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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2月,红军排长邱会墟在娄山关前的一场阻击战左胸受伤,当场昏迷。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老乡家中。邱会墟又惊又急,任凭老乡如何劝说也要追赶部队。老乡捱不住他的苦苦请求,背着他走了一天一夜,在泗渡赶上了部队。

归队后,邱会墟被送进卫生队,没两天部队又要行动,领导又来动员他留在当地治疗,他说自己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离开部队。话说得这样坚决,领导再不好说什么了。

第二天天刚亮,卫生队指导员带着一个小看护兵找到邱会墟,说路上就由这个小同志来照顾他,然后就走了。

小看护一来,就给他递上一茶缸热饭,要他吃了好赶路。这个举动让邱会墟颇感暖心。

小看护又小又瘦,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满口福建话,还带点童音,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上身穿着旧的蓝军装,下身穿着黑裤子,绑腿打得紧紧的,戴着一顶褪了色的八角帽,着装干净利落。

邱会墟一把拉过这个小家伙,问起他的一些情况。小看护说自己叫李古佬,福建清流人。但说到家人时,声音一低,笑容也消失了。他说家里就他一个人了。

这让邱会墟心里一紧,后悔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但李古佬的情绪很快恢复过来,笑着提醒他,饭凉了,得赶紧吃。

部队出发了,一个连接一个连隐进灰蒙蒙的晨雾。

邱会墟要李古佬弄来一根木棍,咬着牙在李古佬的搀扶下动身了。邱会墟是个要强的人,李古佬几次背他,都被他拒绝了。

两人走出了几里路,邱会墟再走不动了。每迈一步,伤口都钻心地疼,疼到后来,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李古佬一路都在拿笑话逗他,邱会墟听得津津有味,但这事不论李古佬讲得怎样眉飞色舞,邱会墟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两人在一条土埂上坐下休息。李古佬在他伤口周围揉着,一直揉到邱会墟缓过神来。邱会墟痛过了劲,急着要赶部队。李古佬往他面前一蹲,说要背他走。邱会墟看着眼前这副瘠薄的小身板,怎么也不忍心趴上去。李古佬把他的拄棍一夺,背起他就走。

邱会墟内心开水一样翻腾,轻声啜泣起来。

李古佬听到了,笑呵呵地说:“排长,我这不很好吗?你怎么啦?”

邱会墟听出了他声音里重着的喘息,哽咽着说:“古佬,你对我这样好,叫我怎么感谢你。”

李古佬说:“照顾你是上级交代给我的任务,也是我对同志的责任,没得谢,没得谢。”

但他毕竟太小了,山里路崎岖坎坷,爬坡越脊,走沟翻坎,李古佬的呼吸越来越紧,越来越粗,步子也有些不稳了,成串的汗珠滴落到邱会墟垂下的手臂上。趁着李古佬一个趔趄,他顺势溜了下来。

李古佬连忙回身扶住她,担心地问他碰到伤口没有。邱会墟摇摇头,望着他汗水直流的脸庞,心里一阵激动,一把把他搂过来,用衣袖为他揩去汗水。李古佬靠在他身上,仰起脸,笑了。

暮霭从山坳里缓缓升腾,夜幕垂临了。邱会墟不由担心起来,行军的第一天自己就要掉队了。

正担忧着,前面隐隐出现几个人影,两人急忙隐蔽,待来人走近才发现是卫生队指导员带着几个同志,专程从宿营地过来接他们的。大家轮流背着他,很快就到了宿营地。

在同志们和李古佬的努力下,邱会墟一路紧跟着部队。

但意外不期而至。

一天下午,他们走得口干舌燥。李古佬看见邱会墟嘴唇都干裂了,就想去弄点水。刚走没两分钟,他就神色紧张地跑过来,说有敌人。话未落音,就传来啪啪的枪声,声音很响,敌人距离他们很近。

