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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的一天早上,我戴着帽子口罩和墨镜,走进小区附近一家早餐店。

我点了一碗豆浆一笼汤包。摘下口罩,刚喝了一口豆浆,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将一份材料拿到我跟前:“小孟律师,我找到新证据了!”

我叫孟春春,是一名离婚律师。黄琴的案子,是我们律所王律师接下的,过了没两天,他就转给了我。“这个案子好办,女的态度坚决,男的好说话,没具体矛盾,中年夫妻嘛,无非就是过腻了。”

我第一次见黄琴,是在办公室。那天天气特别热,她穿一身港务局的旧工作服,捂得满头大汗,碎发黏在了她蜡黄的脸上。王律师真是人精,一眼看穿黄琴没啥家底,拿不了几个律师费,还不好打交道,就把人往我这儿推了。

我让助理小赵给黄琴打了杯水。黄琴接过水杯,捧在手里,来回摩挲,开始说她的诉求。

她絮叨了半天,什么对方不顾家,没有感情了,天天吵架,但没有大的矛盾。不过,她离婚的意愿非常强烈:“小孟律师,我要离婚,必须离,马上离!”

我按流程办事,告诉她,要尽快办理离婚,最好是夫妻双方协议离婚。黄琴脱口而出:“他不同意!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

“协议离婚不成的话,那只能去法院起诉离婚。起诉离婚,就需要等法院的排期。而且,仅以感情不和为由起诉离婚,第一次诉讼,法院基本不会判离。”

我向她解释协议离婚和诉讼离婚存在的差异,当然,也是暗示她,要快速离婚,最好是想办法说服男方。

我们律师圈里有些“潜规则”,其中之一是律师和法官都怕打离婚官司。很多离婚官司,律师嫌标的低事儿还多,法官日常工作量大,事务繁琐,所以,从律师到法官,都是能协商的尽量协商,能不开庭就不开庭。

我不缺案源,工作非常忙,像黄琴这种案子,不仅耽误我赚钱,还容易给自己惹麻烦。我准备先打发黄琴离开时,她将手中的水杯往桌上一掼,喊道:“不行!我必须离,马上离!”

我和小赵吓了一跳。黄琴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又坐下去,并拢双腿,哀求道:“小孟律师,求你帮我。”

我硬着头皮翻开案卷:“你老公有没打过你?有没有出轨?如果有像这样的证据,上法院的话,还蛮有利的。”

黄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离开了。

过了几天,我开完庭开机,发现黄琴给我打了十来个电话,微信里还有一堆图片。

还没细看,她的语音电话就跟着打进来了。“小孟律师,我发的证据你看见了吗?”

图片中,琐碎单调的对话,杯盘满地的照片,只要她认为对案子有一丁点帮助,她都会发给我。

而她眼中的实质性证据,不过是她丈夫的一则诊疗记录,小肠疝气。

“这算什么证据?我要的是,有没有被家暴,被虐待,或者对方是否存在变态行为?对方有没有沾染黄赌毒?有没有违法犯罪?”

她被问懵了,露出要哭的样子,“小孟律师,我看到他的脸就喘不过气,我要死了。”

我无计可施,开始躲着她。没想到,我都裹着这样了,她能把我认出来。

02

SHENGUI

我和所里提出换人,张主任笑眯眯地说:“民事律师,你还打算换到哪儿去?”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跟进。

黄琴夫妻俩都是港口工人,名下没豪宅,也不是中了彩票,更没有第三者插足,四十好几的人,孩子快成年了,真的和王律师说的那样,案情很简单。

其实,在我接下黄琴的案子没两天,就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女人自称黄静,是黄琴的姐姐。黄静在电话里嘱托我:“小孟律师,我妹的案子您给拖着点儿,可千万别给她办了。我妹太任性,她离不了胡东的。”

胡东就是这个离婚案的男主角。关于离婚的事,我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胡东几乎都在听我说,唯一说过的话就是“我不同意离婚”。

这一家人,真是奇奇怪怪。

我决定按流程,去找胡东协商,协商不成就给黄琴写个申请将她打发了。

我所在的城市,是海上港口城市。每天,海面上飘满船只,在这里往来穿梭。胡东就在其中一个港区的港池里负责安保工作。

那天,从停车场出来,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集装箱,我在集装箱之间穿行了半天才找到胡东。

