，是赵健生的地下情人。
宋小雅很憔悴，走来的时候身子打着晃儿，她看起来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甚至比涂思萍以及赵健生的父母都更加悲痛。
她说“节哀”的时候咬着牙，嗓子像被粗粝的砂纸磨蹭过，每吐出一个音节似乎都是一种折磨，听起来很疼。
涂思萍抬头看她的时候，她蓄在眼睛里的泪水正从眼角溢出，冲刷出一道浅浅的泪痕。
“谢谢。”涂思萍小声说，“一会儿留下吃顿便饭吧。”
宋小雅嘴角抽动，欲言又止，低下头认真看着涂思萍揽住的两个孩子。
随后，她哭得更凶了，决绝地转身离去。
两个孩子可怜巴巴地扬起脸看涂思萍，涂思萍蹲下来，小声说：“那是爸爸的同事，她太难过了，所以哭了。”
涂思萍说完，起身望着宋小雅的背影。她知道宋小雅为何如此失态，因为爱恨交织，因为悲愤交加。
因为宋小雅跟宋健生好的时候，以为他已离婚。
2
涂思萍再见到宋小雅，是在赵健生头七后。
赵健生走了，留下的公司虽然规模不大，但也不能无人掌舵。公婆年事已高，操劳这些事务有些吃不消，且也不是长久之计。
就这样，涂思萍赶鸭子上架，辞掉了自己的外企工作，硬着头皮接下家里这一摊子。
好在公司账目清楚，一切井然有序，她适应起来没那么困难。
那日，她看完报表，在员工通讯录中找到宋小雅的办公内线，通知她把所有的纸质合同拿过来。
约莫一刻钟后，宋小雅敲门进入，放下合同，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涂思萍随手翻了几本，问道：“你来公司多久了？”
宋小雅：“八个月。这是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
涂思萍：“做得还适应吗？”
宋小雅点点头：“挺好的。”
涂思萍：“你不是本地人吧？那你现在住哪里？离公司远吗？”
宋小雅眼睛眨巴眨巴，犹豫了几秒，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她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襟，接着说道：“我和大学同学一起，租房住。”
涂思萍了然：“行，合同我留下，你去忙吧。”
宋小雅刚才的纠结，涂思萍尽数看在眼里。她知道宋小雅在为难什么，是房子。
赵健生很喜欢宋小雅，生前大手笔送了她一套八十多平的两居室。
当“被小三”的事实被完全掩盖的时候，这套房子代表的是赵健生的真心和爱意；但是当糊弄小女孩的谎言被戳穿后，这套房子就变成了一种包养的符号、偷情的象征，那是一种羞耻的存在。
涂思萍感觉，宋小雅在葬礼上得知真相后，也许闪过将房子退还的念头。
但也仅仅是闪过而已，毕竟，那是一套房子啊！一个外地来此闯荡的应届生，一套房子对她而言太重了！重到可以让她吞下欺骗和羞耻，把这套房子看作一种补偿，把自己的贪婪美化成一种理直气壮的索取。
——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女孩，被一个有家有口的男人骗身骗心，拿一套房子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这难道不是我该得的吗？
3
她理直气壮，但也忧心忡忡。因为她不确定涂思萍知道多少，不确定涂思萍会不会不问缘由地报复她，把她定性为小三，大闹一番后再把她的房子要回来，让她名利尽失。
但不管怎样，她最后选择了不退回。关于她的住处问题，她对涂思萍撒了谎。
宋小雅走后，涂思萍转动椅子，透过落地窗看着外面熙攘的街道，以此平息自己满腔的怒火。
她恨赵健生，从得知他出轨的那一刻，她心里的恨就没有停止疯长，即便现在他死了。死亡让两人的对峙戛然而止，让涂思萍的恨扑了个空，她没有等到赵健生的道歉和反省，于是那些恨通通反噬回来，像黑洞一样吸食着涂思萍的能量。
她是很想拿宋小雅当个出气筒，可思来想去，她放弃了。
至于那套房子，她也不打算追回。人死债灭，这一页就这样翻过吧，她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和孩子还得继续活。
赵健生百天过后，涂思萍已全面掌握公司业务，成为名副其实的涂总。
公婆待她很好，帮她照看两个孩子，为她准备早晚餐，又将积攒多年的人脉介绍给她，两个老人的行为甚至带着些许讨好。
涂思萍都懂的，他们的独生子死了，留下了一间公司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涂思萍现在就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她不能倒，更不能跑。
其实他们多虑了，涂思萍从来没想过跑。经历过背叛后，她的心已经僵死。
她现在就想好好抚养孩子，好好经营公司，一手抓娃、一手抓钱，把余生过好，当然顺便也会为公婆养老送终，并非因为儿媳妇的身份，而是他们的确是很好的老人。
残缺的家就这样慢慢走出悲伤的阴霾。
而就在涂思萍一门心思带着业务开拓市场的时候，她的亲生哥哥涂思成突然找上门来。