两人急忙钻进山林。路被敌人封锁了,他们就拣山民砍柴的小路,朝着部队前进的西南方向,绕道而行。邱会墟拄着棍,在李古佬的搀扶下勉力行走,没多久就走得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但不管李古佬怎么恳求,他都不想再压在那扇瘦小的身板上了。

爬过一段山坡,又走过一片茂密的丛林,山林越来越荒凉。小路被杂枝乱草覆盖,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一点路的痕迹。两人跌跌撞撞地、顽强地向前走着。

但他们还是落在了时间的后面。夜幕铺天盖地落下,最终吞噬了一切,山峰、树林、峡谷,和本来就时隐时现的小路。他们还想借着四面的微光赶路,但还没有走上几步,夜色把这点光也抹得一干二净。

他们迷路了。在丛林和荆棘中转来转去,转到后来,连仅有的一点方向感也被夜色搅得一团漆黑。此时的邱会墟经过这一阵心急火燎的山路颠簸,又饥又渴,又乏又困,伤口疼得都快支撑不下去了。他嘴唇咬出了血硬挺着,但他不想让李古佬知道。

身体的状况和眼前的处境,让邱会墟不能不往最坏的方面的考虑。他是个重伤在身的人,可他不想再连累李古佬。他要李古佬不要管他,天亮后去找部队,他自己会另外想办法。

这话一出,李古佬就哭了,呜呜咽咽,非常伤心。

他说:“排长,都怪我不好,没经验,迷了路。你批评我骂我都行,可不要让我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离开你。”

邱会墟硬着心肠板起脸,还是要他走,但李古佬就是不答应。他越说,李古佬哭得越伤心。最后,他叹了口气,只得改变主意。

两人在山林就地过夜。李古佬折来树枝,拔来茅草,在一棵大树下给邱会墟打好地铺。邱会墟喊李古佬一起睡觉,李古佬拿着木棍挨着他坐着,却没有躺下。邱会墟说你累了一天了,睡吧,我睡觉很轻,一有动静就会醒,不会有事的。但李古佬执拗地坐着,根本不听他的话。

二月的山林,风冷如冰。邱会墟冻得全身麻木,身子不停地颤抖。但是他太累了,人在昏昏沉沉中渐渐睡去。模模糊糊中他感觉到李古佬像是给自己盖了什么,身体稍微暖和一点。他很看看身上是什么,但全身像是被束缚住了,眼皮重得睁不开,别说坐起来看了。心里挣扎了一会,就完全浸没在困意之中了。

半夜,哗哗大雨把邱会墟浇醒了。天漆黑,风雨呼啸如万马奔腾。邱会墟坐了起来,惊讶地发现李古佬仅着单衣站在树下,被雨淋得浇湿,浑身发抖,而他的棉袄正盖在自己身上,为了防雨,上面还盖了一张旧雨布。

邱会墟挣扎着站起,把棉衣和雨布披到他身上,又被李古佬推了回来。李古佬冻得声音都哆嗦了,还在逞强:“排长......我......不要......紧,你......捂着点,别......让伤口......着凉。”邱会墟把衣服推过去,李古佬又推了回来。后来,邱会墟干脆把李古佬拉过来,两人倚着大树,披着棉衣,头顶着雨布,互相搂抱着,用彼此的体温抵御着雨夜的寒冷。

雨终于变小了,天也渐渐亮起来了。

李古佬想点火熬点粥,但柴草淋了雨,他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点燃。他无奈地去打了点泉水,抓了吧炒米,拌了拌,给邱会墟送过来。邱会墟喊他过来吃两口,李古佬说自己吃过了。

邱会墟不信,李古佬拍了下肚子说:“里面有货呢。”邱会墟问,你嘴唇怎么发绿。李古佬抹了下嘴巴,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刚刚路上看到有野果,就吃了一点尝尝味。邱会墟想想,路上是有好几次看到李古佬吃野果,毕竟是小孩子,喜欢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也就没再问下去了。

