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莫斯科轻歌剧院推出了音乐剧《安娜.卡列尼娜》,

柏亚文化传媒有意引进这一剧目,但因疫情原因无法推进计划,

于是转而与俄方合作——制作中文版音乐剧《安娜.卡列尼娜》。

2023年1月,《安娜》音乐剧巡演来到深圳滨海艺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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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聊一聊音乐剧编排的总体框架,再来看它的细节。

全剧一共两幕二十二场,原著很多情节都一笔带过了,音乐剧以安娜为人物主线重点编排了:

“火车站风雪场景中沃伦斯基对安娜的追随”

“卡列宁在火车站接安娜”

“培特西家中的聚会”

“卡列宁与沃伦斯基母亲分别对安娜和沃伦斯基的规劝”

“沃伦斯基对安娜的追求成”

“赛马”、“安娜看望谢辽查”

“安娜与沃伦斯基的争吵”

“安娜聆听帕蒂的演唱”

“安娜卧轨自杀”

以列文为补充主要人物情节线必不可少的次要人物线穿插了“溜冰场的列文的求婚失败”、“玛祖卡舞上吉蒂的失恋”和“列文与吉蒂的重逢与结婚”,以及杜撰了“列文夫妇和斯瓦卡去乡下看望安娜”这一情节。

原著一共60多万字,托尔斯泰以安娜与沃伦斯基、列文与吉蒂两组人物并线叙事。但这两条线的时间安排并不一致,前者时间要快过后者时间。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原著中采用的章节过渡手法比较古老,通常在接下来一部分或者一个章节的开头用一句简单的句子说已经过了多少多少时间,所以小说章节与章节之间显得简单突兀。

在原著阅读中,读者对情节的跳脱不会感觉那么明显,要将这部鸿篇巨制搬到舞台上戏剧化,编剧导演应该是着实头疼了一把。原著中众多的人物,也是改编的难点。这也是为什么熟悉原著的观众观后会觉得音乐剧没有讲清楚情节,而不熟悉原著的观众,可能因情节的跳跃而对人物产生片面刻板的印象,从而把握不住主题。

我在观剧过程中,一直观察导演编剧是如何处理原著中相关情节的改编。可以说,这部音乐剧是我能想象的,对《安娜.卡列尼娜》最好的内容精选改编。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这部杰作中塑造的人性流动的经典人物,也是改编能够成功的关键原因:人物形象够丰厚,舞台上戏剧化的表演必定也能够打动观众。

反观目前热播的《三体》,漫版的失败,在于想丰满人物而严重脱离原著,脱离原著也就脱离了大刘科幻小说的精魂,不用说那些败坏胃口的烂俗补白情节,失败是必然的。剧版《三体》,原著人物形象的扁平,始终是一个隐雷,考验导演和演员们的智慧。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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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扯远了,我们说回《安娜》。下面根据纳博科夫在《俄罗斯文学讲稿》中的一些观点和我个人的观演阅读感受,具体聊一聊音乐剧中的细节。

“魔鬼”藏于细节中。

音乐剧开场是一首序曲,音乐编舞都很赞,开场燃。杜撰的列车长一角,是自音乐剧《浮士德》魔鬼一角成功之后,常见于音乐剧中的灵魂透视者。他像这场音乐“木偶戏”的指挥者,也是剧中生命列车的执行者。我看的中版是郭亢饰演列车长,邪魅的气质很绝,比俄版列车长更多几分生命列车执行者的神秘与无情。序曲最高音给了歌词“幸福”——“所有的人一路上太匆忙,我们想我们找我们要,幸福!幸福!幸福!”。序曲主题与托尔斯泰在小说原著首句展现的主旨和线索是一致的: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同,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幸”

热烈的开场序曲中断,是一声刺耳的火车刹车声:

“有个看道工被火车轧死了”(旁白)

“哎呀,安娜”(奥勃朗斯基)

“不能替那个寡妇想想办法吗”(安娜)

“给那个寡妇200卢布”(伏伦斯基)

“这是最好过的死法,一眨眼就完了”(路人)

随着简单紧凑的台词,音乐剧人物沃伦斯基与母亲、安娜与奥勃朗斯基相继出场。看似简单的台词,最大程度的将原著相关情节的核心内容讲了出来。安娜最后的卧轨自杀是托尔斯泰一早就埋在小说开始的,沃伦斯基实际是因为安娜的话才给了死去看道工的妻子200卢布。这是最先沃伦斯基与安娜的心思交往。

