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69年1月25日来到陕北韩家沟后队(二队)插队落户的,那天是腊月初八,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我记忆非常深刻。

韩家沟虽然处在黄河沿岸,可那里沟壑纵横,土地贫瘠,交通不便,乡亲们的生活条件很差,日子很苦。当时考虑到韩家沟的实际状况,上级只安排我们七名北京知青到韩家沟插队落户,四名女知青分在了前队(一队),我们三名男知青分在了后队(二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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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沟大队一共就这两个生产小队,两个生产小队都是一百多口人,二十多户人家,人均耕地倒是不少,可大多都是土壤贫瘠的山坡地,广种薄收,一亩冬小麦,只有几十斤的产量,乡亲们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白馍。

前队的条件比后队稍微好一点,原因是前队有一块平坦的川地,那块川地能多打不少粮食。

我们插队落户的后队共二十四户人家,家家户户都过着吃糠咽菜的穷日子,本村的女子长大后都想着逃离这个穷山沟,外村的女子又没有人愿意嫁进来,村里的光棍也就越来越多。据队长韩明立透露,全队二十五岁到三十岁的后生,有五个人还没娶上婆姨。

来到后队的当天下午,韩队长就把我们三名北京知青领到了他大哥韩大伯家,韩大伯不到五十岁,是个光棍,他一人住在一孔破旧的土窑里。

别看韩大伯是个光棍,可他讲卫生,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土窑里也拾掇得利利索索,一铺土炕分成了里外炕(也叫前后炕,就是在土炕中间用土坯垒砌一道矮墙,把一铺土炕间隔成两铺土炕),我们三名知青睡在炕头上,韩大伯一个人睡在炕梢上。

我们来到韩大伯家借住的第二天上午,快要做午饭的时候,韩大伯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大伯,哦(我)妈让哦(我)来帮你们做饭哩。”

话音刚落,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进了土窑里。韩大伯笑着说:“二妮来啦,你来得正好,哦(我)发的面快要好哩,你来给咱蒸团子嘛。”

二妮冲我们笑了笑,到灶火圪崂看了一下,忙转身走出土窑,到院子里抱了两趟烧柴,又熟练地往锅里添了半锅水,放好了箅子(蒸屉)和笼布。

韩大伯在里炕上端来面盆,放在灶台上,就要到灶坑里生火。早晨我就帮韩大伯烧火拉过风箱,看韩大伯要去烧火,我就说道:“大伯,我来烧火吧。”韩大伯欣然同意。

我一边拉着风箱烧火,一边和二妮交谈。原来二妮也姓韩,和韩大伯家是本家,当年十六岁,没读过书,十三岁就开始参加生产劳动了。二妮有一个姐姐,叫大妮,大妮比二妮大六岁,嫁到了山后的刘家塬,娃娃都一岁了。二妮上面原来有一个哥哥,只是她哥哥没能成人,两岁的时候发高烧夭折了。

二妮是一个很淳朴的女子,个头不高,长相也算不上好看,脸上的皮肤有些粗糙,两腮红红的,这一切都应该是陕北的寒冷和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

春节前的那段时间,二妮天天都到韩大伯家来帮忙做饭,后来我才知道,二妮不是白帮忙,是韩队长安排她来帮忙的,队里一天给她记三分工算是劳动报酬。

渐渐地,我们三名男知青就和二妮熟悉了,但我有感觉,二妮对我最热情,她经常盯着我看,有一次还偷偷给了我一把葵花籽。

除夕那天,韩大伯为我们蒸了白馍,炖了白菜猪肉,还杀了他家的一只公鸡。吃年夜饭的时候,二妮端来了一碗炸年糕,还有半瓢红枣。那天二妮还穿了一件花棉袄,扎了红头绳,好像比平日里好看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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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我们跟着韩大伯去打了几趟烧柴,一年一度的春耕备耕生产也就开始了,起牛圈,往山上送粪,天天都有干不完的农活。刚参加生产劳动时,我的肩膀被担子压得又红又肿,二妮知道我的肩膀疼,她连夜用一块旧布和一些旧棉絮给我缝了一个棉垫,绑在了我的扁担中间。还别说,有了这个棉垫,我挑粪的时候,感觉好了很多。

可能是我有点清高,还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但我慢慢发现,队里的几个年轻后生好像对我有意见,他们总是找茬跟我过不去,还用一些我听不懂的方言戏弄我。过了好久我才知道,他们是因为我和二妮走得太近,以为我喜欢上了二妮,他们才挤兑我,因为他们都想和二妮处对象。

那年秋天在沟东那片坡地刨洋芋的时候,一名叫马全根的年轻后生故意拿洋芋砸我,我反驳了一句,他扔下老镢头,跑过来就把我按倒在地上,用手掐着我的脖子,小声说:“以后再敢和二妮胡骚情……”

