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香绣半岁的时候,她爹被抓壮丁了,她娘不愿意改嫁,就守着香绣过。
有一天,她娘去集上,香绣在家等啊等啊,没等到人。
香绣娘,死了。她被人发现在破庙,衣裙撕烂了,死得极不光彩。
村里人把她娘安葬了,但香绣的去处,成了难题。
那个年代,谁家都不宽裕。
最后推来推去,香绣被她本家的三大爷收养了。
三大爷老两口为人不错,但家里是真的穷,还有个好吃懒做的老来子,他收养香绣,何尝没有私心,起码,能有个人收拾收拾家务。
香绣没有怨言,好歹有人愿意给她碗饭吃,愿意拉扯她长大,她每天都干很多活,有时候还得应付她那个叔的欺负,她从没告诉三大爷,说了,人家也肯定偏心自家儿子。
那天,她叔又把她的红薯抢了,那是她是午饭。
香绣摸摸胃,算了,捱一捱吧。
她挑着桶去井边,头一晕,人就往井下栽。
幸好有人经过,捞了她一把。
捞她的姓张,十几岁就去参军,回来时,瞎了一只眼,村里人就叫他张半瞎。
张半瞎絮絮叨叨说,年纪轻轻地别寻死啊,没啥过不去的坎,明天日头升出来了,又是大好大好的一天。
香绣头晕乎乎的,原来这人以为自己想跳井自杀啊!
香绣本来可以开口解释的,但听着张半瞎不停地劝,竟然有点舍不得了。
她贪恋这点关心!
2
不管怎么说,张半瞎救了香绣。
她纳了双鞋垫去谢他。
张半瞎住在村东头的小屋里,平时没什么人来往,见了香绣,慌乱地拿衣袖擦凳子给她坐。
香绣把鞋垫递给他,他瞠大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想收,又觉得不好意思。
香绣就直接塞到他手里。
后来香绣有事没事经常去找张半瞎,他每次都会赶她走,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不要随便跑到男人屋里去,但次次都会准备一个小凳子,擦得干干净净的,上面还铺着垫子。
香绣就觉得这人,怎么那么别扭啊!
张半瞎比香绣大十来岁,订过一次婚,人家嫌弃他瞎眼,退婚了,一直没再找。
他自己也无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香绣心疼他,非要替他收拾屋子,替他缝旧衣服,替他洗被褥。
张半瞎不让,她就说,你救了我一命,我要是不替你干点活,老天爷会说我没良心,到时打雷劈死我。
张半瞎就不拦了,但还是叮嘱她别让人看到了,他说,香绣啊你真是个好姑娘,将来谁娶了你就有福气了。
香绣抿着嘴,把头低下去,有点不高兴。
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跟她差不多大的,有的已经当娘了。三大爷想留她在家多干几年活,这才没有替她寻婆家,可她迟早是要嫁人的。
香绣愿意嫁给张半瞎当老婆,他年纪大又怎样,他瞎了一只眼又怎样?自从她娘死后,再没有谁比张半瞎关心她了,有次她来月事,去溪边洗衣服,嘴唇发白。
他就偷偷塞给她半包红糖。
可香绣到底是个姑娘家,脸皮薄,找着机会去张半瞎家已经算是豁出去了,她可没那个脸说什么娶不娶的。
3
香绣以为,她就这么跟张半瞎慢慢磨着,总有一天,会水滴石穿的,反正,她等得起!
可惜,命不给她慢慢来的机会。
传闻有一批土匪要逃窜到他们村来,那些人,到哪就抢人家的未婚姑娘。
一时间,村里都在忙着娶嫁,生怕被抢去当土匪婆子。
三大爷好歹养了香绣这么多年,总捂出点情份来了,不想她遭了祸,就商量给香绣找个婆家。
香绣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跑到张半瞎家。
黑灯瞎火的路上她摔了一跤,小腿被石头划出一条长口子,她就拖着血呼呼的腿敲开了张半瞎的门。
张半瞎唬了一跳,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她还要不要名声了!