胡东是个大高个,黑红国字脸,穿一件淡蓝色的工作服,看着孔武有力。得知我的身份和来意,他冲我点了点头,随即跑到巡逻车里,帮我拿了个安全帽。

港区环境差,又嘈杂,胡东提议去他办公室谈。他看了看我,问:“能不能坐我的巡逻车?”见我点头,他快步上前,用袖子把座位来回擦了两遍才让我上车。

很快,我们就到了胡东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是用集装箱改装的,面积不大,但干净整洁。一面墙上挂着各种锦旗、奖报,什么“拾金不昧”,“卫生标兵”,“港区好人”等等。不过,这面墙的C位是空缺的。

空缺处留有挂钩,之前应该也有挂锦旗一类的东西,可为什么被取走了?正当我好奇时,胡东咳嗽了一声,递给我一杯温水。

我收起八卦之心,问他:“对离婚有什么想法和打算?黄琴是铁了心要离。”

胡东说:“我不离。她身体不好,离了,她怎么办?对了,律师费贵吗?你别找她要,她工资低,我给你。”

我当了5年离婚律师,见过太多为了利益撕得难看的人,这个胡东,倒是特别。

我问胡东:“我看你人很实在,对她也挺关心的,为什么要离婚?”胡东的回复很简单:“我没想离婚,我们也没矛盾。”

回去后,我将跟胡东见面的事告诉了黄琴。我想,她要是知道胡东还关心自己,应该会愿意自己私下协商。然而,黄琴听了之后,继续缠着我给她办理好。

我只能又联系胡东,让他提条件,劝他协议离婚。不过,胡东跟黄琴一样一根筋,就是不同意。

该走的流程走了,我给黄琴写了开庭申请,让她等开庭。黄琴再找我,我都让以要等法院排期为由挡回去了。

开庭那天,黄琴早早来到法院。我到了之后,跟她一起坐在大厅等胡东。我把打印好的诉状复印件再次拿给她确认。

黄琴一行行默读资料,读到“离婚理由”那一栏时,停了下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那一栏,是我替她填的。离婚理由:感情不和。

就她这双通红的眼睛,法官看了,判离才怪。我心里暗暗嘀咕。

快开庭时,胡东才姗姗来迟。黄琴赶紧擦干眼角。胡东到了,站在黄琴面前,低着头小声问:“咱再试试行不行?”

黄琴没有看他,径直走进了调解室。

结果和我的预判一致,法官认为夫妻双方还有感情,决定先调解。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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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庭后的第二天,我突然接到老港务局社区派出所民警的电话,说黄琴自杀了,正在市第一中心医院抢救,让我赶紧过去一趟。

我知道黄琴离婚心切,所以我多次跟她解释,一般情况下,法院第一次开庭不会轻易判离。开庭之前,我又特意跟她交代了几次,哪里想到,她会这么想不开。

如果黄琴真的死了,我不敢想象我会面对什么。

我叫上助理小赵,第一时间赶到医院。谢天谢地,黄琴脱离了生命危险。

我打算跟黄琴说点什么,可她扭过头去不看我。小赵将我拉出病房,严肃地“教育”我:“咱们是律师,你要记住一点,人品归人品,法律归法律,万事要冷静,自保为上。”

说完,她就跟着护士去帮黄琴办手续、通知家属去了。

黄琴自杀,是小区保安发现的。她家住在港务局宿舍,小区有24小时巡逻。负责黄琴那栋楼的保安是位56岁的大哥。那天,他按楼层打卡的时候,闻到了血腥味,就报了警。

物业经理得知情况后,第一时间联系了胡东,但胡东的电话无人接听。民警在黄琴的手机通信里发现我的电话被置顶,备注写着“大春春”,手机里几乎都是我和她的通话记录,以为我是她的亲人,就打给了我。

在走廊里,保安大哥见我一脸沮丧,过来安慰我:“她没事,命挺大的。姑娘,你是黄琴家什么亲戚,我怎么没见过?”