安娜内心深处明白沃伦斯基的用意,所以她在后面的社交中没有将这件事跟任何人说。但她在小说后半段开始不断反思琢磨自己所走过的人生道路时,安娜觉悟对这200卢布的施舍隐秘透露的情意和讨好的默认接受是她对丈夫背叛的第一步,也是产生矮个长胡子男人敲打生铁梦魇的根源。

原著中她说了一句话:“这是一个凶兆”。

03

她与伏伦斯基带有原罪的爱情,正式开始。

转眼来到第二场“溜冰场”,列文对吉蒂求婚失败。我之前谈过,小说原著章节确实有些简单突兀,所以情节的跳跃实非导演编剧的意愿。列文求婚的失败是因为公爵夫人也就是吉蒂的母亲对伯爵沃伦斯基更有好感,吉蒂同样对这么一位彼得堡来的时髦善谈的贵族军官很有好感。这里也有一个明白人,就是公爵(吉蒂的父亲),他直白的表达了对伏伦斯基的反感。这些关键信息音乐剧都必要地做了呈现。第六场,第七场,第八场,表现了沃伦斯基因为安娜而放弃对吉蒂的求婚,吉蒂难堪痛苦地离开。

第九场,是音乐剧的名场面——“暴风雪”,很多人因为此曲入坑本音乐剧。《暴风雪》一曲着重表现了安娜被强烈爱情冲击下的甜蜜和不知所措,歌词如下,大家感受一下:

暴风雪,暴风雪

天地众色合一,我已不知身处何处

世界被旋转的雪花所覆

上帝啊,请为我指明道路

自由如鸟,却无藏身之处

在风中,在雪中,在心中

无人拯救,无处逃避,无法逃脱

结束了,世界消失在白色斗篷下

那我呢?(安娜自言自语)

我唯一祈求的是

陪伴在我身边的是他

我该怎么做?我该前往何处?

在风中,在雪中,在心中

疯狂下,幻想中

在爱里!

漫天的纸屑,哦不,雪花,安娜优美的旋转舞姿,温柔多情的唱腔,真的很美。这是一个为爱狂喜的女人,她人生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了幸福。原著中“幸福”的定义列文说过:

“幸福就是爱情和希望。”

原著中,托翁在首句就交代了小说的主旨和线索:“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音乐剧到这里,展现了小说的主题之一——幸福,小说里还有一个主题——家庭。所以在原著中,暴风雪里安娜与沃伦斯基火车站的相遇并没有音乐剧中这么浪漫唯美。原著第一部三十章写道:

“暴风雪从车站角落里,经过一排柱子,在火车车轮之间冲击着,咆哮着。车厢、柱子、人,凡是看得见的东西全都半边盖满了雪,而且越盖越厚。暴风雪平静了片刻,接着又更加猛烈地刮来,简直使人无法抵挡。”

“尽管他站在阴影里,她却看见,或者说她自以为看见他脸部和眼睛的表情。这就是昨天那么打动她心弦的那种又恭敬又狂喜的表情。这几天,甚至刚才,她还在反复对自己说,对于他,伏伦斯基只不过是随处可以遇见的无数普通青年中的一个罢了,她绝不让自己再去想他;可是这会儿,刚同他见面,她就被一种快乐的骄傲情绪所控制。”

“就在这个时候,风仿佛冲破了重重障碍,把车厢顶上的雪吹落下来,把什么地方的破铁皮吹得铿锵发响。前面,机车发出哀怨而凄凉的尖锐汽笛声。暴风雪的恐怖景象在她看来显得格外壮丽。他对她说的话,正是她内心所渴望而她的理智所害怕的。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但他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内心的斗争。”

暴风雪这个意象,就是安娜当时内心的投射与幻想。

04

人物纷纷登场,在列车长的提拉下,“木偶们”逐渐有了生气。第十场到第十五场,快速拉过安娜与沃伦斯基的情感发展线。其中有两首曲子,将戏剧冲突集中展现:一是借用托翁另一部名著的名字《战争与和平》,一是标志安娜形而上堕落的《若你不在我身旁》。《战争与和平》一曲中,卡列宁与伏伦斯基的母亲对安娜和伏伦斯基进行了道德规劝,两个场景隔断并陈于舞台之上。“我要求你们能保持体面,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流言蜚语会传到宫廷,整个世界,天昏地暗,如暴风雪来袭”,这里又提到了“暴风雪”,这是对前面“暴风雪”意象的深化。安娜形象的正面之处就在于率真的安娜不愿意像培特西一样戴上虚伪的面纱,以维护自己和上流社会的体面,跟伏伦斯基苟且偷情。