他赶香绣走,她先把腿伸过去,说,我都流血了!张半瞎就没撤了,只好让她进屋上点药。
土匪的消息让香绣惊慌,但也给了她勇气,她说张大哥,你娶了我吧!
张半瞎上药的手抖了抖,他别开脸不作声。
香绣的心就一点点沉下去。
他安慰她的话,他担忧她的眼神,他每次别别扭扭但看到她时又欣喜的样子,让她以为,张半瞎对她,也是有情的。
香绣忍着不哭,但嗓子还是哑了,她说为什么啊,我不好吗?!
张半瞎只说,你会有更好的。
还有什么更好的?难道是土匪婆子?
她别开眼,看到了堂屋上面挂的相,听说那是张半瞎的祖父,曾经是个举人。
香绣想到了她娘,死法不光彩,张半瞎是不是嫌弃她有个那样的亲娘?读书人都讲体面。
4
香绣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三大爷已经挑了几个人选了,时间那么急,没什么好人家,香绣浑不在意,说,你们定吧。
现在,她嫁谁不是嫁?
香绣就嫁给了胡五。
胡五有五个兄弟,他是最小的那个,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好酒,村里人都知道他经常醉倒在路上,这样的男人,要是不戒酒,说不定哪天真就醉死了,所以迟迟没娶亲。
胡五记得香绣,水灵灵的嫩妹子,心头一热,同意了。
婚后的日子谈不上什么好不好的,两人之前压根没什么交集。
胡五是个粗人,脾气躁,嗓门大,一言不合就开吼,把门板都震得哐哐响。
香绣劝他少喝点酒,会误事,他一把推开香绣,醉熏熏地指着她骂,要不是老子,你就是个土匪婆子,少在老子面前装!
那天村里让胡五去送东西,结果他半路又喝上,东西被偷了,那可是公家的财产!他们把家底赔了个底朝天,就冲胡五这么个德性,多少家底都不够赔的!
香绣气极了,冲着胡五狠骂。
她的确不想嫁胡五,可嫁都嫁了,就想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哪成想,男人这么不靠谱。
胡五哪是受得住的主,何况他自喻是香绣的救命恩人,直接就甩了香绣一巴掌,那一掌,没收力,香绣尝到了血腥味,也舔到一颗牙松了。
没人安慰她,她漱了漱口,还是端着盆去溪边洗衣服了。
回来的路上,张半瞎把她拦住了,递给她一包药,活血化淤的。胡五打她那事,没瞒着人,知道的人不少。
香绣盯着那药,抬手就挥开了,冷哼一声走了。
那一刻,香绣是真的恨。
这时候来示什么好?她豁出脸面跟他求亲的时候为什么要拒绝?她不要他的假惺惺。
有时候,香绣甚至想,要是当初她被抢去当了土匪婆子,会怎么样?
