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霜在街口支了个小摊，卖自制卤肉。
她老家那边善做卤肉，赵霜这方面手艺是一绝。在老家那会儿，她也就做来自己吃，送送亲友什么的。
现在出来了，像她这种没学历年龄又大的，找工作实在难，索性摆上这个小摊勉强糊口。
小摊摆到第三个月，赵霜注意到一个男人。
那男人斯斯文文的模样，看着也不年轻了。每隔三天就来赵霜这买两斤卤肉。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光顾得太规律，不多不少，每次都是隔三天。
次数一多，男人一来，赵霜也不用问，直接装好两斤递过去。男人从不像其他男顾客那样多话，站着等时爱闲扯，问赵霜哪里人，家里男人做什么的，小孩多大等等。
他总是默默等着，接肉时客气地笑一下，然后扫码付款，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就因为他斯文又沉默，赵霜对他反而关注起来。
后面有一次，那男人又过来买肉。小摊生意已经比原来好很多，这时前面有几个人在等，赵霜冲他点下头，男人默默地站到后面。
突然队伍里有个女的冲他喊：“夏工，是你啊，快过来我这边，我恰好有点急事要走。”
女人不由分说把他拉过去，还大着嗓门寒暄了几句。就那几句话，赵霜听出大概：那男人姓夏，在前面两条街的机械厂做事。
那女的喊他夏工，赵霜觉得不会是他名字，看他每天干干净净，指定不是车间工人，大概是厂里做技术的“工程师”吧。
赵霜不知道工程师到底是做什么活计，但她莫名觉得一定很厉害。
02
那女人临走时，又冲夏工说，“夏工哦，你这是又要去看岳母岳丈啦，徐欣当年真是好眼光，可惜那丫头没福气，走那么早……”
赵霜心头巨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体面斯文的夏工竟然也是苦命人。
那天，赵霜给夏工的卤肉里，多放了两根自己做的香肠，还额外增了一盒自制凉菜。
夏工意外地看着她，赵霜一笑，“送的，老顾客福利，帮忙尝尝味道咋样嘛。”
夏工去扫码，提示音告诉她，他多付了30块。赵霜不由得笑，这人真是个老实头，死脑筋。
她做梦都没想到，她会和这个夏工有什么交集。
但是，不敢想的事凑巧就发生了。后面想起来，赵霜跟做梦一样，她只能将其归结为缘分。
那是一个傍晚，赵霜要收摊之际，夏工来了，照例两斤卤肉。他刚走不久，一辆救护车就呼啸着冲进街对面的小区。
很多人围拢上去，赵霜迅速收起小车也跟过去看。不多时，一架担架抬出来一个老头。赵霜惊异地发现，后面跟着跑出来的，竟是夏工。
他惨白着一张脸，往救护车上爬。爬到一半他像是突然又想到什么，返身又朝楼上跑。
这边医生急忙喊，“哎，哎，家属，家属必须跟着。”夏工像一只夹了头的苍蝇，不知该顾哪头。就在六神无主时，他看见了人群里的赵霜。
赵霜从来没见过夏工那个样子，他看赵霜的眼神就像沙漠里看见了一洼水。就冲那个眼神，赵霜毫不犹豫答应了他的请求——楼上还留下个坐轮椅的老太太，她需要替他暂时照看。
夏工陪老头住了一周院，赵霜替他照看了七天。
夏工过意不去，非要给赵霜钱，说是补偿她的经济损失，怕赵霜不收，他还特意拿了现金。
赵霜忍不住笑，“夏工你啥意思啊，我又不是专职保姆，拿你钱算怎么回事嘛。再说，我也没耽误赚钱，摊位摆到小区门口来，两不耽误。”
赵霜这样一说，夏工更不好硬塞，他窘红了脸说，“是，是我考虑不周。那我请你吃顿饭吧。”
赵霜又笑了，夏工在这笑声里，脸更红了，手脚都要没地方放。
03
也就在那顿饭，赵霜知道了夏工的遭遇。