涂思萍的父母都已去世，她的娘家人只剩这一个哥哥。但她哥这个人不怎么争气，野心奇大，能力奇差，赵健生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没少以大舅哥的身份过来搜刮，涂思萍曾不止一次警告赵健生不能纵容她这个败家哥哥。
此刻，涂思萍看着涂思成歪在沙发上的德行，不耐烦地问：“你来找我干嘛？我这一堆事儿呢。”
涂思成笑呵呵地说：“我妹妹现在真牛啊，摇身一变成涂总了。你发达了，哥不得跟着沾点光吗？”
4
涂思萍叹了口气，说道：“你以为涂总是那么好做的吗？你有话就直说吧，抓紧时间。”
涂思成：“行，涂总时间宝贵，我也不兜圈子。我吧，最近发现开奶茶店特别赚钱，就琢磨自己也弄一个，但是手头上没那么多钱，你赞助我点呗。”
涂思萍：“要多少？”
涂思成：“起码得五十万。开小店没赚头，我得去高端商场里租个好位置。”
涂思萍冷笑：“你能把小店开好就不错了。五十万太多了，我没有，公司账上的钱我不能动。”
涂思成盯着她，语气不悦：“不是吧我的亲妹妹，你管这么大一间公司，五十万拿不出来？说出去谁信啊？现在你是他们老赵家的当家人，五十万算个啥？我看你就是不想借我吧？”
涂思萍有点恼火：“你这些年从我家里弄走多少钱自己心里没数吗？你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赔了多少钱自己不算算吗？我实话告诉你，你就不是那块料，趁早找个厂上班吧！”
涂思成闻言，踹了身旁的椅子一脚：“涂思萍我发现你现在架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你在这当老总呢，好意思让你亲哥哥去找个厂上班？你还有没有良心？要是没有我替你盯着赵健生，你会知道他在外面找小三的事情吗？就你那个蠢脑袋，恐怕一辈子会被蒙在鼓里！”
涂思萍心口一紧，反驳道：“你那是为我着想吗？你那是为了抓住赵健生的把柄，方便从他身上多讹点钱！”
涂思成气得脸色发红，指着涂思萍吼道：“行！你可别后悔！”
涂思萍了解涂思成，那就是一个色厉内荏的货色，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何况赵健生已死，他这个把柄不值钱。
但她万万没想到，涂思成会把这件事半遮半掩地捅出去，以至于几天后，公司上下甚至涂思萍的公婆，都知道赵健生生前找小三的事，只是大家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5
赵健生的爸妈当了一辈子体面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已经够悲惨了，现下还要承受外界对儿子的指指点点，一口火怄住，双双进了医院。
涂思萍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拨通涂思成的电话，大声吼道：“涂思成，赵健生他已经死了！你这样搅和所有人不得安宁，还有什么意义？”
涂思成狞笑两声：“你不让我好过，那我就不让你好过。你以为你很牛逼吗？在别人眼里你不过就是一个戴绿帽子的可怜女人而已。涂思萍，你现在装得倒是挺贤惠，你公婆肯定不知道，赵健生没死的时候，你偷偷转移了家里不少财产吧？他们肯定也不知道，你让我跟踪赵健生吧？他们肯定还不知道，你让我想办法偷拍赵健生和那个女孩的床照打算曝光吧？你这么恶毒的一面不让大家见识见识，那可太可惜了。”
涂思萍紧紧攥着手机，考虑良久，说道：“最后一次，五十万。你最好明白一件事，做事不要太过份，不然你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问题是我有无数个八百，你却连一千都没有。”
涂思萍在路边平复许久，才找回理智。
她赶到公司时，意外地看见一直躲着她的宋小雅，竟等在她的办公室门前。
“有事吗？”涂思萍问道。
宋小雅点点头，跟在涂思萍的身后，关好门，几步走到涂思萍的面前，将一本房产证放到桌上，欲语泪先流：“涂总，有件事，我要跟你坦白。”
涂思萍瞥了一眼那本房产证，淡淡说道：“我知道，赵健生那个畜生骗了你，他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说他已经离婚了？”
宋小雅瞪圆了眼睛，木然地点点头：“涂总，你……”
涂思萍笑笑，捡起那本房产证看了看，而后合上推过去：“你拿着吧。如果最近没有那么多风言风语，其实你也没打算还我，不是吗？一套80平的小房子而已，我不在乎。你放心，我不会出尔反尔，这页就此翻过，以后你也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段过往。我再给你写一封推荐信，你可以换份工作了。”
宋小雅泣不成声，涂思萍挥挥手，将她赶了出去。
6
关于赵健生生前的艳闻，圈子里疯传了几日。涂思萍偶遇熟人时，总能从对方的寒暄中品出一丝可怜的意味。
那日她去参加业内举办的一场展会，遇到了几个同行。午休时，大家聚在一起吃饭。