邱会墟仍然坚持要他再吃点,李古佬拒绝了,低头弄起那个小药包,再不搭理他的话。

等他吃完,李古佬开始给他换药。连日的奔波,山林穿行时的擦碰,加之雨水的浸透,伤口已开始溃烂了,墨黑的烂肉在往外渗着脓血。李古佬用纱布擦脓血的动作已经够轻了,但邱会墟仍然疼得脸部肌肉抽动,额头冒冷汗。

换完药,两人看好方向,寻路下山。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十分溜滑。李古佬为防止邱会墟摔倒,百倍小心,背他,搀他,不知摔了多少跤,全身上下都是泥浆,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泥人。上坡时,邱会墟揪住茅草往上爬,李古佬在后面顶着他往上推,下坡时,遇上路滑得厉害,李古佬就抱住他往下滚。

两人历尽辛苦,终于在第三天下午赶到了卫生队指导员说的那个宿营地,但他们来得太晚了,部队早走了,村子里空无一人,显得很是凄凉。

两人进了一个空房休息,李古佬去外面架火煮粥去了。等了好久,邱会墟没有看到李古佬进来,放心不下,便拄着棍出来看看。外面火烧着,茶缸里却没有一粒米。再听,外面似乎有砸石头的声音。

邱会墟悄悄走过去一看,砸石头的不是别人,是李古佬。他正从稻草上一粒一粒地掐没打干净的稻子,掐下来就用石头砸,再把砸出的米粒小心捡起放进干粮袋。

邱会墟看着这个半大的孩子仔细地做着这一切,看着他蜡黄的脸,深陷的眼窝,几天前这张稚气的脸还光彩焕发,心里满是内疚。

他很有些激动,想喊,但还是不忍心惊动李古佬,悄悄地退回到空房子里。他一次又一次地痛责自己怎么粗心。就那么一点口粮,这么多天了,够吃吗?难怪这个小孩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坐得远远的,看见野果总要摘几把放在口里嚼,可自己还笑话他嘴馋。他是把粮食省出来给自己吃了啊。

空房子里寂静无声,邱会墟内心却如波涛激荡。对这个半大的孩子,他充满了感激。在艰苦的转战中,瘦弱年幼的李古佬能坚持下来已经很不容易,可他还要照顾自己这样一个重伤号。如果没有他,自己也许早就“革命到底”了,他为自己做了所能做的最大的牺牲。

李古佬端着一缸热气腾腾的米粥过来了。邱会墟盯着他,跟之前一样,他又说自己吃过了。但这回邱会墟可不会听他的,他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假装一副严厉的神态:“古佬,别装了,我都知道了。”

李古佬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邱会墟坚持要和他分半吃,可李古佬就是不吃,态度非常顽固。邱会墟没办法了,把粥放到一边,说你不吃我也不吃。李古佬这才无奈地倒了一小半,吃饭问题才告一段落。

为了赶上部队,两人连夜出发。这一次,他们运气不错,黎明时分遇到了团里的几个侦察兵。在大家的帮助下,他们终于回到了队伍。

此后,两人为了不再掉队,他们天不亮就提前出发,天黑时差不多就赶到了宿营地。

又过了十几天,邱会墟的伤口长出了新肉,已经能够独立行动了,受伤后最困难的日子过去了。

到了归队的前一天晚上,李古佬还给了他一个惊喜。给他端来了一盆鸡,还弄来了一瓶酒,说是为了给他送行打一次牙祭。鸡是指导员从土豪家弄来的,酒则是李古佬用自己的紧贴买的。

这一次邱会墟没有说他。他非常高兴,李古佬也跟着他一直在憨笑,笑得很是开心。

第二天一早,邱会墟就要回连队了。他紧紧抱住李古佬,什么话也说不出。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把李古佬当做自己的弟弟了。他不想离开,可革命要求他非得离开。他走了,走得很远再回头,看见李古佬还站在山顶上朝他招手。

他们没有再见过面,但李古佬却好像一直就在他身边:一张稚气的脸,扑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一口带着童音的福建话,见到他就说“排长,吃饭吧,吃了饭好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