得知我是律师,保安大哥觉得不可思议:“她和胡东在闹离婚?不会吧?”可很快,保安大哥又叹了口气,告诉我,这不是黄琴第一次自杀。

“两口子都是好人,就是好人没有好报。”说完,他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大家都这么说!”

保安大哥告诉我,胡东黄琴这两口子,自从女儿没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对付,黄琴之前就自杀过一次,被救回来了。

我非常震惊,黄琴只跟我说过他们有个上高中的女儿,同意她离婚。我跟胡东沟通时,胡东也说孩子很懂事,根本没提自杀这回事。

我问保安大哥:“他们女儿怎么死的?为什么死?”

保安大哥嘴一耷拉,“跳楼!被几个坏痞子祸害了。”

“她姑娘摔死后,她也不去上班,也不跟人说话,就一个人坐在她姑娘摔死的地方,一坐就是一天。我巡逻时老看见。

“有一天,我值晚班,看到她还坐在那里。头发白了,人也瘦了,看着特别可怜,那会儿也快冬天了,我就喊:‘小黄,天凉了,快回家吧。’她没反应。

“恰好胡东上夜班回来,就去拉黄琴。黄琴扑上去,两个胳膊像风车一样轮着锤胡东,胡东也就那么站着,让她捶。我认识他们好多年了,以前,黄琴斯斯文文的,脸上总带笑。”

我呆呆愣在那里,没有接话。保安大哥电话响起,他找个借口溜了。

不一会儿,胡东来了。他穿着工作服,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小孟律师,人没事吧?”

听见我说没事,他才松了一口气,跟着我进了病房。黄琴看见他,舒展的眉头又拧成了疙瘩。胡东抓起桌上的水壶,说要打水,离开了。

打完水回来,胡东又张罗着买粥。天气不算热,汗水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我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但看着他畏畏缩缩的样子,有点同情他。

家属来了,我和小赵就离开了。

走到在大厅,我们遇见了匆匆赶来的黄静。因为黄琴的事,我跟黄静有过一面之缘。黄静说为表示感谢,想请我和小赵吃饭。

我感觉黄静有话想说,就主动提出我们请她吃个饭,顺便聊一聊。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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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时,黄静开口了。

黄琴和胡东是在港区里认识的。黄琴的父母是老港务,家庭条件不错,追她的人挺多,可她偏偏看上了胡东。

胡东的家庭条件是老蔑儿(最后一名),他还是个孤儿,只有一间30平的小独间,比不得追求黄琴的那些老港务局子弟。

别人来相亲,西装革履,带的是烟酒糖茶,嘴里一顿天花乱坠,逗得老人喜笑颜开。胡东呢?穿着工作服就来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去厨房干活,临走还不忘把垃圾带走。

人是个老实人,可黄父黄母总担心黄琴将来会过苦日子。黄琴看中胡东一身正气,偷偷拿私房钱倒贴彩礼,老人也只能同意。

婚后,黄琴生下女儿胡小橘。胡东很宠她们娘俩,家里家外,他全包了。每到周末,胡东就骑着摩托,载着黄琴母女往娘家跑。父母见她过得舒心,也就放心了。

“反正,在海边,大家靠海吃海,家家都一样,能嫁个可心的,好过受气。港区的人给胡东取了个外号叫‘八辈儿’,就是八辈子没见过媳妇儿,把媳妇儿当心肝宝贝。

“我挺羡慕我妹。我老公是海员,常年不在家,我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日子挺难的。我上班的地方远,接送孩子上下学成了难题,胡东就主动承担了这个重任,这一接送就是6年。我爸脑溢血住院,胡东在医院照顾了一个月,我和我妹去替班,他说,女人不方便。”

讲着这些往事,黄静忍不住哭了:“我爸去世前,有一阵比较清醒,他把我们都叫到跟前,把房产做了分配。一套留给我妈,另一套给了胡东。当时,我心里怪委屈的。后来,房子过户时,胡东居然在房产证上写了我和我妹的名字。我老公跟我说,这样的妹夫,有今生不一定有来世。”

