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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99年,24岁的叶青大学毕业后,考进了人人羡慕的县电业局。

当时,弟弟妹妹还小,父亲是个大老粗,所以,每个周末,叶青都要坐小巴车从县里返回镇上料理家务。

那个周六早上,叶青带着单位发的米和油去赶车,这两样东西太重了,她拎到客运站时胳膊都麻了,眼看回乡的车就要开到大门口,她怕追不上,只好大喊:“师傅,等一等。”

小巴车还真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来一个精瘦的黄头发男孩,挎着售票小包,穿着当时流行的肥西裤,裤子上还挂着一串粗链子。

他三步并两步来到叶青面前,提起米和油放到车上,回头吹了声口哨:“美女,下车别忘了拿。”

叶青上车后发现,那个售票员好像跟谁都很熟。

大家都叫他昊子,一会儿让他递个塑料袋,一会儿让他抱下孩子,昊子很有耐心的照应着,与他的形象完全不符。

小巴车路过叶青家门口,叶青叫了停车后,昊子先一步跳下来,笑着说:“来来来,不浪费时间,我帮你提回家!”

说着,昊子不管叶青同意不同意,提起米和油就走,直到撞见叶青的父亲。

说实话,第一次看到昊子的时候,叶青觉得他流里流气,和那些满大街瞎晃悠的无业小混混没什么两样,不过此刻,她觉得,昊子这人挺实诚。

叶青向他道谢,随口攀谈了几句:“我总坐这班车,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昊子突然紧张起来,连叶青的眼睛都不敢看,他一溜烟跑上车后,声音才传过来:“我家在隔壁县,这条线路被我表哥承包了,我是来给他帮忙的,以后每天跟车。”

02

叶青回到家里,父亲虎着一张脸,喝道:“那个混混是谁啊?你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以后离这样的人远点!”

叶青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人家是售票员,就是好心帮我拿下东西。”

父亲哼了一声,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是能在单位处个正式工,这辈子就算稳当了。”

没等叶青开口,父亲又说:“唉,你妈去得早,我把你供出来不容易,现在我老了,干不动了,你弟你妹可就靠你了,你得找个有本事的男人,咱家才有指望。”

说完,父亲落下一声沉沉的叹息,佝着背,抽起了烟。

这个家,叶青在外面总惦念,可一回来就觉得压抑。

从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就是老大的责任。

家里最困难的那几年,她曾提出辍学去打工,是父亲坚持让她读书。

父亲是这样打算的,趁他还能干活的时候供一个接班人出来,以后弟弟和妹妹都归她管。

所以,叶青长这么大,从未觉得轻松过,她的肩上,扛着全家人的未来。

03

叶青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回家,来回坐了几趟车后,便和昊子熟识了。

有一次,她照例拎着一些日常用品回家,一出电业局的大门,竟看到平日里坐的那辆小巴车等在门口。

叶青正纳闷,昊子从车里出来了。

叶青问道:“怎么是你?”

昊子眼睛亮亮的,说:“我看你每次回家都拿不少东西,赶去客运站很辛苦,就特意绕过来接你一下。”

叶青的脸烫了起来,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为她着想过。

她低着头,小声地说:“那多不好意思。”

昊子一边帮她把东西提上车,一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没事没事,县城就这么大,不过是一脚油的事。”

从那以后,每到周末,昊子执意在电业局的大门口等着。

叶青过意不去,便时不时地给昊子带点吃的,算是表表心意。

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有一次,叶青问昊子:“你干嘛把头发染成那样?裤子上还挂条链子,像……”

“像什么?像小混混吧!哈哈,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是不知道,坐车的什么人都有,我弄成这样子,说话好使。”说着,昊子潇洒地吹了一下头发。

叶青笑了笑,觉得他说的还挺有道理。

04

一周后,叶青再坐车,发现昊子完全变了样。

他的头发染回了黑色,穿着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原来的那股混混气没有了,整个人阳光了不少。

也就是从那时起,叶青才慢慢意识到,昊子看她的眼神里,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他们之间的来往也越来越频繁,几乎每天中午,昊子都会来找叶青。

叶青感冒了,他来送药;天气冷了,他来送衣服;但凡过节,哪怕是儿童节,他都要跑来送个小礼物。

叶青不笨,怎会不明白昊子的心思?

有一天,叶青问昊子:“你干嘛天天来找我?”

昊子想都没想,很自然地说:“因为喜欢你呗!”

叶青一下愣住了。

在她的世界里,喜欢一个人是很复杂的事。

说心里话,叶青对昊子挺有好感,长这么大,她一直活得压抑又沉重,是昊子的出现让她的生活中见了光;他活得轻松、随意、畅快,从不瞻前顾后,从不患得患失,他是叶青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可是,她成不了他那种人,因为她的身后,负累太重。

叶青拒绝了昊子,言不由衷,但字字见血。

她说:“咱俩不合适,我家的情况你可能不知道,我得供弟弟妹妹上学,我爸是电工,爬杆架线一辈子,身体也不好,我会拖累你的。”

昊子急了:“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乐意啊!你是不是嫌我学历低、工作不好?你放心,等我攒够钱,就入伙跟我表哥一起干,承包这条线很挣钱的!”