《若你不在我身旁》也是这部音乐剧的名片段,音乐和表演都很打动人心,充分展现了这段爱情的热烈与凄美,唱词节选如下:

风暴吞噬小船

风雪掩埋花瓣

若你不在我的身旁

所有流言嘲笑

所有忐忑不安

只有你的目光

能够为我疗伤

我们筑起高墙

不再为谁开放

抓紧我的臂膀

自由自在飞翔

若你不在我的身旁

天地,星空和白昼,都黯然失色

这段唱词谱曲,相比较《暴风雪》,更进一步呈现了安娜为爱飞蛾扑火的决绝,也使舞台上的戏剧张力进一步增强。如托尔斯泰自己所说,真正的人性应该像水一样,流过阴暗的地方它冰冷、流过阳光照耀的地方它温暖。这一场男女主角深情对唱相拥,含蓄地呈现了安娜彻底接受伏伦斯基的追求,将自己毫无保留的交给他。这种含蓄与小说的笔法也相同。整部小说对安娜与伏伦斯基的欲望交织描写很简单,一两笔带过。这种欲望是安娜—伏伦斯基爱情的基础,小说中多次反复强调,这是音乐剧必须呈现的重要情节。安娜与伏伦斯基的爱情为何最终走向了毁灭,就是因为安娜—伏伦斯基的结合仅仅建立在肉欲基础之上。托尔斯泰想要通过小说所传达的道德寓意是:爱情不能仅仅是肉欲的,因为那样的话爱情就成了完全的自我中心主义,这就注定了它的劫数。

“我们筑起高墙,不再为谁开放”,安娜走向了爱情的深渊,“不知哪里黑暗,不知哪里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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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的第十六场“赛马”,是音乐剧重点编排的情节,也是小说中的重要经典情节。推进到这之前,我一直在想这个经典赛马情节,舞台上将怎样呈现?舞台编排很妙,它从观众席角度呈现了贵族们为安娜—伏伦斯基的私情而燃起的流言狂欢,安娜冲破道德封锁在赛马观演时对伏伦斯基义无反顾的爱。她对卡列宁的坦白也浓缩在了这一情节。

女主高歌《自由与爱情》,第一幕至此收尾。

音乐剧舞台上在这里呈现得更多的是安娜爱情的热烈与勇敢。原著中“赛马”这一情节,托翁在这场失利的比赛里做了很多隐喻。小说第二部的第二十一章到第二十九章,都是以赛马为线索推进叙事发展。在这部分,安娜告诉了伏伦斯基自己怀孕的消息,伏伦斯基受此冲击,因思想不能专注跌落马匹失利。安娜在激动情绪之下,面对卡列宁的责备,坦陈了自己就是伏伦斯基的情妇。这里的叙事冲突达到了小说节奏的一个高潮,音乐和编舞在这一部分也是尤其紧张与激烈。张会芳所饰演的安娜在观赛时展现的面部的神态和轻微的动作很好地表现了女主随着赛马节奏不断变化的内在情感。这里说一句,张会芳在整场音乐剧的演出中,演唱俱佳,安娜卧轨之前的哀绝唱腔处理得尤为出色。她符合中式的贵族审美,端丽大方的同时又兼具妩媚柔情。

说回原著中的隐喻:首先是卡列宁的倾斜。卡列宁在被上级玩笑到为何不参加比赛时,谦卑而又含糊地回答道:“我参加的比赛比这难多了”。这句话表层涵义是指政治家的责任要比体育竞赛更困难,深层涵义则是暗示卡列宁作为一个被妻子背叛的的丈夫的微妙处境。卡列宁这个人物在音乐剧中被处理的相对简单和负面。我对小说中的卡列宁并不排斥,甚至觉得他比伏伦斯基更具责任感,也是一个正派有所作为的政治家。他不善于细腻的表达情感,在安娜看来,他的表达总是夸张和引人反感的。这也是安娜选择伏伦斯基的爱情的重要原因。