“他就是人太好了才遭的难。”黄静说着说着,就掉起眼泪来。

那是2018年8月里的一天深夜,胡东在港区执勤。他开着巡逻车路过集装箱C区时,听见一个女声在呼救。靠近一看,昏暗灯光下,两个小混混正拖着一个女人往集装箱背后走。

胡东跳下车,提着电棍跑过去救援。两个混混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都戴着连帽头套。不过,其中那个小个子穿的是初中校服裤子。

胡东推测,这俩家伙应该都是学生。他手软了,下手轻,几下就将两个小子驱散了。

被救下的是个年轻女子,下夜班的港区工人。女子受到惊吓,胡东正安抚她时,他后脑勺突然被硬物砸中,血流如注。

胡东扭头看过去,那个瘦个儿站在不远处冲他做不雅动作,还恶狠狠地咒骂他:“你等着,老子一定会报复你!”

胡东被石头砸得不轻,住院了快半个月。期间,被救的年轻女子和她丈夫来医院看望他,塞给他钱,胡东没要,还督促夫妻俩赶紧报警。小两口脚尖捻着地面,谁也没吭声。

胡东明白,年轻夫妻忌讳这种事被传扬出去,为了替她保守秘密,他也放弃了报警。

这件事,本来到此就结束了。可胡东上班后,年轻女子带着丈夫给他送了一面锦旗,枣红色的绒面,烫金的大字,上面写着:“见义勇为,人民卫士。”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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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东是孤儿,受到过很多好心人的帮助,所以,他从小热心快肠,乐于助人。不过,成为别人眼中的英雄,这还是头一次。

因此,这面锦旗,他郑重接受了,挂在了他办公室墙上的C位。

胡东见义勇为一事,被单位知道了,单位敲锣打鼓地在港区宣传了一番。只是,应胡东要求,单位隐瞒了女子差点被强暴的关键信息。

下班回家,胡东跟黄琴秀了又秀他的锦旗。自结婚以来,黄琴对胡东唯一不满的,就是他太过热心。

黄琴很生气:“这次被砸伤,幸亏没出大事,你要有什么事,我和小橘怎么办?跟你说了多少次,少在外面管闲事。”

胡东笑呵呵地向黄琴告饶,说他以后再遇见这些事,一定量力而行。黄琴还是不满意,一再叮嘱他:“以后再遇见,你报警,让警察处理。”

2018年11月的一天,胡东接到黄琴的电话,说女儿小橘下了晚自习后没回家,孩子的手机也打不通。

胡东赶紧请假,跟黄琴一起找人。小橘15岁,刚上高中,是个乖乖女,每天都按时上学、回家,外出也一定会跟父母打招呼。

胡东和黄琴先是去了学校,确认小橘是正常上下晚自习的。他们又联系老师,将所有同学都问了个遍,没人知道小橘的踪迹。夫妻俩赶紧报了警。

小橘是在两天后被发现的。当时,集装箱送回堆场进行修洗,掏箱时,一个工人在一堆垃圾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胡小橘。

黄琴再次见到女儿,是在医院。本就清瘦的胡小橘,嘴角被撕裂,眼睛肿成核桃,浑身缠着纱布插着管子,惨不忍睹。

黄琴像被抽走了三魂六魄,黄静安慰她,劝她赶紧给找孩子的民警打电话,主动结案,以免小橘的事被传出去。

黄琴打起精神,告诉警方,小橘跟朋友一起玩离家出走,现在已经回家了。

那边,胡小橘被送到医院后,胡东向单位请了假,骑着电瓶车在港区四处转悠,还特意去案发地蹲守。

小橘很坚强,经过几天的治疗,挺了过来。听闻女儿醒来,胡东将电瓶车开到最大码,冲出了港区,赶去了医院。

一进病房,黄琴就扇了胡东两耳光,嘶吼着让胡东滚出去,用小身板把胡东往病房门外撞。胡东被打懵了,人也没站住,被黄琴撞倒在地。

一米八的大高个,头磕破了,血瞬间流下来。黄琴像没看见一样,又追上去疯狂撕打。

小橘哭了,哭得撕心裂肺。黄静抱着小橘,黄静的丈夫和几个亲戚冲上去拉开黄琴和胡东,整个病房乱做一团。

后来,胡东才从姐夫那里知道,小橘醒了之后,复述出了伤害她的两个混混说的话:“告诉你爸,这就是他多管闲事的下场。”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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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东摸了一把脸,糊了一脸血,靠着墙上一言不发。