但没多久,她就听说,土匪被县里派人剿灭了,那些人知道自己逃不掉了,竟然丧心病狂地把抢来的女人都杀了。
香绣怔了怔,苦笑一声,老天爷啊,真是一点点侥幸都没给她留。
那晚,她做了几个好菜,轻言细语地跟胡五说好话,胡五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闷闷地应了一声。
香绣就松了口气,只要还肯听劝就好。
她想到了那些被杀的女人,还好,她还活着,活着,就总会有办法。
5
第三年的时候,香绣怀孕了。
一开始时,胡家人都对她很好,每天特批她吃一个鸡蛋,就连胡五,说话都变得轻声细语了,他们就盼着他能生个大胖小子。
到了六个月时,她婆婆请了几个有经验的稳婆来看,都说是个女儿,香绣的待遇就没那么好了。
七个月大时,还得挺着肚子去溪边洗衣服,那时候,张半瞎总会跟着,香绣知道,但懒得说。
这几年,张半瞎还偷偷递过几回东西给她,但她都没要。
有些情,在的时候固然浓烈缠绵;断了,就只剩下索然无味了。
那天下了雨,香绣一个没注意,踩到块光滑的石头上,人摔了。
倒下去之前,她还记得护住肚子,但那一摔得太重,肚子当场就痛了起来。
她痛得冷汗直冒,只记得张半瞎把她扶到一边,然后喊人去了。
那一瞬间,香绣又感激张半瞎。
香绣难产了,稳婆说,最好把大夫请来。
胡家人不以为然,多少女人生孩子就这么过来的,熬熬就过去了。
稳婆也见得多了,各家有各家的算盘,请大夫要花钱,何况,香绣怀的还是个女儿。
这就得看香绣的命硬不硬了。
就在这时,大夫拎着箱子跑过来了,他在附近给一老太太治病,听说有孕妇难产,就跑来了。
大夫都进屋了,胡家人也说不出不让他诊治的话来。
最后,香绣母女平安。
但是大夫凑到香绣耳边说,她这回伤了根本,以后有孕会很难,得多注意点。
香绣撑着一口气求大夫,别告诉胡家人。
6
香绣私下拼命吃药调养身体。
她当然知道一个农村女人如果不能生了,那日子得多难过,何况,她总有一天会老会死,到时,她女儿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
像她,没个娘家人,出了任何事,没人给她出头,她知道孤立无援的日子有多难熬。
所以,她想再生几个孩子,不,哪怕再生一个都好。
张半瞎又给她送药了,这回他没让她拒绝,他说这都是好药村,我进山挖的,你想不想要孩子,你想不想你闺女有个伴?
他踩到了香绣的软肋,于是她接了。
这些年,张半瞎一直没娶妻,也一直偷偷对香绣好,香绣恨过他怨过他,但过了那么久时间,他还是孑然一身,香绣就觉得,恨啊怨啊都没意思了,都过去了,日子都长出新藤了。
她慢慢吐出一口气说,张大哥,要是有合适的,就成个家吧,回家也有口热饭吃。
张半瞎笑了笑,没有回答。
香绣是在胡五被抓奸在床时,才知道他不安份的。
他跟一个寡妇勾搭在一块,衣衫不整地被寡妇的大伯子逮个正着。
这些年,香绣肚子一直没动静,胡五已经怀疑了,他想去开垦别的地。
香绣想到了女儿,她正在上学,要是这个家有了变故,首先遭殃的就女儿。
要命的是,寡妇怀孕了。
胡五欣喜若狂,堂而皇之把寡妇接到家里来,寡妇的意图也很明显,就是想挤掉香绣当胡五的老婆。
她当着香绣的面,挺着肚子说香绣那块地不好,长不出苗来!
香绣心乱了,寡妇要是没怀上,胡五顶多是偷个嘴,只要他还顾着这个家,香绣也就随他去了,反正,她对胡五的要求也就低成那样。
但怀了孕的性质就不一样了,胡五已经三十多了,想儿子都想疯了。
还没等香绣想出什么法子来,邻村一个汉子跑来认寡妇肚子里的是他的种。
寡妇也拿不准是谁的,只是她跟胡五的次数多,而且胡五的条件也比那汉子好,于是理所当然地栽到胡五的头上。
邻村汉子却说,胡五那么多年,自家婆娘就生了一个女娃,没准是他种子不行!
这话,戳到了胡五的痛处,于是,两人打了起来,寡妇一急,就去拉架,不巧,被推倒了。
头三个月本来就是危险期,这一推,孩子没了。
那颗种子到底是谁,也成了悬案。
7
但事情没完,一天寡妇风风火火地跑到胡家,指着香绣的鼻子大骂,说她跟张半瞎有一腿。
原来,她始终不甘心,没了孩子没了男人,就问邻村汉子怎么知道她怀孕的,他们有段时间没来往了。
汉子就说,是张半瞎那儿知道的。
寡妇的心思活络了,她跟张半瞎无怨无仇的,干嘛要坏她的好事?再一反推,她怀孕碍着了谁的事?香绣。
她就去找了,真让她找到,当年香绣难产时,医生根本不是去给老太太治病,是张半瞎请来的!
