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1256期)周碧麟|回乡下过年(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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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每近年关,去哪里过年,我都颇费踌躇。

“少年不识愁滋味”,在我年轻的时候,父母健在,我常常像不知归巢的小鸟,四方漂泊,全然不理会父母的情感。而今,我又到了他们的年龄,那种情感体会得深了,可父亲等不及了,走了。这过失,我永远无法补赎。

为了生计,我们一家人平时都分做几处,天各一方。一年中,只有年关,才有机会相聚。老母亲已年逾古稀,与我们同欢共乐的机会不是很多了,尽孝道得抓紧时间,因而我十分珍惜年关带给我们团聚的机会。过去,一近年关,我就拖儿带女直奔乡下,以安抚老母亲那颗孤寂的心。还要到亲人的坟头去,送些纸钱,与他们完成阴阳间一年几度的魂灵对接与精神团聚。老家在离县城百多公里的大山里,回一次家山一程水一程一折腾就是一整天。山里路况极差,大坑连着小坑。一台破卡车装人又带货,车一起动就黑烟暴起,各个“关节”发出痛苦的呻吟。一遇上坡,引擎吼得震天价响,车轮却是纹丝不动。车上人几乎是码放在一起,完全让人斯文扫地。车近悬崖峭壁,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可身体遭罪了,心却快活着。

几年前,我在小城里置了一栋小楼。居住是宽敞了,但相应也带来了管理上的麻烦,没人看管,就总放心不下。如今贪官多,小偷也不少,我们拿贪官没办法,对小偷防着点也就是了。儿子在北京上班,假期就那么几天,把时间全花在路上太不值了。不得已,我们只好改变策略,请老人进城来过年。

节日真是好东西,不仅积淀文化,也让这种文化得以承传,让我们有机会欢聚一堂,寄托思念,交流情感,享受亲情,庆祝丰收,释放快乐,彰显善行,从而激发民族自豪感和凝聚力。丰富多彩的节日是民族繁荣昌盛的象征,是让我们享用不尽的精神大餐。春节是中华民族最为看重的节日,每到腊月,几亿人就像候鸟一样,完成一次东西南北大迁徙。在亲情召唤下,万水千山也阻隔不了回家的路。我们乡下人把过春节叫过年。“年”是在千家万户上演的喜剧,多少“年”都会让人刻骨铭心。

在我居住的小城,严格说来都是移民。不管你现在身份如何显贵,上溯不过三代,都是农民,真正祖居城里的贵族血统少之又少,即使有,多也被掩埋在岁月的尘埃中,无迹可求了。多数人迁来小城的时间并不很长,他们的根在农村,血管里流淌着农民的血,那些耻笑乡下人的伪城里人,不是无知,就是无耻。乡下是城里人不了的牵挂,每至年关,家家关门,户户上锁,携了妻儿,提了美酒,去完成一年一度的寻根与回归之旅,那时,满城尽演空城计。

“年”总在乡下。还在腊月初头,乡下女人们就开始忙“年”了。女人们见面打招呼总会问:“年”准备好了吗!那人一定谦虚地说:“年”在您们家呀!然后就各自说起杀年猪打豆腐熬糖做米酒之类过年的准备。其实早在新年刚过,细心的女人就开始了下一个“年”的筹划,养几头猪喂几只鸡,哪块田种小谷,哪块田种糯谷,心里早有了安排。

除了物质准备,年关将近,各家就跟远在外地求学谋事的亲人打电话,杀年猪要等当家的回来,然后就掐着日子翘首期盼着。早在七月,表妹振兰就打电话要我今年一定回家过年,说几年不见,想念着呢!朋友尚海也来电话,邀我回老家一起过年。尚海是我儿时的朋友,儿女们在外结了婚,老夫妻在家甚是寂寞。侄儿祥林也打电话问我今年是不是回老家过年,说两只公鸡养两年了,一定得等到我回家过年才杀。老母亲耳背,打电话总也听不清,便请商店的人打电话问我,今年过年能否回去。母亲内心不愿来城里过年,他身心自由惯了,不喜欢城里的喧嚣,也不习惯城里生活环境的拘谨。