姐夫递给他一支烟,给他点上。胡东摸出了手机要报警,姐夫抢了他的手机,压低声音斥责他,一报警,周围人就都知道小橘被俩小子害了,以后没法活了。

可胡东执意要报警,小橘没错,她是受害者,不用怕什么。

随后,胡东骑着电瓶车去港池,白天在港区找小混混,去公安局询问案情进展。晚上,他回到医院,等小橘和黄琴睡下了,他裹着衣服睡在小橘的病房门口。

胡小橘不断接受警方的讯问,还被带到指定医院做了4次检查。警方给小橘安排了心理辅导,可一遍一遍地回忆那段不堪的经历和细节,小橘垮了。

她不是以前的小橘了,怕黑,怕鬼,易受惊吓。黄琴和黄静姐妹俩请了假,专门守着她。

所幸,两个小混混都被抓了。只是,这两个混混,一个17岁,一个不满14岁。案子进行了不公开审理,17岁男孩判了三年,不到14岁的,只依法进行专门矫治教育。

小橘的律师看不过眼,提出50万民事赔偿。在她的努力下,这笔赔偿也拿到了,但黄琴接受不了。

因为打官司,黄琴被迫跟胡东结成的临时同盟,随着案件的结束彻底瓦解。黄琴的枪口,又调回到了胡东身上,指责他在外面多管闲事,害了女儿。

黄琴把胡东的铺盖丢了出去,让他滚。

胡东捡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去办公室住下了。黄琴不会做饭,也极少干家务。搬去办公室住后,中午一下班,胡东就赶去菜场买菜,回家做饭。黄琴一看见他就火冒三丈。

黄静劝她,小橘状态刚刚有好转,别在孩子面前提那件事。黄琴倒是没吵架,就紧紧盯着胡东,盯得胡东如芒在背。

做好饭,黄静摆上了四副碗筷,黄琴看到后,勃然大怒,非闹着让胡东离开。下午下班,胡东依然回来做饭,做完就离开。

一连好多天,胡东都饿着肚子赶回来做饭,做完饭回办公室吃馒头吃泡面。

事情慢慢平息后,小橘的状态好了很多,黄琴也慢慢恢复上班。

有一天,黄琴下班回来,刚进小区,听到自家楼栋那边传来吵闹声,还夹杂着难听的话。“要钱不要命的贱货,才几岁呀,就勾引我儿子,把我儿子害了。90岁的老太太呀,几次在家哭得昏死过去。”

黄琴扒开人群,人群里,一床破棉袄裹着一个老太太。而站在单元门口骂人的,正是残害女儿被判刑的那家家属。

小橘的事被传开了,邻居们议论纷纷,平日关系好的邻居,纷纷上门,痛骂小混混。

胡东单位的领导,拎着营养品,上门慰问,向黄琴和小橘表达歉意。当初若不是单位宣传,那两个混混应该找不到小橘……

来来往往的人,关心的,叹息的,抱歉的,都没能帮到小橘。她又缩回了自己的小房间。黄琴不在,她都不敢走出房间,跨过客厅去上卫生间。

有天,黄琴下班回来,没看到小橘。她满屋找人,最后衣柜的角落里发现了小橘,她身下的衣服上,有尿渍。

胡东带着菜回来做饭,黄琴抄起拖把就打。菜撒了一地,全被踩烂了。胡东带着一身伤,去街上给黄琴和小橘买回晚餐,离开了。

那天晚上,胡东回办公室,把奖状墙C位处的锦旗扯了下来。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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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静静静地讲述,我和小赵静静地听,直到桌子上的饭菜都凉了。

黄静说:“小孟律师,如果可以的话,别给他们办离婚。没了胡东,我妹真的活不下去。”

结完账,我和小罗回律所。路上,商业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满满的人间烟火。可有的人,他们曾经善良,朴素,勤劳,如今却毫无生气,生活一片荒芜。