安娜与卡列宁都无法走进对方的心灵世界。

被音乐剧略去的赛马事件中伏伦斯基的行为则有更深的象征意义:伏伦斯基折断了弗鲁弗鲁(马的名字)的脊背,也截断了安娜的生活。原著在这里出现了第二次“颤动的下颚”这个短语,伏伦斯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横陈在他面前的是垂死的马匹。

“弗鲁弗鲁躺在他面前喘着粗气,弯过头来,用她美丽的眼睛瞪着他。伏伦斯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用力拉着马的缰绳。马又像鱼似的全身扭动起来,她浑身颤抖,又横倒下去。伏伦斯基的脸因为激愤而露出凶相,他两颊苍白,下颚发抖,他用脚跟踢马的肚子,又使劲地拉着缰绳。马没有动,只是把她的鼻子钻进地里去,用一只会说话的眼睛凝视着她的主人。”

“‘唉—唉—唉!’伏伦斯基呻吟着,抓着他的头,‘唉!我做了什么呀!我输了!是我自己的错!可耻、不可饶恕!这可怜的、可爱的马也被我杀了!”

而第一次出现”颤动的下颚”则是安娜经历形而上堕落的场景,她不洁的肉体横陈在伏伦斯基面前。

第一幕在女主《自由与爱情》的高歌中结束,中场休息15分钟后,音乐剧第二幕开启。

06

第二幕第一场点到了一封书信,决定安娜命运的卡列宁拒绝离婚的一封回信。里面有句台词,安娜对伏伦斯基惊呼他们对谢辽查说“她死了!”。这让安娜悲痛欲绝,因为谢辽查是她的爱,她对他有着对伏伦斯基一样浓度的爱。随后音乐剧推进到她去家里看谢辽查。正是因为这个难舍难分的心爱的孩子,她后来对伏伦斯基的激情才会不断受到影响。

观演到这里,内心已经不太平静了。如何坚守爱与希望?我不由自主地沉浸在音乐剧构建的精神世界里,思考我的婚姻、爱情和生活。

后面几场,穿插了列文的乡下生活及列文与吉蒂的再次相遇相爱直到结婚。列文与吉蒂重遇交流书写字母的情节非常经典,可以找原著去看一看,这里不展开。原著中列文和吉蒂的重逢结婚的情节要早于安娜回家看望谢辽查。音乐剧中杜撰了列文一行三人去乡下看望安娜,而安娜去到乡下是在安娜在剧院受辱之后的。这里导演编剧在音乐剧做了比较大的改动——为的是突显列文吉蒂对安娜伏伦斯基爱情悲剧的对比。

列文—吉蒂的爱情,用托尔斯泰描述的原话说,是真正的、基督教精神的爱情,世俗的情欲仍在,但在责任、温情、真诚、天伦之乐的纯洁气氛之中到达了平衡与和谐的境界。对比安娜—伏伦斯基这对肉体情欲之爱(挣扎在充满肉欲而又精神贫瘠的情感之中,因而也注定了会走向毁灭)。安娜在小说后期对伏伦斯基不断的猜疑与发难,也是源于这段关系纽带的脆弱。

列文—吉蒂,是托尔斯泰爱情与家庭的理想型。

第十七场“剧院”,是音乐剧重点改编和填白的一场戏。原著中帕蒂的演唱只是几笔带过,音乐剧里帕蒂演唱了一个完整曲目《啊,我心爱的人》。安娜在聆听的过程中,灵魂逐渐清醒。女演员在这里有一段心理情感层次迭出的精彩表演。饰演帕蒂的演员用一段咏叹调唱到:爱情强大如死亡!请用美酒为我解渴!请用鲜果滋润着我!请你把我像烙印烙在您的心上!......啊,我心爱的人,爱情强大如死亡。我因为我的爱情疲惫不堪!......

