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夏，顾早早在船舱里瞪圆了眼睛，幽幽憋了一肚子气。
穆婕没有自知之明，依旧脆着声音喊她：“早早，你起来吃了再睡吧，我四点多起来上菜，看你房间灯还亮着，以后可不能那么晚睡了……”
顾早早不回应。
她想只要她不搭理，穆婕自会离去。
却没想到，穆婕走过来敲门，顾早早心里的火蹭一下就蹦老高。
睡不着了，索性起床。
顾早早拉开房门，猝不及防对上穆婕的脸，一半平凡，一半皱缩，两极反差，看的她倒胃口。
她翻了个白眼过去，而后拖拖沓沓洗漱，再把自己摔进椅子里。
绿豆粥消暑，黄瓜条脆爽，小笼包汤汁饱满……
顾早早吃的唇齿生香，仍不忘揶揄穆婕：“厨艺不错嘛，下这么大工夫，就为了讨好老顾啊？”
穆婕局促起来，那模样让顾早早心底暗爽。
下一秒，老顾踏进来：“向穆婕阿姨说对不起，小小年纪，从哪学的这么刻薄！”
顾早早自顾自埋头吃，老顾突然上前一把薅住顾早早的衣领，扯着她站起来：“坐没个坐相，话也不会好好说！”
顾早早拼命从老顾的钳制里挣脱出来，退后两步，天不怕地不怕地吼回去。
“对，我坐没坐相，那是因为我没家教！”
“从我出生开始你就漂在江上，你不管我就算了，还把我妈给逼死，没爸没妈，哪来的家教！”
老顾气得嘴唇发抖，顾早早顺势指着穆婕：“逼死我妈，你就找这么个女人，又老又丑，你是想羞辱我妈吗？”
说完，顾早早就摔了筷子，头也不回地跑上岸。
2
顾早早心里有个结，缠绕在她妈死的那一天。
那年她九岁，暑假随妈妈一起登船看她爸老顾。
老顾是跑船的，就是那种穿行在江上的运输船，装一船沙石或是木材，偶尔也运瓜果蔬菜。
最初老顾跟别人的船，顾早早读幼儿园时，老顾借了钱，加上多年积蓄，买了船单干。
运输船的航程不固定，有时一两个月，有时走走停停半年多。
所以老顾常年漂在江面上，顾早早对他的印象，就只有每年春节他回家的那几天。
父女俩的感情，常常在那几天里迅速到达顶点，又在老顾离家后，迅速疏离。
那年暑假，是老顾回来接了妻女登船，顾早早才知道，原来还能这样和父亲相处。
那时老顾刚结束一单活儿，船就停在黄浦江上的一个码头边。
2010年的上海，因为举办世博会的关系，人流如织，繁华更胜，顾早早见识到了大千世界。
老顾带她们去看东方明珠塔，去游城隍庙的灯市，还带她去世博园感受中外文化的碰撞。
他们在外滩拍了全家福，顾早早被老顾抱在怀里，笑得很开心。
她还记得当时她妈说这么大的姑娘不用抱了，老顾非说小时候没抱够，得补回来。
可顾早早没想到意外会发生在她沉浸于一家人团聚之乐的这个假期。
也是八月的一天，半夜，睡得正香的顾早早听到爸妈房间传出争吵，她听老顾说这婚非离不可，她妈歇斯底里说她不同意。
接着就是家乡话，一人一句对骂，白日里恩爱的夫妻，那一刻化身成仇人，拼了命中伤对方。
顾早早起身去劝架，刚走到爸妈房间门口，门就突然打开，她妈赤着脚，披头散发地跑出来。
顾早早跟到船头，眼睁睁看着她妈纵身一跃跳进江里。
江面上有巡逻队，立即组织救援，可天黑水深，终是回天乏术。
3
老顾包了车将顾早早妈妈的遗体运回老家。
妻子娘家人的悲伤裹挟着愤怒，尽数朝他撒过去。
顾早早外婆瘫坐在院子里痛哭，外公拄着拐杖，颤巍巍质问老顾事情经过。
舅舅则挥起了拳头，要老顾一命还一命。
外婆拉着顾早早问：“好孩子，你告诉外婆，你妈怎么会跳江？她不是个寻短见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奔死路去。”
顾早早支支吾吾说听见爸爸要和妈妈离婚，妈妈不同意，吵得天翻地覆后，妈妈寻死。
后来老顾被岳丈一家人唾骂抽打，直至最后跪在妻子的灵柩前，闹剧才算告一段落。
顾早早披麻戴孝，落进眼里的是她爸的颓废，刻在心上的却是她妈纵身一跃那一瞬的绝望。
丧事之后，老顾上门请罪，承诺会好好带大顾早早，也会承担岳父岳母的养老重任，更会在小舅子日后有需要时倾尽全力帮忙，总算稍稍平息怒火。
可顾早早对他的怨，却怎么也散不尽。
自妈妈死后，顾早早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再没叫过爸，也再没上过老顾的船。
一晃过去八年，这期间只有一件事让顾早早稍感安慰，就是老顾一直单着，没再娶。
也不是没人保过媒，只要老秦回家，就有人上门打听，老秦总是憨笑着拒绝。
