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议田政杏林门中起新秀
圆方著
众人正听得懵里懵懂,谢恩羽却没再往下念。陆原庆道:“诸位可有意见?”
周彬似懂非懂道:“他说‘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如果……如果有人分家了呢?有的人家有三个崽,有的只有女儿,这怎么平均?”
汪自同似乎也品出了异味,拉着半边脸道:“每家五只母鸡,两只母猪,那公鸡公猪谁养啊?”
“呵呵呵”……
蒋白枫一本正经道:“钱粮、谷米、鸡狗、布帛只留口粮,其余全归国库,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处处都平均,说着是好听。但有些人吃得多,有些人吃得少,那又怎么个平均法。所有钱粮都归公了,谁家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话说回来,自家只能留口粮,其他都归公,那我只种够吃就行了,何必还要费力去交公呢?”
华业正然道:“不能设身处地实事求是,只能是梦幻泡影。”
谢恩羽接着念:“满清、民国之后经历数次土改,最先是解除地主,后来收归集体所有,再后来又包产到户,合村并镇,还田归农。解除地主,分:地主、富农、中农、贫农。将地主家田产、财产收归农会,再分给贫下中农。农户分到土地,极力拥护起义军,最终赢得天下。建国之后盛行‘共同风’,全国之内所有土地、山林、牛羊、猪狗、鸡鸭、农具、蔬菜、大树、小树、草料、板凳、桌椅、灯油、木材、石材、砖瓦乃至鸡鸭蛋,通通收归公社。公社另建粮仓、食堂、托儿所、牛场、猪场、鸡鸭场。食堂伙食全部免费,国人不分男女老幼张村李港,来者是客,尽管放开肚皮吃,不收一分钱。”
“那不是大同世界了么”,许茂颜怔怔瞪着小眼道。
“何止大同世界,简直就是天天过年”,王婉呆呆地道。
“假的吧,哪有吃饭不要钱的”,陆加半信半疑道。
华业道:“古书上是这么说的,那个时候,国人不分公私,没有彼此,大同一家。你家的饭我可以吃,他家的菜我可以摘,街市商铺所有商货通通公有,随意取用。”
蒋白枫道:“那还不是那样嘛,大家都到隔壁村去吃,谁还肯下地种田?”
华业含笑道:“话是不错,治民用民法,治军用军法,所行制度必须合乎民情,落到实处,不能假大空。所有财产归公,多者不退,少者不补,失了公允。很多人舍不得自家牲口白白送人,就大杀特杀,连猪种都舍得下手。”
“那后来怎么样”?王婉问道。
谢恩羽肃然道:“那时候,干不干,都吃饭,做多做少,都能吃饱。‘吃饭的人多,出勤的人少;装病的人多,吃药的人少;学懒的人多,学勤的人少;读书的人多,劳动的人少’,‘下地磨洋工,吃饭打冲锋’,‘下地羊拉屎,吃饭鸡争食’。结果是三年饥荒,饿死不少人。后来解散大食堂,改成工分制,每日满工十分,同工不同酬。全国男女下地做工,男人六七分,女人四五分,老人二三分。所有商货收归国家统筹专售,严禁私人买卖,各郡县盖起百货大楼、粮油布行。那时候,全国几亿人,没有一家大户,没有一个娼妓,没有一个乞丐,没有一个流民,所有商贾、老鸨、官绅、土豪不复存在。一时间海晏河清,人心向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哪怕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都会交给公家手里边。堪称千万年来头此一会。”

左村盟道:“官家专营,一锤子买卖,没价钱可讲,那不贵得要死?”
柳慈影也很不解:“刚才不是说饿了三年么,怎么一下就海晏河清了呢?”
全安盛道:“我觉得是这个‘工分’起了大用。”
谢恩羽惬意笑道:“诸位莫急,请听我说道说道。这叫国家不养闲人,全民大生产,做工算工分,发票证。有粮票、油票、醋票、柴票、布票上百种,所有商货不用铜钱,全凭票证和纸币买卖。成人一年能分到一丈七尺三寸布票,有钱没票也买不到。所有商货限量使用,全国百姓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集中财力办大事。”
“二掌柜,你说,办什么大事?是大兴土木还是开挖运河”?潘长河问道。

