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阳的北市场有家栾家赌局,里外三进的大院套,青砖绿瓦,严丝合缝,乃是沈阳杂八地头号的大赌场。赌局老板栾树常五十来岁,鬼精鬼灵。赌局里不单卖各种吃食,还备下烟灯烟枪,专供那些瘾君子们歇息提神,上好的印度人头土烟泡才卖五毛钱一个。这样一来赌徒们像牛屎上的苍蝇赶也赶不走,有的人精得像孙猴子,大把大把地赢钱;有的人霉到了极点,输得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卖老婆。

大北关就住着这么一位倒霉蛋,名叫福禄,三十出头,正经八百的上三旗。老爹曾是京城紫禁城里五品带刀侍卫,可大清国一玩完,铁杆儿的庄稼连根儿拔,一家人回了沈阳,没两年家里就剩下福禄和他媳妇了。福禄本是纨绔子弟,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他身上提笼架鸟养鸽子遛狗的本事连个窝头都换不来,好在老爹在世时留下一份家业,满够他吃喝嫖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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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禄可是栾家赌局的常客。这一天正是正月二十七,福禄在栾家赌局赌了半宿,身上的钱输得一干二净不说,连棉袄棉裤都输了。俗话说:赌场无父子。赢了钱的赌徒上来不由分说把福禄扒了个精光,福禄瘦得比麻杆粗不了多少,哪招架得住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伙,没法子便找个麻袋片往身上一围,骂骂咧咧,扶着墙根回了家。

福禄蹑手蹑脚地溜进里屋,往被窝里一钻,好半晌才暖和过来。等脸上的颜色还了阳,福禄一骨碌爬起来,想着刚才的“奇耻大辱”,恨得牙根直痒痒,心中暗想:先赢是纸,后赢是钱,福禄爷爷的运气在下半宿,奶奶的,老子这就去翻本!主意打定,便从媳妇的首饰匣里顺了一个碧玉手镯,又包了一包媳妇的绸缎衣服,给自己找了身棉衣,踌躇满志地出了门。

福禄先到当铺当了碧玉手镯,言明是死当不赎,得了十五块大洋。这包衣服他可没好意思当,这三更半夜当女人衣服,非奸即盗,再不就是偷老婆的私房,他也是久在街面上混的人,这面子不能栽。

福禄背着这包衣服直奔“鬼市”。鬼市就在小南门外,专门在半夜三更做生意,东西多半是偷盗得来的赃物,或是从死人坟里扒出来的装裹,买卖双方不说话,在袖筒子里摸手指头定价钱,每人都打着一个小灯笼,远远看去就像坟地里的鬼火,所以叫鬼市。懒驴上磨屎尿多,走到一半,福禄的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他一转身进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一壶酒、两个菜、半斤羊肉饺子靠着暖烘烘的壁炉吃喝开了,不大一会儿,就喝得迷迷糊糊。

好不容易到了鬼市,花五分钱买了纸灯笼,福禄提着灯笼四下瞧,想找个空场摆摊儿。猛然间福禄听见“当啷当啷”的掷骰子的声音,便沿着声音寻去,只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盘腿坐在地上,身前放着个白瓷碗,那人从嘴里吐出三粒雪白的象牙骰子,掉到白瓷碗里正好是三个六。然后那人一吸气,三个象牙骰子像鬼使神差一般被吸进嘴里,吐出来又是三个六,如此这般一连几次。

福禄看得眼睛都直了,便悄声问:“这位老哥,您这是卖什么呢?”

那人也不搭话,自顾自的掷骰子。鬼市的规矩是只许看货不许看脸,福禄也管不得许多,举着灯笼往那人脸上照。只见那人满脸的油泥,头发乱得像一窝草,脖领子上插着一根草标,原来是自卖自身。福禄觉得好笑,想问问价,便蹲下身去摸那人的右袖子,摸到的竟是一根空袖管。福禄一惊,又去摸左袖管,又是一根空袖管,福禄吓了一跳,险些跌倒。

那人沙哑着嗓子幽幽地说:“别摸了,我没胳膊。”

福禄听着是北京口音,这才定了神,小声说:“敢问老哥,您是卖什么的?”

那人咳了一声,吐了口痰说:“卖本事,你别看我没手,可这骰子我想吐几点就吐几点。”

福禄一听大喜,说:“那您要多少钱?”

那人嘿嘿一笑,说:“凭我这本事,到哪个赌局不赢他个车载斗量,我就是想找个有缘之人一同发财罢了,我看你小子就不错。”

福禄一听发财,顿时来了精神,脸上笑得像一朵花,说:“老哥,不不,大爷,我……”

不等他说完,那人说:“这么着吧,你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么就到各赌场去赢钱,赢了钱你我三七分账,怎么样?”

