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摄影 雷远东

开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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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年年烟火味儿,碎碎念念人间事儿。

四季流转,每个月都有专属的色彩和故事。时代流动,我们想要去抓住这些转瞬即逝的美好,让岁月流逝有迹可循。于是,就有了此刻的“人间事儿”,它在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和你相见,去讲述属于这个月的一个主题故事。

分开看,这将是12个人物、12个故事,连起来,就是属于2023年的一个剪影。

毫无疑问,1月的主题词是“回家过年”。在关于故乡、团聚、离别的千百种讲述中,那些散落在岁月里的细碎花香,正成为每个人于心细嗅的蔷薇。

廖正银是四川大学华西医院肿瘤中心教授,已从医32年。

对于廖正银医生而言,他根本不在意是在明亮干净的办公室,还是在故乡的路边门前看诊。

他是四川大学华西医院肿瘤中心的教授,从医32年,沉浸于由严谨的科学、理性和逻辑搭建的世界,一路朝着心中的高峰跋涉。

但在故乡四川省自贡市荣县双古镇,他是廖家争气的四儿子。从大学开始,乡亲们就会在他回家时上门咨询。他毕业留院、攻读博士,再到博士后、成为教授……30多年了,回乡免费看诊的习惯一直未变。

将故乡和梦想串起来的,是医者父母心的初心。当被熟知后,学术范畴之外的荣誉和掌声涌到眼前时,他更在意的,依旧是能否接住那些患者压在他身上的期盼。

答案藏在时间里。

如同这个春节,当乡邻们听到门外总有车停时,那一定是——

廖医生,回乡啦!

看诊了!

1月21日,青山之间,大年三十的团年饭刚端上桌。

“廖医生,廖医生。”有人在喊,廖正银放下刚端起的碗,走出门,熟练接过来访者手上的CT片对着亮处举高。人越来越多,于是,他把大家都请进屋,耐心讲解。

作为主人家的弟弟廖老五端来椅子,让大家坐下慢慢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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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春节,回到家乡的廖正银坐在门口为老乡看诊。

廖正银看CT片的速度很快,他觉得这得益于本科阶段在解剖课上的严格训练。每次被问及看片到底是看什么时,他会随手将眼前的杯子轻轻挪动一下,“就跟你对整个房间的布置都非常了解,所以能一眼看出杯子的一点点移动。看CT片也是这样,人体的一点点病灶,都能精准发现。”

这样的精准,让他比别的人多了那么一点自信和从容。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他固定在每周三下午到门诊坐诊,一般情况下,除了挂出去的40个专家号,加上疑难病号和一些没挂到号找上门的患者,一个下午他的接诊量在60个左右。

回到家乡,面对寻觅而来的病人,他一天也需要为接近30位患者提出治疗建议。

他所钻研的是介入治疗,那是介入放射学的分支。更为常规的理解,就是利用现在的医疗影像设备做导向,精准定位到病变区域,完成诊断或治疗。

如果说人体是一棵分支复杂的大树,那么,这个手段正随着技术更新而不断深入到大树的各个细小根须。在华西医院官网的介绍上,廖正银所主导的介入治疗,已经可以使用到全身各部位的肿瘤治疗、骨关节系统、血管畸形等等。

2022年国庆,在老家为村民看诊的廖正银。

“我们不是传统方法。”站在乡间路旁,这是廖正银对小健(化名)全家强调的话。20多岁的小健整个腹腔肠道内血管畸形,在完成肠道手术后出血严重。当全家找到廖正银家门外时,小健已经虚弱至极。

“我春节前不处理,这个孩子只有死。”廖正银提到的别的法子,就是直接从肠道上进行微波消融,通过热能将肿块消除。

“这是一种比较新的治疗手段。” 廖正银的声音里难掩兴奋,“在国际上还没有完全推开,现在也是国家提倡的重点之一,比如治疗肿瘤,未来的方向就是微创加生物靶向治疗。”

廖正银说话从不绕弯,“比如说穿刺,三毫米的肺结节我都能穿到,然后直接降温处理掉,就不用开刀了。”

小镇做题家的梦

廖正银的身边,经常有医学生和全国各地前来进修学习的医生。

在公开资料上,廖正银的履历符合人们对于天之骄子的一切想象。

他生于20世纪60年代,在华西医科大学(现四川大学华西临床医学院)完成了本科到博士阶段的学习后,又在解放军总医院(301医院)继续介入治疗博士后的研究。他在美国华盛顿大学医学中心、霍普金斯大学交流学习过,是国内较早开始进入介入疗法研究的专家。

但很多年后,偶然听见“小镇做题家”这个名词的意思时,廖正银恍然,“我不就是这样吗?”