谢恩羽道:“自然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全国之内大修水库,开挖水渠、矿山,拓宽官道,开辟林场,创办砖厂、糖厂、铁厂。为后来中华复兴奠定不世之功。”
柳慈影道:“我有一事不明,读书人都去哪了?难道他们也下地干活去了么?”
谢恩羽嘿嘿笑道:“你说的没错,读书青年上山下乡各自求活。”
柳慈影叹道:“读书人都下地,匪夷所思啊。”
谢恩羽道:“还有更离奇的,那时候不但风气极好,而且还嫌富爱贫。”
“二掌柜,你说错了吧,不是嫌贫爱富么”?夏函道。
谢恩羽又嘿嘿道:“就是嫌富爱贫,好人家的闺女挑穷小伙嫁,富人家的后生就娶穷家女。最好是贫农,越穷越好,这叫‘好出身’。”
周彬看他不正经,也嘿嘿笑道:“二掌柜是说笑的吧。”
谢恩羽脸一板,说道:“嗨,古书上白字黑字,能说笑么?不仅嫌富爱贫,而且还打倒孔家庙,群殴读书人,追打教书匠,总之识字有罪,造反有理,还不犯法”!他翻过页面,接着念道:“大生产之后政策放宽,允许自由买卖,又将土地分给农户,不论男女,人人有份,这叫‘办产到户’。总之,先分地,后归公,然后再分,前后不过五十年。包产到户不到四十年,大半农户纷纷逃离农村,土地无人耕种,良田连片丢荒,只剩几个老人留守古井。”
“有田不能种,苛政猛于虎啊”,柳慈影叹道。
谢恩羽面容繁复,似乎满不自信,说道:“恰恰相反,呃……种田不仅不用缴纳税粮,而且还能领到补贴。但也没起多大效用,就是没人愿意种地。”
潘长河道:“这也不奇怪嘛,朝廷的救济粮是那么好吃的么,不是大灾大荒能吃得到么?”
“也不是”,谢恩羽道:“这农业补贴年年有领,人人有份,满六十岁老人月月一两百,看病吃药只花一半钱。”
李勇嘿嘿笑道:“你这越说越离谱了,种田不但不交税,还有钱拿,那还不抢着种?”
王婉道:“我也越听越糊涂了,朝廷不收税,还贴钱,钱从那来呢?”
常福舟道:“倒也未必,朝廷掌管铸币权,纸币不含铜,想印多少印多少,那不就有钱了么。”
“哈哈哈”,众人荒唐大笑。
岳昊明道:“就你聪明,纸币印多了还值钱么?”
谢恩羽略作无奈道:“年代弥远,史记迷茫,我也未能参透其中道理,就像《山海经》说中的蠃鱼、旋龟、鸾鸟、鵸鵌、神兽,有人说是讹传,有人说是乍现,有人说是天外来物,也有人说是侏罗纪遗世奇兽。相传上古远古时大舜曾在山东御象耕田,后人不信,因为北方太冷,大象不能存活。实不知日月流转,乾坤变化。当南北两极偏转时,赤道偏移,北方温润多雨,南极冰天雪地”。他又看向小本,嬉笑道:“嘿嘿,言归正传,包产到户之后,便是开放经营,还田归林,合村并镇。此后二三百年,即公元二十四五世纪,各大粮商争夺蚕食,将耕地纳入名下,小农小户孤立无门,只得依附听命。小粮商一郡两郡,大粮商一省两省,粮商囤积粮食限量出售,以获取高价,国家不得已出新政干预,因而才有还田归农。”