福禄心里那叫一个美,果然是下半宿的运气。福禄赶紧趴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口称干爹。那家伙也不含糊,连声应下来。那人自称叫刘成,是北京城有名的赌棍。

接下来的几天,福禄鞍前马后,对刘成比对他爸爸还要亲,白天两人一块儿吃喝,晚上领着刘成到沈阳的各个赌场去赌。这刘成果然出“嘴”不凡,不到半个月,这沈阳大半的赌场都叫刘成给赢空了,白花花的大洋整整装了五大箱子。

这一天晚上,福禄和刘成围着小桌吃起来,几杯酒下肚,刘成说:“咱爷俩也赢了不少钱了,这往后也得有个营生不是?我琢磨着咱去挑儿个赌局,下半辈子也就吃喝不愁了。”

福禄一听不禁暗自吃惊,这挑赌局子非同小可,按着赌场上的规矩分文挑和武挑,文挑就是押上全部家产和赌局老板赌一局, 赢了赌局就归他,输了立马就成了穷光蛋。武挑就是那些混混儿和臭无赖从自己身上割下块肉和赌局老板赌一局, 这要是输了非出人命不可。

刘成看出福禄犹豫不决,便忽忽悠悠说了一大堆的好处,说得福禄直淌口水,也就答应下来。

一连几天,沈阳的赌局子全都叫刘成赢到手,就剩下栾家赌局一家。 福禄心说:这老家伙也真有些本事,怕是将来把我一脚踢开,这栾家赌局说什么也得落在我的名下。他软磨硬泡,跟刘成学了几手,经过一番苦练,只要是拿着刘成的象牙骰子,一出手十有八九是三个六。

二人便来到栾家赌局,言明是挑赌局子。老板栾树常不敢怠慢亲自出马,刘成也不含糊,说了几句赌场的黑话,双方落座开赌。 赌法是掷骰子比大小,只见栾树常气定神凝, 用个竹筒扣住刘成的三个象牙骰子,“唰唰唰”地摇晃起来,慢慢地竹筒抬离了桌面 ,栾树常面带得意左左右右地摇晃着竹筒,左右的赌客们眼睛直勾勾地瞧着,不时发出几声喝彩。

最后栾树常“啪”地把竹筒往桌上一扣,抬起竹筒一看,两个骰子已经落定都是六,只剩下最后一个骰子飞快地旋转着,栾树常喝了一声,那个骰子应声落定,竟是个五,栾树常顿时面如死灰。刘成裂嘴嘿嘿一笑,深吸一口气,想把骰子吸进嘴里。

栾树常一摆手说:“且慢,敢问二位,在下若是输了,这赌局归谁?”

刘成沉默不语,福禄抢步上前说:“干爹,这一局让我来吧。”刘成点头表示同意。

栾树常铁青着脸说:“福大爷,那就请吧!”

福禄抓起骰子,又是跺脚又是运气,折腾一番后一扬手骰子掷出,竟是三个六,顿时满堂的喝彩声不绝于耳。栾树常奸笑一声,伸出右手往象牙骰子上狠命一拍,象牙骰子立即化为粉末,待他抬手后,三滴水银赫然在桌上滚动。

栾树常吆喝一声:“伙计伙,关门!”话音刚落,从里屋冲出来十多个精壮的汉子,三下五除二,把别的赌客都赶出去,然后大门紧闭,二门落锁。

福禄吓得早尿了裤子了,按着赌场上的规矩,在骰子里掺水银便是耍诈出千,要从身上割下三斤肉。栾家赌局的伙计们可不干了,一个个怒目而视,栾树常从腰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阴着脸说:“福禄,你是自己来还是我动手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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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禄磕头如捣蒜,扯开破锣嗓子不住地求饶。栾树常可不管那一套,命伙计把福禄的裤子扒下来,又叫三个伙计死命地按着他的胳膊腿,然后照着福禄的大腿就是一刀,一翻腕子,割下一块肉,足有二斤多重。福禄疼得杀猪似地嚎叫。

再看那刘成早站到栾树常身后去了,栾树常满脸陪笑对刘成说:“还是大哥的主意妙,这沈阳的赌局打今儿起都姓栾了。”

刘成一摆手说:“我本是个废人,承蒙栾老弟看得起,我这骰子里有鬼,挑赌局子还得借助这么个笨蛋,如今大事已成。就把这小子废了得了。”

栾树常点头称是。福禄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刘成的当。

接着栾树常吩咐一声:“来呀,给福大爷上碗止血热汤!”

一个伙计端着一马勺沸油打里间出来,“哗啦”一声,把一勺沸油都倒在福禄的伤口上。福禄嚎了一声,耳边就听:“大爷,大爷,实在对不起!”福禄睁睛一看,原来自己在刚才那个小饭馆里,大腿上一点伤也没有,只是洒了一碗滚烫的饺子汤,弄得衣服上油乎乎的,伙计在一旁不停地赔礼,什么鬼市、刘成、挑赌局,原来是个噩梦。福禄吓出了一身冷汗,掏出一块大洋赏给伙计悻悻而去。

打这以后,福禄像变了一个人,赌博的事再也不掺和了,夫妇二人开了一间小杂货店,倒也自食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