夏工的妻子是年前去世的，当时高龄的她已经怀孕7个月。
她走路去给加班的夏工送饺子，被一辆渣土车卷进车底，人当场没了。当时的惨状，夏工看一眼便晕了过去。
看夏工强忍眼泪的样子，赵霜的心也跟着碎了。她能理解他的痛苦，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任谁都会受不住。
难能可贵的是，夏工走了出来，还继续照顾着岳父岳母。这也是赵霜对夏工高看一眼的地方。她知道有太多男人无情无义了。
就像她原来的男人，那个喝了酒就犯浑的狗男人，就算赵霜的爹娘病得爬不起来，需要做手术，他都不许她掏一分钱。
他说，嫁出去的女儿没有倒贴娘家的道理。可赵霜怎么可能扔下父母不管，她唯一的妹妹远嫁，爹娘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就因为赵霜偷偷拿了一万块钱交了她爹的手术费，混球男人就抓着她的头发往门框上推。
那次赵霜左胳膊骨折，随着骨头裂开的，还有那颗早就凉透的心。
养好伤后，赵霜坚决地离了婚。那样没有人情味的狗男人，拘在一个屋檐下就是噩梦。好在孩子由爹妈帮着看顾，她便跑来城里讨生活。
很多个夜晚，赵霜想孩子牵挂爹娘睡不着，她都发誓要多挣钱，总有一天把孩子和爹妈接来过好日子。
想起这些伤心事，赵霜还是心酸。她的心酸合着夏工的伤痛，两个人干了一杯又一杯。最后，都有了醉意。
赵霜说，“岳父岳母没血缘，你都愿意照顾，你是个好男人。”
夏工在对面含糊不清地嗤笑，“狗屁好男人，我老婆跟我那是下嫁，结婚8年都没孩子，遭老鼻子罪好不容易才怀上，结果……你说，那天我为啥不阻止她送饺子呢……我就是个混蛋。”
夏工说着去扇自己的脸，赵霜慌忙去掰他的手，使上吃奶的劲才攥住。夏工在女人手掌的温软里，伏在桌上呜呜哭了。赵霜也陪着他掉泪。
许是宣泄过后，心里敞开点缝，夏工的脸色慢慢有了点生动。这时候，赵霜发现，自己的手还粘在夏工手上。不同的是，这次被攥住的是她。
她的脸忽一下红了。为了打破尴尬，她问，“夏工，是你名字啊？”
夏工在对面说，“什么哦，我叫夏一鸣，机械厂一小破中层，别人喊夏工那是客气。”
赵霜也跟着笑，她想，中层哦，那也算小领导，坐办公室的文化人嘞。
04
有了这一回，赵霜和夏一鸣迅速熟络起来。有时候她出摊，遇上下雨天，夏一鸣会突然跑来帮她收摊子，还会带一些她舍不得吃的水果零食给她。
有时遇上城管来管理，赵霜给夏一鸣打个电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给她办妥帖了。
这种感觉真是好哎。
赵霜有时刷短视频会刷到有些女人秀恩爱，里面的男人不就是这么宠女人的吗。赵霜吓一跳，她居然想到夏一鸣是在宠她。
这是不是就是城里女人谈恋爱的感觉？她暗骂自己做白日梦，可她就是很喜欢这种感觉啊。
夏天来到的时候，两个人开始交往。刚开始，赵霜总觉得配不上夏一鸣，处处小心翼翼。
后来，夏一鸣留宿赵霜的出租屋后，她心里总算踏实一些。
这个男人平时不言不语，但是会疼人。赵霜能感觉出他对她的依赖。
他留出租屋的次数越来越多，情绪快活时，两个人还商量过，过段时间正式搬到一块住。
赵霜甜蜜地笑，“把你房子好好收拾一下，咱再领个证，趁年轻我还想给你生个娃哩。”
夏一鸣也跟着笑，笑容里的苦涩，渐渐模糊了。
遇上夏一鸣加班，赵霜干脆把卤肉摊支到小区门口，替他上楼去照顾那两位老人。
没有血缘关系的岳父岳母，他都能做到尽心尽力，赵霜觉得男人和男人真的太不一样了。
有的男人连这俩字都不配叫，有的男人却是实打实的爷们儿。夏一鸣看似文绉绉，但他是真爷们。
赵霜喜欢他的善良，还有担当。