夏函琦道:“二掌柜,你说这开放经营,是如何开放?”
谢恩羽道:“开放经营有五大举措,一是分田到户,自负盈亏;二是官民分工,各专其业,盐、铁、水、煤、医、教、路、船、邮、运由官家专营,柴、米、油、蔬、果、陶、瓷、机、布、纸由国人经营;三是广开言路,放宽禁制;四是试行特区,以点带面;五是敞开国门,招商引资。”
柳慈影道:“敞开国门,放宽禁制,西洋人尚未开化,伦理道德粗鄙野蛮,都涌到中国来,那伤风败俗的习惯如何管得住?”
谢恩羽忽地黯下脸道:“传说当时盛行西学,医药、机巧、服饰、礼仪、饮食、语言通通以西洋为准。一时间,慕洋人盛行成风,中国人尽失风骨。只知苏格拉底、柏拉图,不知孔孟老庄、王阳明。将《春秋》、《大学》、《中庸》、《诸子百家》束之高阁,而将《数学》、《物理》、《化学》、《信息技术》奉为至宝。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格物致知固然要紧,然而‘道’、‘术’不可偏废,‘体’、‘用’不能颠倒。‘国学’为‘道’,‘洋学’为‘术’,‘诚意、正心’为‘体’,‘科学、技术’为‘用’。‘国学’教人‘忠孝仁义,伦理道德’,‘格物’教人‘百工机巧,天文地理’。许多国人不学‘忠孝仁义’,不修‘伦理道德’,不能‘诚意正心’,一心专攻‘百工机巧’。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一味贪图个人享乐,胸中毫无家国情怀。莘莘学子争先出国,学成后不思回国报效,反而投靠敌国,为敌国营造战车兵器对付母国。不忠不孝,莫过于此。虽说国力日渐强盛,而国学却日益没落。国人将礼教和封建混为一谈,不跪父母,不拜恩师,就连拱手作揖都无人知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国人不学‘礼仪’,不知何为‘廉耻’。男女婚姻不受父母之命,不听媒妁之言,市井男女,在校学生,满大街搂搂抱抱,放浪风‘矂’,相互刮剌。男人不担当,女人不矜持,一年‘剁胎’过千万,离异纷争将近一半。衣服饮食虽不缺乏,然而夫妻不忠,家庭不睦,纵有家财万贯也是孤魂野鬼。”
二掌柜平日总爱戏耍作怪,谈及民风礼教、国人风骨时也不由慨然肃穆。
“那不成了原始公社了么”?柳慈影愁着脸道。

华业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们有万年历史引以为鉴,可以省下许多血泪教训。历朝历代每每变法图新,只能维持几年或几十年,到头来总免不了被蚕食兼并,最终回天无力,只能起义造反,改朝换代,重新再分一遍。‘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哪有一劳永逸的政令。沧海桑田,日新月异,生老病死,成住坏空,人心变化,政令若不能与时俱进,必将被时势所迫。我以为,与其分分合合,倒不如一合到底。”
“一合到底”?张照财道:“东家可是想再煮大锅饭?”
华业道:“小农小户只能自给自足,得集中人力才能办大事。”
岳昊明道:“这大锅饭可不好吃,装病偷懒的浑水摸鱼的大有人在。就算计工分也未必好使,有个故事,老家赵员外有座大果园,他教长工帮他浇肥,一担记一文钱,结果是近的被腌死,远的被渴死。这人要偷懒耍滑,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华业道:“一人为私,两人为公,谁都想少做事多拿钱。事在人为,前人没做成,我们或许能成。百般设计不如一试,任何设想都如不一试来得明白。南谷岛一年开荒,两年成邑,三年成城,四年富足。只要善加经营,东湖村也能富甲一方。”
韦章函道:“东家,岛上有树,有矿,有海,有鸟粪,有扶持,才活得安逸,可这村里就一片田,老乡不搭理,还处处掣肘……”
华业道:“万事开头难,等有东湖村做榜样,后面就容易了。”
众首领商议许久,议毕,各自回营归纳提要,与下属重述一遍。华业留在原地回味一阵才起身,转身时看见背后老槐树被无数虫蚁腐食空心,树围足足两丈,周身瘤疤凹缝,火烧霹雳清晰可见。老树历尽沧桑已活了不下千年,顶上冒出几根小枝,稀稀落落,让人不免生出古树还春之感。华业观树有感,就着案上笔墨写道:

深山老树心,烧痕霹雳新。
莫道生意尽,有志万年青。
虚空深若谷,耐得风雨侵。
坐看千秋史,胸怀百万兵。
同日,两辆马车颠簸摇晃自北向南往闽江口驶去,最终停在马尾北街一间铺面前。铺面分左右两门,门匾都盖着红布,门前新栽了几棵杏树,有隐隐药味从店中飘出。前车走下一白衣女子,女子高挑娴静,肤如凝脂,蒙着口鼻,看不清面容,看她一手护着行囊,举止寥寥,似乎不大近人情。后头跟着一小姑娘,拎着包裹一高一低,像是老重不轻。后车走下一布衣青年和俩小后生,一个提着药箱,一个抱着笸箩。‘噔噔噔’……女子撞了几下铜环,‘咿呀’一下,一妇人从里头打开房门。女子穿过前院,开门进房。她先支开侍女,而后关上房门,将床底、箱笼、窗缝都瞧了一遍,纠结了许久才放下行囊,从里头取出一方破烂毯子,踏踏实实收进笼中……


明日一早,店面大开,赫然现出里头一面格子柜。匾上红布已然掀去,右门匾写着‘安和医馆’,左门匾则是‘小方妇人’,竟是两家医馆。右门挂着一副楹联,上书:采百药丹心妙手除固疾,集千方本草银针有万能。边上还立着一块牌子,上书:专解蛇蝎奇毒。
左边医馆蒙面女子带着俩妇人和小徒弟捣药熬药,压成小丸,装入蜡封。‘小方妇人’指‘小儿科’和‘妇人科’。中国妇人向来隐讳,小痛小恙不轻易出门,每每熬了许久,才肯求医问药。因而常将小恙拖成重病,即便不死也会落下隐疾。原因无他,一是家境穷苦,二是难以启齿。无论妇人疾病或是临盆生产,男医师只能隔着手帕、房门诊断助产。虽然有稳婆传话,但毕竟比不得亲自上手,因而女医最受妇人亲近。
岭南温热多雨,最适合蛇虫鼠蚁繁衍,每到春夏时节乡下蛙声一片。蛇蟒趁着天暖忙碌捕食,好为冬眠积攒储备。田间地头总不时传出青蛙挣扎闷叫之声,尔后愈来愈弱,直至没了动静。凡蛇蛙龟鳖冷血之类吃饱后,总会寻个僻静所在晒背暖身。某日,附近农户王大汉上山砍柴,脚上突然一阵灼烧,他一声‘哎呦’扭头过来,只见一条蛇尾咻一下钻入草中,脚上两点红印正渗着紫血。王大汉自知不妙,捡起柴刀匆匆往家里赶。回到家中赶忙交代了几句,便迷迷糊糊抽搐呓语。

王家娘子叫来本家兄弟将大汉架上牛车,一路嚎哭掉泪送到老医馆。老医师擅长大方脉、疮疡、伤寒、接骨,对解毒只粗通皮毛,若是来得及时或许还能抢救一下。毒蛇咬伤须及时吸出毒液,清洗伤口,否则将是九死一生。此时毒液已浸入心脉骨髓,他实在无药可用。医者仁心毕竟不同于市井商贩,‘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老医师听说北街新开个安和医馆善于解毒,教他们不妨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