第二天,胡东打来电话,同意协议离婚,要约我面谈。

我去了医院,小心翼翼地将这个情况跟黄琴说了。黄琴同意我跟胡东见面。

胡东来了律所,还是穿着那身有海腥味的工作服。一落座就说:“小孟律师,您看怎么样才能保障她的最大利益,我怎么样都行。”

房子、夫妻俩的积蓄、小橘的赔偿款,胡东统统给了黄琴。说到小橘的赔偿款,我忍不住问胡东,小橘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传开后,小橘完全出不了门,黄琴也拒绝再带小橘出门。”

说起女儿的事,胡东话稍微多了些。

“小橘精神出了问题,经常半夜哭醒,大叫。姐夫他们担心孩子出事,做黄琴的思想工作,她勉强同意我回家住。小橘出事前两天,半夜里,她披头散发,手里拿着菜刀在厨房乱砍。我过去抢刀,被她砍中了胳膊。

“我怕小橘和黄琴有危险,拿出手机要报警。黄琴抢了我的手机,摔得粉碎,还骂我:‘就是你报警把孩子害成这样的,你不就是要那50万赔偿吗?都给你!’

“我和黄琴请假,偷偷着小橘去精神科看过,没什么效果。后来,一个没注意,小橘翻窗跳下去了,摔在了楼下的花坛上……”

胡东摸了一把脸,眼睛红红的。他说,女儿走后,他和黄静商量着换个地方住,但黄琴不肯,说小橘在哪儿她就留在哪儿。

有一天,下了雨,黄琴坐在花坛上发呆。胡东怕她生病,拿了件雨衣给她披上,哄她回家。

她不肯回去,也不要雨衣。“你做了那么多好事,我爸分给我的房子,你给我姐一半;你从流氓手里救了别人的女儿,自己的女儿却死了。你为谁活啊?你一辈子为谁活啊?”

从那天开始,黄琴提出离婚,很急切。

“她不会做饭,没干过家务,肩膀老疼,小橘走了后,精神也出了点儿问题。我不是不肯遂她的愿,我是怕她出事……”胡东捂着脸哭了。

那天,胡东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我带着协议去了医院。黄琴翻到签字那一页,拿着笔在胡东的签名和手印旁边比划了半天,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我拿过协议书,签名栏那里,有水渍。我心里五味杂陈。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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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后,黄琴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她家一趟,说有事要麻烦我。

听她的声音,状态很不好。我抽了个时间,开车去了港区。

再次见到黄琴,我差点没认出来。她骨瘦如柴,衣服挂在身上,飘飘荡荡。我坐下后,黄琴平静地说:“小孟律师,我想立个遗嘱。我得了癌。”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黄琴递给我一张纸。那是一张财产清单。

原来,和胡东离后,黄琴内退了,每天深居简出,女儿的那笔赔偿款,她一分没动;离婚时夫妻俩的积蓄,她也留着,只靠内退那点退休金过日子。

前不久,她发现左侧乳房疼痛,溢液,出门去了趟医院。检查结果显示,是乳腺癌中晚期,医生建议尽快手术。

从医院回来后,她梳理了家里财产,列了单子。她把财产分割成两份,家里值钱的家具家电和首饰留给黄静,房子、积蓄和赔偿款留给胡东。

她说:“等我死了,你再跟胡东和我姐说。”

我情绪有些波动,但尽量克制了。“办理遗嘱需要有无利害关系的人做见证,而且,我们所里还有24条规定,我需要逐条和你确认。”黄琴点头,让我念。

我一条条念,她默默地听。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念到第21条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按规定帮黄琴处理好了遗嘱,劝她去治疗。她应该是听进去了,一个人去了医院。

我几次想跟胡东打电话,把黄琴的情况告诉他。可是,这样做,就违背了当事人的意愿,也违背了我的职业道德。

黄琴做手术那天,我处理完工作后,跟小赵赶了过去。到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手术很成功。

我和小赵隔着病房玻璃门,看到了胡东和黄静。

胡东要给黄琴喂水,黄琴把头扭到一边,不肯面对胡东。胡东也不怕麻烦,端着水绕到病床那边,黄静则在一旁说着什么。换边换了几次,黄琴大概是累了,不折腾了,微微张开嘴,喝了几口。

我和小赵站在门外,默默看着这一切,谁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