唯一令赵霜有些不适的，是夏一鸣的亡妻，徐欣父母的态度。
唯一的女儿离世，明显对徐爸徐妈打击巨大。两个老人的身体都不好。尤其徐妈，虚弱到下床就需要轮椅。
平时由身体略好的徐爸照管，夏一鸣在另一处房子住，每隔两三天过来看望他们一次。
赵霜刚来帮忙时，徐妈问，“这人谁啊？”夏一鸣介绍说，“赵阿姨，我找的小时工。最近我不是忙吗，找来帮忙照顾您和爸的。”
“用不着，我们有手有脚，饿不死。”徐妈冷着脸回绝。
05
尽管来之前，夏一鸣跟赵霜商量过，暂时不让徐爸徐妈知道他俩的关系，怕刺激到老人。
赵霜能够理解。可夏一鸣真这样说时，她心头还是很不是滋味。
对她冷淡也就算了，赵霜很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徐爸徐妈对夏一鸣也没个好脸。
在她看来，夏一鸣做得很可以了，住院陪床，端茶递水，出钱出力，就算有些亲儿子都未必做到。
按理说，失去依靠的老两口该珍惜这没有血缘的孝顺才是。可他们分明在以怨报德啊。
赵霜很为夏一鸣抱不平。对此，夏一鸣也无奈，他说他已经习惯了。从他和徐欣谈恋爱时，徐爸徐妈就看不上他。
说他是穷窝窝里出来的“凤凰男”，鬼心眼特别多，挤进他徐家是贪图好处，拿徐家当跳板。
夏一鸣苦笑着说，“当什么跳板哟，徐家条件是好一些，岳父退休前是教育局的一个小领导，岳母是老师，小康之家吧，远没到跳板的程度。你说我能沾上什么光？”
赵霜赞同，“有些城里人，就是自我感觉良好。对农村人有偏见嘛，也正常。别往心里去。”
夏一鸣热热地看一眼赵霜，揽住她肩膀，慢慢沿着马路朝前走。这一刻，赵霜觉得，就这么安安稳稳走到地老天荒才好。
06
冬至那天，夏一鸣打来电话说临时有个急活要加班。后面的话他没说，但赵霜明白，他本是要去徐家的，现在去不了，他是想让她去。
赵霜早早收了摊子，买了两斤牛肉馅就赶去徐家。进门后，徐妈在睡觉，徐爸转身又去了书房。赵霜挽起袖子开始和面。
第一只饺子捏出来时，赵霜感觉厨房门口一暗。她转头，徐妈的轮椅杵在那。轮椅上的人死死盯着她，赵霜霎时后背发毛，张口想说什么，但被那束冻死人的眼神堵回去。
屋子里静得吓人。
徐妈悠悠开口，“谁让你来包饺子的？夏一鸣，对吧，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此时，赵霜才反应过来，悔得想撞墙。她只顾得冬至吃饺子，完全忘了徐欣就是因为送饺子才惨死的。
这种时候来徐家包饺子，确实不合适。她紧张地看着徐妈，生怕她下一秒就被刺激到倒下去。
然而，徐妈却很平静地转动轮椅，靠近了赵霜。赵霜的心提到嗓子眼，只听见徐妈用很低的声音说，“赵霜是吧，你和夏一鸣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进出我们家？你又安了什么心？今天你跑我们家来包这些破饺子，是故意的吧，你想干什么？”
“没，没什么，我就是喜欢夏一鸣，想为他做点事。”赵霜索性不再隐瞒。
徐妈冷笑，“你喜欢夏一鸣？你是喜欢他的房子吧。夏一鸣肯定没有告诉你，他住的那套房子，跟他可没半毛钱关系。那是我们家全款买的，还是他和徐欣结婚前。”
赵霜半天没反应过来。
“当初他就是看中我们家的房子，想轻轻松松当上门女婿，才死皮赖脸追徐欣，要不然我女儿怎么会是这个命。”徐妈的话音里带出哽咽，“要不是看着徐欣的面，我早把他撵走了。我早就明说，只要夏一鸣再婚，他就得滚出去。”
赵霜呆在原地。徐妈还嫌不够，嗤笑一声，“赵霜，你第一次上门，他说你是什么来着？哦，小时工，请的阿姨。呵呵，他为什么不敢挑明呀？你就没想想？他连提都不敢提，你还指望他娶你？做梦！”