有个曾与赵健生交恶的竞争对手见到涂思萍，不咸不淡地与旁人开玩笑：“涂总真是女人中的典范，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能力高超又宽宏大量，你们几个啊，都跟涂总学学，别成天盯着男人打打杀杀，成什么样子？一点都不大气！”
众人笑，涂思萍也跟着笑，笑过后，她仰脖灌了自己一盅白酒，眼泪刷地流了满脸。
众人一见这场面，纷纷安静下来。
涂思萍擦掉泪水，说道：“我今天在这里，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必须为我家赵健生澄清一下，他没有出轨。那些传闻都是假的，不知道是哪个狼心狗肺的人在污蔑他，连他死了都不肯放过他。
“我俩从大学时就在一起，风风雨雨经过那么多年、那么多事，他从未对不起我，我也从未对不起他，我恳请你们，卖我涂思萍一个面子，以后不要再传这些事好吗？
“我的两个孩子还很小，我不希望他们误解他们的爸爸，在怨恨中长大；我的公婆待我如亲生女儿，他们年事已高，受不起任何打击，我也不希望他们误解自己的儿子，在懊恼中度过余生，我求求你们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言语，直到一位大姐提起酒杯，说道：“涂总，你是个好人，我敬你，赵健生娶了你，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在这里表个态，以后绝不嚼这些烂舌头，咱们好好合作、一起发财。”
气氛酝酿至此，其他人纷纷附和，涂思萍抹掉眼泪，恢复往昔铿锵模样，就像桌上那道拔丝三样，浸了冷水，所有的软弱、拉扯皆不再，坚强得毫不拖泥带水。
赵健生的丑闻，渐渐被人淡忘，现在大家只知道涂总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她将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她很大气，向来舍得让利于他人。
公婆出院后，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涂思萍无论再忙，总会抽出时间陪伴两个孩子和两位老人。
公公生日那天，涂思萍空出一天时间，亲自下厨，烹制一桌好菜。
饭桌上，公公老泪纵横，说道：“我们老赵家祖上积大德，才能有你这样好的儿媳妇。你在家操持公司，对外维护健生的名誉，我真的很感激你。如果健生真的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也别恨他了，我和你妈都会一直记得你的好。”
涂思萍说道：“爸，健生很好，他没有对不起我。”
7
涂思萍讲这些话时，眼神无比诚挚，尽管她的脑子里浮现出的是另一幅画面：那天，她将涂思成偷拍的床照甩到赵健生的脸上，她狂暴地吼叫着，她要把这些东西曝光，要让他和宋小雅身败名裂，还要把这些东西寄到宋小雅的家里。
赵健生急了，字字句句都在维护宋小雅，他说宋小雅什么都不知道，她是个单纯的姑娘，是他骗了宋小雅。
涂思萍被赵健生的话扎了心，冲上来与他厮打，而赵健生也疯了一般逼她交出底片。然而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刚刚还像困兽一样的赵健生在她眼前倒了下去。
涂思萍冷眼旁观，看着赵健生向她伸出求救的手。
那一刻，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当赵健生的手慢慢下落的时候，她打开门冲了出去。
她跑了很久，才如遭雷击般清醒过来。然而等她打完急救电话跑回家的时候，赵健生已经没有呼吸了。
赵健生死了。于是，她与赵健生所有的爱恨情仇，终结于两个字：心梗。
涂思萍后悔过吗？后悔过的。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选择好聚好散；或者她不会让自己那么失控，起码会及时拨打急救电话，救赵健生一命。
夫妻一场，恨他时，他罪该万死，但毕竟爱过，那便罪不至死。
但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过去的时间，不可能重来。涂思萍只能向前看、向前走，故而赵健生的死只能是突发心梗那么简单。
涂思萍不想、也不敢让任何人摸索到这场突变背后的原因，没能及时救回赵健生这件事，她将要背负一生，尽管她不是故意的。
可是谁又会相信呢。
所以，什么出轨、小三、房子、舆论……统统过去吧，谁也不要再去追究一丝一毫，无论过往有什么账没算清，她也不要再回头。
因为那里隐藏着一份她说不清、道不明也还不起的债。
抽丝剥茧后的真相，是那么的不堪，即便她受过那么重的伤，在一条人命面前，也会变得不值一提。她不想让任何人恨她，无论是公婆还是孩子，她已经失去了很多，害怕失去得更多。
如今，她的心碎和怨恨已被逝去的生命全部带走了，这世间留给她的，是不屑回忆的美好，是不得喘息的奔波，还有空空茫茫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