寡妇喷着唾沫星子,胡五啊胡五,你他妈脑袋顶上都是草原!
香绣怔怔的,她这才知道,她和女儿的命,是张半瞎救的。
胡家人把香绣和张半瞎都抓了,要审这对奸夫淫妇。
胡五格外生气,把张半瞎踢出血了,张半瞎捂着胸口,喷着血唾沫骂,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打仗的时候,被狗日的废了!
胡家男人愣了,把他拎进屋,裤子一脱,果然!
那一仗,张半瞎不仅失去了一只眼睛,还失去了男人的本钱。他根本不可能跟香绣有什么不干净的关系。
香绣颤着眼睛跟张半瞎对视了半秒,眼泪哗哗滚了下来。
难怪他当年,会拒绝自己。
张半瞎何尝不喜欢香绣,她身世凄苦,却那样美好,假如可以,他也想护着她一生一世。
他每次既期待看见香绣,也害怕看到她。
他懂香绣眼里的情意,可他无法回应。他知道既然给不了她一生,就该尽早斩断念想。
但张半瞎只是个普通男人,他再理智,却依旧贪恋跟心上人在同一间屋里呼吸的甜蜜时光。
他私心里希望那点时光能再攒多一点。
当香绣说要嫁给他时,他就知道,时间到了。曾经他心里有多喜悦,那时候,就有多苦涩。
张半瞎知道,即便告诉香绣他的身体情况 ,香绣也会嫁给他。
但是,他不能那么自私。漫漫的人生长路,香绣应该生儿育女,儿孙满堂,而不是跟着他一个残废的男人。
所以,他真的没有嫌弃香绣她娘的事,只是他不能罢了。
8
日子又往前过了几年,香绣依旧只有一个女儿,张半瞎还是会挖药给她,她原本都放弃了,他说,这都是好药,就当是补身体。
香绣让女儿认了张半瞎做干爹,胡家人因为冤枉了两人,没有反对。
八十年代中期,县里突然有人来找香绣。
原来她爹当年没死,而是去了台湾,后来又去了海外,辗转托人找到香绣,想带她走。
胡家本来不放人,但香绣爹给他们一大笔钱,就同意了,连女儿都不要了。
倒是香绣不大乐意,这一走,跟张半瞎就是天涯两隔了,也许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见。
香绣和张半瞎不会有什么,也不能有什么,但住在一个村里,她时常能看到他,也是好的。
他沉默无言地护了她半生,这份情,她回报不了,却也不想辜负了,她不能想,假如她们都走了,张半瞎后半辈子,怎么过啊!
但张半瞎说,走吧,你亲爹总不会害你,何况,胡五不是不肯让闺女念书么,她那么聪明,不念,可惜了。
香绣张张嘴,她知道张半瞎说的都是对的,要不是她爹突然来了,胡五已经托人给女儿寻婆家了,到时候,又会大闹一场,不管谁赢谁输,总归会把女儿耽误了。
香绣跟她爹走了,她爹想弥补她这么多年的苦,打算给她找个好男人,那时候,她怀孕了。
孩子的生父当然是胡五,但香绣想到了这些年张半瞎挖来的药,要不是她坚持喝了那么多年,根本不会有第二个孩子。
那孩子,与其说是胡五的,不如说是张半瞎求来的。
香绣让那孩子姓了张。
她没有再嫁。
三十多年后,香绣生了场大病,昏迷中就在念张半瞎的名字。
她女儿就回来找了,过了那么多年,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张半瞎已经彻底老了,还有些糊涂,听人说,他后来受了很多苦。
香绣女儿把他接到香绣那里。
香绣推开拐杖就扑了过去,我是香绣啊!
张半瞎那只眼睛里,滚了一串眼泪,他好像清醒了,念念叨叨,香绣啊香绣……
香绣就不停地应,枯树皮一样的两只手握着,岁月在此时,生出了根。
他们半生煎熬,半生思念,有生之年,能活着见到对方,哪怕只能看一眼,此生,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