说完，徐妈转动着轮椅离开了厨房。
07
赵霜傻站着，好久没消化掉这些话。她只是觉得，冬至这天，真的是冷，透骨冷。
迎着寒风，赵霜走在路上，只觉得这一切太魔幻太不真实。其实她已经心里发虚，她想起来，每次她憧憬他们未来的生活，夏一鸣从来都是微笑，不怎么说话。
他找她，都是去她的出租屋，从没邀请她去过他家，甚至她说计划搬到他那儿的时候，他转身去倒水避开了。
原来，她勾画的未来，夏一鸣从不曾参与。也许，他就没想过参与。那么她呢，又算什么？是他孤独时的慰籍吗？是满足需要的工具人吗？想到这些，赵霜竟觉得锥心地疼。
赵霜很想找到夏一鸣质问他，徐妈说的是不是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那个样子？她是不是在他心里真那么不堪？可是，她又犹豫，她有什么立场呢，夏一鸣从来没承诺过她什么啊。
是她犯傻罢了。她犯过一次，现在又犯一次，够了，已经足够，足够她吸取教训。可是，她心里堵得不透缝，她问过自己，盘算过夏一鸣的房子吗？要说她完全没考虑也不现实，夏一鸣确实条件比她好，她喜欢爱慕比自己强的男人有错吗？
如果夏一鸣没有房子，她还愿不愿意跟他处呢？答案是她也愿意。因为她觉得自己也能赚钱，做小生意不偷不抢，凭的是吃苦和能力，她相信凭她和夏一鸣的努力，一定会有新的生活，包括房子。
可是，夏一鸣为什么从来不跟她交交心呢？
赵霜回到租屋，关在家睡了三天。这三天她想明白好多事，她想了她进城打拼的初心是什么，是为了给孩子和爹妈好生活。
这才是她的终极目标，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有男人是锦上添花，没男人一样照办。
想通这些，赵霜忽然一点都不自卑了。她甚至为自己的豪情骄傲。起床，梳洗，吃过简单的早餐，赵霜推着小车重新出摊了。
08
在街口的老地方，她的摊位前很快迎来顾客，忙起来的感觉她觉得很不错。
这时，有一双手，接过她手里的打包盒，捞肉，装袋，一气呵成。
赵霜转头看，是夏一鸣。她继续忙，脸上平静无波。等全部忙完，夏一鸣对赵霜说，“我想讲一下自己的事情，你还愿意听吗？”
赵霜看着他。在他的讲述里，赵霜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他和徐欣的婚房，确实是徐家在婚前全款购买。
甚至徐欣还曾公证过，若她出现意外，房子只能由她父母来继承。
夏一鸣在婚前就知道这些。当时他心里还有点不舒服，但很快就想通了。徐家出的钱就该是徐家的，他爱的是徐欣啊。
他当时一穷二白，徐家能提供房子住，他该感恩的，其他的都不值得去计较。
夏一鸣还说，这也是为什么徐欣走了，他还在替她照顾父母的原因。徐家确实曾恩惠过他，他得回报。
“那，你真的不是因为那房子？徐妈说，你再婚，那房子就……”赵霜还是问出了口。
夏一鸣微微笑出来，“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其实那房子我住着不开心，之所以还在那，是为了老两口。他们要强了一辈子，我在那住，他们接受我照顾就安心点。你说是吧？”
赵霜一瞬间，心头像卸下重担。也在那一刻，她看明白自己的心，嘴硬，但是始终心软啊。
就在夏一鸣说，“也该还回那房子了。咱再看新的，努努力，买得起”时，赵霜的心更是软的一塌糊涂。
她知道，夏一鸣还回房子，也还会照顾徐家老两口，但是那有什么重要，她喜欢的，不就是这样这个男人身上的仗义吗。
她相信自己，眼前这个男人，她还有爱或不爱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