顾早早没想到，会有穆婕的存在。
初中毕业的这个暑假，老顾说他接了一单活，会路过重庆，经过三峡，邀顾早早跟船见世面。
登船后不久，顾早早就发现了不对劲。
水上人家，采买生活用品有超市船，碰上了就叫停，超市船会靠过来。
可穆婕的超市船一直跟在他们的船后，他们行船，穆婕也行船，他们靠岸，穆婕也靠岸，最关键的是，穆婕和老顾关系亲昵。
俩人时常说说笑笑，有好几回，老顾帮着工人卸货，穆婕用毛巾给他擦汗。
顾早早质问老顾，老顾也不隐瞒，说和穆婕认识了三年，等干完这一单，就考虑嫁娶大事。
顾早早心里那根弦就断了，她觉得老顾背叛了她妈，最重要的是，穆婕长得丑，比起她秀美的妈妈，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可她再不愿意，也拦不住穆婕走进她的生活。
这阵子老顾沿途卸货，顾早早的生活起居都是穆婕照顾，越照顾，她越糟心。
4
顾早早在岸边小公园里坐着，气呼呼盯着自己家船看。
可老顾一直没出现，她的心就一点一点沉下去，对穆婕的怨更深了。
日头越来越高，顾早早头上冒出细密的汗，抹一把，很快又出一层，她垮着脸自言自语，有后妈就有后爸，却在话音未落时听到穆婕的声音。
“早早，回去吧，跟你爸置什么气呢。”
穆婕递给她一块湿过水的小方巾，脸上堆着笑，可一笑，那皱巴巴的皮肉更骇人了。
顾早早接过毛巾胡乱抹了抹脸，问穆婕：“你这脸怎么回事？这么恶心，老顾不嫌弃吗？”
她不管不顾地释放恶意，看着穆婕的脸由红转白，却又在穆婕张口打算说些什么时，呼啦起身，说她其实也没那么想知道那些事。
后来接连好几天，顾早早都百般为难穆婕。
吃喝上挑挑拣拣，那几天船靠岸补充物资，顾早早还揪着穆婕陪她去逛街。
她带穆婕去商场，去夜市，专挑人多的地方，故意让穆婕的脸暴露在人前。
当陌生的，探究的，嘲弄的目光在穆婕脸上逡巡。
穆婕狼狈躲闪时，顾早早有种变态的暗爽。
有一晚逛夜市归来后，老顾找顾早早谈话。
老顾开门见山：“以后别让穆婕阿姨陪你出去了，她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待着。”
话里的袒护昭然若揭，顾早早的反骨立刻刺挠起来。
那晚父女俩大吵一场，顾早早尽数老顾逼死发妻，又要娶新人是无情无义，还要穆婕别妄想占她妈妈的位置。
吵得附近船上的人都出来劝架，事情才被按下去。
隔天，顾早早强硬要求老顾给她买回家的机票。
老顾没挽留，铁青着脸收拾了假期里给顾早早买的东西，送她回去。
5
那是亲妈离世后，顾早早和老顾关系最差的一次相聚。
从前最坏也只是淡漠的没有沟通，那次回家后的顾早早却集厌恶之能事。
爷爷奶奶做好饭，只要老顾上桌，她就捧着碗下桌，拉张椅子到她妈的灵前去坐着吃。
街坊来家里找老顾谈天，仍有人企图说媒。
老顾依旧笑着拒绝，再加一句他已经有了对象。
每每这时，顾早早就会杵过去冲邻居说：“三婶儿你可给老顾介绍个好的，他自己找那个照我妈比差远了，还不如你从前领过来那几个呢。”
作了几天，老顾要返程了。
他离家那天，郑重其事地给顾早早撂了话：“你十八岁之前，我不会把穆婕阿姨带回来惹你心烦，但在你成年之后，我希望你的心智也能同样成长。”
声音很轻，可责怪很重。
老顾说话算话，那之后的两年，他依然在节假日回乡，却从没有穆婕的出现。
但顾早早知道，穆婕一直在，因为老顾的手机屏幕就是穆婕那张皱巴丑陋的脸。
时光和顾早早的抵触，也没冲淡老顾要和穆婕一起过余生的心。
顾早早高考完的那个暑假，老顾带穆婕回了家。
那晚家里做了一大桌的菜，席间，老顾说这次回来打算置换一套新房，年底办完婚礼，穆婕就不上船了，他自己的船，也会在这几年内尽快转手，往后就要从江面回到陆地。
顾早早突然就想起，从前很多年，她妈都给她磨耳朵，说等老顾赚够钱了，就一家团聚。
可惜她妈到死也没等来这一天，如今穆婕还没过门，老顾却已经在考虑。
悲从中来，顾早早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赌气闷在了房间里。
老顾想找她聊聊，她反锁了们，穆婕给她送了鸡汤，一直在门口放到凉，她都没接进去。
入夜，顾早早流着眼泪给外婆打电话，控诉老顾即将另娶，她妈将彻底成为过去。
6
顾早早没想到外婆会带着舅舅打上门。
就在隔天一早，老顾出门买早饭，穆婕遭了殃。