到成都读大学之前,他的小学到高中都是在县城中学完成的。在清贫之家,直到高考前,他依然要背着大大的背篓上学,放学后要先完成农活再学习。于是,少年时期的回忆里有割草、喂猪、犁地,也有县城里3分钱一碗的面条,那是重大日子才能体验的“奢侈”。

在家里,他排老四,还有3个哥哥和1个弟弟。他没有见过三哥,那个父母口中读书也很厉害的哥哥,在他出生前就因为败血症去世了。

“在那个年代,败血症是致死率很高的病,特别是农村。”廖正银总觉得自己成为医生是有种宿命在。从小,学习于他都不是难事,特别是数学,他几乎凭借本能,一路领先直到高考。

“爸爸是上过抗美援朝战役的医务兵,退伍后在乡里做医生。”廖老五比廖正银小4岁,他还记得四哥最初是想像父亲那样参军入伍。那时,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还是四川省医学院,廖正银入学那年,整个自贡市只有3个人考入。

“其他同学的家庭条件比我好很多,在大学里一下就感受到差距。”廖正银现在都还记得自己磕磕巴巴读英语时内心的窘迫,但他总觉得,困难就如同少时在故乡看见的山,慢慢爬,总会过去。尽管学业繁重,更多的是热爱被逐渐唤醒点燃。

大学时,廖正银和朋友攀爬峨眉山。在雷洞坪,一个小女孩高烧开始惊厥,交通不便,没法下山,在儿科轮岗过的他,教孩子父母用酒精擦拭身体物理降温,一阵忙碌后,孩子的体温降下来,情况慢慢好转。

彼时,医学院的少年就立志要做临床医学研究。于是,他在深造时给自己选择了介入治疗,他有一个很热血的念头:技术肯定会不断更新进步,他要和时代同步,一点点在原有基础上,用更安全、更低价、创伤更小的疗法治疗恶疾。

医者,父母心

如今,廖正银的母亲已经96岁了,跟随最小的儿子住在家乡双古镇。那里距离成都一个半小时车程,廖正银最大的休息就是利用假期回乡探母。弟弟廖老五早就习惯被乡邻们问起四哥的行程,他那晾晒着茶叶的小院也因为看诊被熟知,他说自己读书没天分,每次就默默搬凳子、泡茶、端出水果和糖。

其实,关于回乡看诊这件事,廖正银聊得并不多。但谈及介入治疗,这位已近耳顺之年的专家,眼里依旧是少年的光。

外人很难理解他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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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给廖正银送来锦旗(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2011年,蒋宗谊被诊断为小细胞肺癌,那是肺癌中恶性程度较高的一型,生长迅速、转移早,存活期大多不超过1年。当年“五一”小长假,他带着CT片找到了廖正银老家门前时,介入治疗尚且被认知不多。廖正银问他,“你相信我吗?”

“我肯定是相信的。”12年过去了,如今蒋宗谊已经71岁了,每年复查,医生都要感叹他恢复良好,“我就会说,是华西的廖医生治好的,我就是他的活广告,哪怕他不需要”。

后来,蒋宗谊在网上看见有人拍下廖正银回乡免费问诊的视频。留言中,很多患者都在讲述自己曾去求医的故事。廖正银会让家庭困难的患者回到医保地拍片,因为可以走报销;会为患者算好一个月108块钱的药,这样不会对家庭有太大负担;他宽慰惊惶胆怯的病人,“这么巧,我最会治你这种病”,也气愤有患者之前被误诊,“简直就是乱来!”

蒋宗谊常常回忆自己看病的过程,总会被廖正银的这些瞬间打动,“他很真诚,为病人着想,活得很纯粹”。

纯粹的人,会更理智作出选择。

廖正银的父亲在2021年的一个周三下午去世,那天是廖正银的门诊时间。“我憋着眼泪在看诊”,他选择等到门诊结束后,夜晚才驱车回家。

“这件事这几年一直是我心里的遗憾,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对于廖正银而言,在他回乡时看诊的30多年间,他也感受着基层医疗的进步,“现在县一级医院,医疗设备都是充足的,我们缺少的不是设备,而是能够熟练掌握使用的人。”

山峰依旧

廖正银在解放军总医院(301医院)继续介入治疗博士后的研究(图由受访者提供)

这些在基层医疗中感受到的“缺少”里,藏着廖正银心中的山峰。

“我们培养一个优秀的医生太不容易,从本科到博士,从实习到坐上诊台,热爱努力和吃苦,缺一不可。”廖正银相信,随着技术进步,有的手术不会需要这么高级的医生,“机器人做得比我们好,因为它的手更准”。

事实上,一个被自己内心的热爱所牵引的人,是无法忍受任何倦怠和停滞的。在他的倡导和牵头组织下,华西医院专门开通了疑难疾病多学科联合门诊。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联合华西不同学科的专家力量,希望能够帮到更多基层医院解决不了,大医院单独科室单个医生解决不了的问题。”今年,他的大女儿继承父亲的衣钵,在海德堡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廖正银希望女儿在德国最好的大学掌握最前沿的医学技术,再回到祖国服务。他甚至期待着女儿能学习当年的裘法祖院士,成为中德医学交流的桥梁和纽带。

心怀乾坤大,也惜草木青。

今年春节放假前,有位患者家属在医院大楼前拦住了廖正银,她的丈夫刚刚病逝,她来向曾经的主治医生表示感谢,“他多活了两年,也就是两个春节,我们很满足了”。

即使已经从医多年,见多生死,廖正银依然会轻易被这样的瞬间打动。在这个离合悲欢每天密集发生的地方,廖正银见过愿意散尽家财多活一天的,也见过因为5000元治疗费想要放弃的。他也被质疑和责问过,但他更愿意记住的,是微信上曾经的患者跟他分享现在的新生活;是检查显示还有很大希望治愈的结果;又或者,只是行业内的新研究新结果,“我现在看英语文献的速度特别快,基本上一扫就明了”。

1月30日早上,廖正银正在查房。

新年后开工第一天,刚刚走进医院,就有熟悉的同事跟他打趣,“廖医生,今年回乡又火啦”。

“这些只是举手之劳啦。”换上白大褂,属于廖医生的一天开始了。

这天成都天气特别好,他内心的山峰,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