就在这时,二妮突然站在了马全根身后,她拦腰抱起马全根,一下子就把马全根扔在了地畔(地堰)下面,马全根在地上趴了半天才爬起来。

马全根一瘸一拐从地畔下爬上来,一位老社员指着马全根的脑壳说:“你个二杆子,敢惹天皇老子,也不敢招惹二妮这个傻女子呀,你要惹着她,她敢砸你家的锅。”听了那位老社员的话,大家都哈哈大笑,马全根灰溜溜地刨他的洋芋去了。

之后的日子里,常听到有人背后议论,说我和二妮相好了。还有人当我的面说:“王长平,咱后队的女子原本就少,你要是和二妮相好了,咱后队又要多一个光棍哩。”

说句心里话,二妮虽然是个淳朴善良的好女子,可我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过,我也不可能和她恋爱结婚的。可年轻后生们都把我当成了他们的情敌,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跟他们解释。

1974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二妮突然送给我一双千层底布鞋,还有一双绣花鞋垫,她说她是第一次学着做鞋,做得不好看,让我不要笑话她。当时我虽然不完全了解陕北的民俗,但我也听说过女子给后生做鞋代表着什么。

这下我可为难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这到底是收还是不收啊?我左右为难。

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二妮却笑着对我说:“你穿上试一下,看合不合脚。”我赶忙坐在一块石头上,脱下脚上的球鞋,拿起一只布鞋就往脚上穿。穿了半天,也穿不上。二妮把鞋垫拿出来,让我再穿,我还是故意穿不进去,还笑着说:“我的脚长得太肥,穿球鞋都挤脚。”

二妮拿着鞋在我脚上比量了一下说:“这双鞋让我爸穿,我再给你做一双。”

那年秋天,我通过了各项考核,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要到山西省的一所师范学校上学去了。得知我要离开韩家沟大队了,二妮两个晚上没睡觉,重新给我做了一双布鞋。

我离开韩家沟的那天一大早,二妮拿着一个印花粗布包袱来到了知青点,她把包袱塞给我,泪眼汪汪地说:“你要想着我……”没等我说话,二妮就哭着跑回了家。我赶忙打开了包袱,只见里包袱里有一双新布鞋和两双绣花鞋垫,有十个煮鸡蛋,还有热乎乎的白面烙饼。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

师范学校临毕业的时候,我收到了韩队长的信,韩队长说二妮嫁人了,也嫁到了刘家塬,和她姐姐生活在一个村子里。那个后生是小队会计,有文化。看完韩队长的信,我心里难受了好一阵子。

在山西教书两年,我调回了北京,继续从事教书工作。后来我结婚成家,娶了一位贤惠的妻子。1986年春天,我调到区教委任职,后来又调到教育局,直至退休。

我退休那年,和妻子一起回到韩家沟看望了乡亲们,韩家沟已经大变样了,村子里新修了水泥路,家家户户都过上了好日子。只是村里的人口更少了,几乎见不到一个年轻后生,就连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乡亲们也都外出打工去了,当年的韩大伯和韩队长也都不在了。我和妻子看望了村里的老人,给老人们送了礼物,就打算去延安看看,我到韩家沟插队时曾经在延安住过一晚,后来再也没去过延安。

妻子执意要去刘家塬看看我常提及的二妮,我不好拒绝,只好陪妻子前往。到了刘家塬,我们很顺利地找到了二妮家,我看到二妮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二妮又黑又胖,,穿着一身厚重的棉衣,头上包着一块围巾,就像一位老奶奶。

二妮看到我,张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随即眼泪就流了出来。吃饭的时候,二妮对我说:“当时我年轻不懂事,惹你笑话了,你走后大家都让撒泡尿照照自己,说我一个农村女子还想嫁给北京知青做婆姨,真不知天高地厚,还骂我是个傻女子。后来我妈也骂我是个傻女子,我姐怕我难堪,就让我嫁到了刘家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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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去陕北,我妻子塞给二妮两千块钱,她收下后又放进装红枣的口袋里还给了我们,还开着她家的电动三轮车把我们送到镇上的汽车站。

从陕北回来,我拿出当年二妮给我做的那双布鞋穿在了脚上,那双鞋虽然又大又肥,但做工超好,针脚细密,我妻子都说就像一件工艺品。

时隔这么多年,那双鞋一直放在我家的橱柜里,一看到那双鞋,我就会想起那个叫二妮的傻女子,一想起二妮,我心里就难受,至今我还想念着她。二妮和那双布鞋成了我挥之不去的记忆,陕北乡亲们的淳朴和善良,我也会永远谨记在心上。

作者:草根作家(根据王长平老师讲述整理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