老顾赶回来时，穆婕的头发已经被扯掉了一大把，躺在地上揪成一团，触目惊心。
外婆涕泪横流说老顾要娶个后妈回来虐待她外孙女，舅舅更是打红了眼。
后来老顾压着性子和小舅子耳语几句，外婆和舅舅竟然悻悻离去。
老顾扶穆婕进卧室，爷爷奶奶收拾院子里的残局，顾早早才回过神，回自己的房间找小药箱。
穆婕是因为她告状而挨打，她过意不去。
顾早早拎着小药箱往老顾房间里送，却在门口听到老顾和穆婕压着声音聊天。
老顾心疼地问：“你就由着他们打啊，不知道躲？”
穆婕笑：“力气小，躲不过，我就说等早早上完大学再带我回来，就你心急。”
老顾说：“她满十八了，要有经受变故和意外的能力，要不把她妈那件事给她说了吧。”
穆婕阻拦：“不行，说了你让孩子怎么面对？”
声音忽大忽小，搅得顾早早心烦，她干脆扭开门锁：“我妈什么事？”
老顾讶异，而后眼里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
那天顾早早听了许多她从前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说，从前老顾一年到头不着家，她妈其实一点没闲着。
和这个男人吃饭，和那个男人看电影，甚至还约着一起旅游。
重提过去，老顾仿佛又陷入痛苦：“其实我知道一些，我也明白我不在家，她一个女人带孩子不容易，所以那年我接你们娘俩出去，和她商量还清买船买房的债我就上岸，她嘴上答应我好好过日子，扭脸却和别人聊的热火朝天。”
“吵架那晚，我发现她和人互发私密照，我觉得过不下去了，提离婚，她又不愿意……”
顾早早不信，说这是老顾为将穆婕稳妥娶回来的借口罢了。
结果老顾从他床头柜的保险箱里掏出来一个手机，滑盖的，顾早早认得，那是她妈当年用的最新款。
老顾说，他原本没打算说，但又怕将来有个万一，顾早早会和他越发离心，所以留下了。
顾早早像泡在了水里，细声问：“如果早告诉我，我不会怪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说？”
老顾叹气：“你妈已经丢了命，我不想她在女儿心里连名声都丢了。”
顾早早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是恨还是悔，她也分不清。
7
后来老顾出去了，只留下穆婕。
穆婕抽了纸巾给顾早早擦眼泪：“早早，虽然今天你知道这些事，但你也要明白，不管怎么说，那是你妈，你爸能怨，你不能。”
顾早早吸溜着鼻涕换话题：“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一起说了吧，我知道老顾不会轻易看上你，一定有理由。”
穆婕就乐了：“这脑瓜子还挺好用，那我跟你好好交交心。”
原来穆婕结过婚，和前夫一起在江上开超市船，可男人酗酒家暴，穆婕身上常常新伤摞旧伤。
“有一次他打我，我反抗，他在房间里点了床单，把我反锁在里面，是你爸看到船舱冒烟，把船靠过来，和几个工人一起救了我。”
“那次我住院很长时间，肚里孩子没了，子宫也摘除，脸毁了一半，才终于离了婚。”
“你爸一直照顾我到我娘家人赶过来，后来家里人凑钱给我买条小一点的船，我做惯这个了，挣得多，我也没想到会再遇到你爸。”
“时间长了，我觉得你爸人好，就想跟他一块过日子，他也实诚，说家里介绍过很多，但他怕女儿受委屈，到我这，我生不了孩子，他觉得我会把你当亲生的，所以我俩才开始处。”
说起过往，穆婕很平静。
顾早早心里却五味杂陈，她后悔自己曾拿穆婕的脸当作伤她的利器。
顾早早小心翼翼问穆婕：“你不觉得我爸是利用了你？你不能生孩子，他才娶你。”
穆婕很坦然：“他有他的考虑，不想女儿受委屈，大概还因为我这张脸，能让他安心。其实我也图他情绪温和，正义感爆棚，还孝顺负责。人这一辈子太长了，未必能遇到完全相契合的人，相互理解，才能支撑着走完余生。”
顾早早豁然开朗，好的感情，就是尽力理解某个人，并和他同甘共苦，就好像穆婕和老顾互相都明白对方不能触碰的痛点，并完美规避过去。
她别别扭扭地去拉穆婕的手：“穆阿姨，晚上咱们在院子里搞家庭烧烤吧，不用出门，让老顾……我爸负责烤，就当惩罚他这么多年不跟我说实话。”
穆婕连声应着，眼里有泪光闪烁，顾早早知道，穆婕是听懂了她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