安娜在聆听歌剧的过程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灵魂。

安娜在剧场受到非议与排斥,本质原因并不是她的婚外恋问题,而是她公开抵抗社会的习俗,让一个虚伪的生活深感被冒犯。卡列宁拒绝离婚,隔断安娜与儿子谢辽查的联系,让安娜陷入了社会性死亡和巨大的思念痛苦,培特西的翻脸冷漠,卡尔塔索夫夫人在剧场对她的羞辱都是因为她的离经叛道。纳博科夫评价安娜不仅仅是个女人,不仅仅是女性的一个完美标本,她是一个有着完整、扎实、重要的道德本性的女人:有关她性格的一切都意义非凡,动人心魄;她的爱情也是如此。她无法像培特西公爵夫人那样秘密地进行自己的风流韵事。她本性诚实,热情似火,做不出偷偷摸摸的苟且勾当。

贵族圈对她进行了社交封锁。她不得已只剩下与伏伦斯基的感情生活,然而平庸的伏伦斯基处事不敏感,对安娜的醋心一步步丧失耐心,同时他热爱社交,并不觉得这对安娜有什么不公平。生活重重加压下,安娜敏感脆弱的精神陷入沉重的猜疑无法解脱。

爱有多深,恨有多切。

07

纳博科夫评价安娜—伏伦斯基的故事模式,是铁与血的模式,音乐剧舞台红与黑的主色调也暗合了这样的文本解读。回到音乐剧开头的那一声火车急刹车的汽笛声。火车在倒车时轧死了一个人,对这一事故的回忆成了纠缠安娜最根本的梦魇,伏伦斯基也看到同样的梦境。伏伦斯基给火车站出车祸的看路工寡妇一笔钱的事情,在暗中确立了她和未来情人之间的一种联系,这种联系和死亡形影相随。托尔斯泰在小说中将这一联系具象为安娜的梦境:

“那个东西转过身来,我看到那是一个农民,乱蓬蓬的胡子,个子很小,看上去非常可怕。我想跑走,但是他弯腰对一个袋子,两只手在里面乱摸......”

“他在袋子里摸什么东西,不停飞快地说着话,非常快,用法语,你知道的:打,打铁,轧出个样子来......”

关于铁的意象,关于被击打、被碾压的东西——这个东西正是安娜本人。

那个敲着铁、念叨着法语的丑陋农民,这一超乎自然的发现带给她几乎难以承受的冲击。法语——象征矫揉造作的生活——破衣烂衫的侏儒——象征她的罪,肮脏的侵蚀灵魂的罪。这些深层次的内容,音乐剧的舞台上无法完全呈现。音乐剧的所有人员都为此做着努力。我在最后几场唱段和情景中仿佛进入了安娜的精神世界,不由得对自己的精神和生活也浮想联翩。

小说中的安娜在不断的心理独白中意识到梦中那个矮个男人对铁器所做的事同她的罪孽对她的灵魂所做的事如出一辙——打击与毁灭——从一开始死的想法就存在于她激情的背景之中,就埋伏在她爱情舞台的两翼,现在既然她意识到了,她便沿着梦的方向,选择一辆火车,一样铁物,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音乐剧中安娜站于火车开来的方向,背对观众。巨大的火车头呼啸而来,发出刺眼的光芒。一声车与人撞击的强烈巨响,重重地打在我的灵魂之上。

我觉得将安娜的死亡解读为人生列车的提前下车是不太妥当的。

在托翁看来,安娜肉体的死亡,即是灵魂的诞生。

“那个自言自语的小个子农民打着铁,曾经为她照亮书本中的烦恼、欺骗、悲伤和罪恶的烛光亮了起来,前所未有的光芒万丈,为她照亮了所有的黑暗,发出噼啪声,暗淡了,永远消失了。”

如何坚守爱与希望,是《安娜.卡列尼娜》带给我们值得深思的问题。

在小说结尾,列文有一段心理独白,应该可以给到我们一些启发:

“我依旧会对车夫伊凡发脾气,依旧会同人争吵,依旧会不得体地发表意见,依旧会在我心灵最奥秘的地方同别人隔着一道鸿沟,甚至同我的妻子也不例外,依旧会因自己的恐惧而责备她,并因此感到后悔,我的理智依旧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祷告,但我依旧会祷告——不过,现在我的生活,我的整个生活,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每分钟不但不会像以前那样空虚,而且我有权使生活具有明确的善的含义!“

愿幸福环绕在我们身旁,2023癸卯兔年大年初六,祝大家新年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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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安娜 .卡列尼娜》(俄罗斯)托尔斯泰著;草婴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4(2022.1重印)

[2]《俄罗斯文学讲稿》(美)纳博科夫著;丁骏,王建开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6(2020.12重印)

[3]音乐剧《安娜.卡列尼娜》场刊,出品制作:柏亚(北京)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北京中演文化服务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