其实我的心早已飞回乡下了。虽然我回家只是两只肩膀抬张嘴,可他们依然希望我回去,只要能吃,他们就高兴。

今年十月间,母亲来了电话:无论如何不来城里过年了,今年得和阿培一起过年。

阿培是我家邻居,我把房子卖了一半给他,他就成了我的邻居,论起来还是老娘亲的远房侄子。

阿培是个苦命人。他原先住在大山更深处一个只有五六户人家的寨子里,进寨一条路,木梯上下。寨里的牛是很小时从山下背上山的,一辈子都没恋过爱。阿培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的命运似乎比山上老牛好些,娶了妻子,生了儿子。当孩子一岁时,一不小心,又一粒种子发了芽。按当时计生政策,挨一刀是在劫难逃了,被弄到乡医院去计划,结果母子都给计划死了。好日子刚起了个头,没想到一下子又坠入了深渊。他老母亲不堪身的劳累和心的击打,在孙子两岁的时候,一根草绳便了断了多难的一生。后来阿培的亲戚把他从山里接出来做了我的邻居。他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可在今年夏天,十八岁的儿子竟掉进清江寻不着了。好端端一家人,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离去。死的就死了,活的怎么活?老天爷也有犯傻的时候。

老母亲的菩萨心肠深深打动了我,我毅然决定回老家陪阿培过年。

老母亲一切都安排得顺顺当当,无须我操心,只待开心享用就是。大年三十,按老家规矩,将煮熟的猪头先敬天地,饭菜上好,再叫亡人,酹酒祭祀。这一切做过,才开始吃年饭。等到下午,去给亲人上坟。这祭祖仪式是一种前传后教的感恩教育,教人们珍爱生活,不要忘本,不可以迷信视之。有人说花人民币买冥币坟前一烧立马化为灰烬,地下人未必真能收到,是糟蹋钱,是一种浪费。这其实是一种文化,是对先人的缅怀,做给活人看的。我以为感恩与孝道是一个人道德素质结构中最基本最重要的元素,是推动社会进步最积极的人文因素。常存感恩之心,人就会变得宽容和善大度,社会就会和谐。我们无法想像,一个对父母不孝的人,会去报效社会报效国家。儿女孝道,那做父母的教育就成功了一大半。不管一个人地位多高,成就多大,如果不孝道,那做父母的教育就失败了,他做人也失败了。过去只要在老家过年,我都要和儿子一起或让儿子独自去坟头,铲铲坟头杂草,烧些纸钱,儿子很能理解我的用心,也做得很虔诚。

吃年饭的时候,阿培却不在家,他去他妹妹家过年去了,我们和尚海家一起过年。席间,大家都嘘唏感叹人生无常,也就倍加珍惜这一年中难得聚会的好光景,亲情友情洋溢在酒水里,流淌在话语中,年饭吃到很晚才结束。

乡下的春节总被亲情友情包裹着,浓得化不开。吃是春节的不变主题,是表达情感的重要方式。正月间,各家总要准备些好东西来招待客人。今年春节,我在家只吃了两顿饭,其余时间都在亲戚朋友家。过去物质匮乏的年月,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是一种豪爽,也是主人舍得的显示,现在不同了,吃讲营养还讲特色,酒讲劲道还讲味道,喝酒不苦劝,酒风好多了。加上有共同情感的话题,长幼间贴心的关爱,言语间亲情的流淌,让人感到春光融融,心情舒爽,世间友情亲情是这般美好!

亲戚是专门用来行走的,拜年是春节的保留节目。“年是拜,月是接”,拜年须主动上门,月半节不接不到,乡下有乡下的规矩,关键是把好这个度。亲戚们星散在大山各处,平时少有机会来往,春节为人们提供了来往的时间和理由,除了各家一年中如生丧嫁娶等重大活动必到外,每年一次的拜年活动则把这种亲情推向高潮,得体的交往使亲情更浓烈,关系更紧密。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亲戚,我的父辈亲戚快走得差不多了,今年刚去世的三姑妈是我最后一位亲人。还有别的亲戚,我得抓紧时间行走。随着时光的流逝,不会太久,我就无须再回故乡过年了,想起来不免有几分伤感。

故乡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年”是岁月的精华,老家的“年”,让我永远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