昊子以为叶青是嫌他没前途,其实叶青考虑的却是不想拖累昊子。

年轻的爱情就像一根藤蔓一样,尽管看不到光明,还是会尽情释放生命力,在放不下、不甘心的纠结中,想办法找一切出口去靠近对方。

05

表白之后,昊子来看叶青的次数更多了。

有段时间,叶青犯了胃病,昊子天天给她送粥。

一个大男人,拎着一只保温桶,不管刮风下雨,天天等在电业局门口,就连门卫大爷都被感动了。

叶青也觉得,自己再也遇不上对她这样好的男人了。

所以,抛开一切因素不谈,他对她好,她也想对他好。

冬天的时候,昊子总是穿的很单薄,来找叶青的时候,经常冻得发出“嘶嘶”的声音,于是,叶青买了毛线,给他织了一件厚厚的毛衣。

最让叶青感动的是,因为昊子,她过了人生中第一个生日,放在过去,生日就是最普通的一天,她从来不过。

那天,昊子带叶青去了当地最好的一家面馆,点了一碗长寿面,加了双份的牛肉、两个荷包蛋。

吃面的时候,叶青把牛肉和鸡蛋都夹给昊子,昊子又夹了回来,两个人都说不爱吃,最后干脆问服务员要了一只碗,专门用来装鸡蛋和牛肉,直到两人吃饱了,昊子才提议:“那咱俩一人一半吧。”

在回来的路上,两人慢悠悠地散步,昊子一直守在行车的那一侧,过马路时,再换到另一侧。

不巧,有辆摩托车从机动车道窜出来,还没等昊子反应过来,叶青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却差点被摩托车刮倒,昊子当时就感动的哭了。

虽然叶青从未用语言回应过自己的表白,但昊子感受的真真切切,她在用心对他好。

06

然而,爱情的最初都是甜,之后的苦,却需要两个人来背负。

昊子每次来找叶青,一点都不避讳,两人恋爱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别人倒也不说什么,唯独叶青的同事李大姐很看不惯。

李大姐是叶青同乡,两家认识,叶青来电业局后,李大姐对她很照顾,还给她介绍了两个对象,叶青都没去看,因为这事,李大姐挺不高兴的。

毕竟,让她帮忙介绍对象这件事,是叶青父亲上赶着求的。

李大姐没想到,叶青不去相亲是因为有人了,还是个跟车卖票的混子,真是打了自己的脸。

李大姐转眼就把这事告诉了叶青父亲,父亲一气之下,病倒了。

叶青赶回家时,父亲正在打点滴,见到女儿就破口大骂,骂她没良心,骂她眼瞎。

最后,父亲哆哆嗦嗦地指着叶青,说:“你马上跟领导请假,你什么时候和那个混小子断了,什么时候回去上班!”

第二天,找不到叶青的昊子找上门来,还没走到门口,就被叶青父亲拎着拐棍轰了出去。

昊子不甘心,又接连上门,叶青父亲干脆找来几个熟人,把昊子打一顿。

看着昊子一瘸一拐的背影,叶青的心都碎了。

昊子当然不会死心,三番五次的提着礼物上门,叶青父亲没招了,把昊子贬损了一通,句句都往男人的自尊心上戳:“我家小青是大学生,你算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告诉你,小青过几天就去相亲,男方家里是做大买卖的!”

昊子单纯阳光,哪受得了这种羞辱,加之叶青再没露过面,他便觉得叶青也是这个意思,便失望的离开了。

昊子不知道,叶青早被父亲送到了大姑家。

07

从此以后,昊子再没出现过,小巴车的售票员也换了个小姑娘。

叶青后来打听过一次,那小姑娘说,昊子出远门了,有人说去了北京,有人说去了深圳,反正是去大城市闯荡了。

听了这些,叶青的心里,好像有细密的针扎过,从痛到麻木,她又变回了过去那个忧郁的女孩。

几个月后,叶青依旧没有等来昊子的只言片语,加之父亲又天天哭诉谩骂,亲戚轮番劝说,她只能认命般地去相亲,相亲对象非富即贵,但始终找不到那种温暖的感觉。

最后,叶青从中挑了个自己觉得还算顺眼,同时父亲也满意的男人嫁了。

那男人家是经商的,很有钱,叶青结婚的时候,场面非常盛大,光是接亲的车队就有十八辆。

男人还出钱给叶家翻盖了房子,把叶青的弟弟妹妹送到县里最好的学校上学。

叶青父亲逢人便说,他们家上辈子积德了,女儿才能嫁得这么好。

他并不知道,叶青只是人前风光。

在他眼里,女儿学历高、工作好,样样拿得出手,可这些条件落在男方家里,又算个什么呢?

找叶青这个儿媳妇,不过是图她身家清白、体制内的工作听着体面罢了。

婚后,叶青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很快便有了女儿。

女儿出生后,夫家的生意因为一次投资失利,一落千丈,紧接着,公公突发急症病逝。

这时,叶青的男人也开始自暴自弃,还整日酗酒,叶青只要说两句,便拳脚相加。

婆婆撞见了,非但不拦着,还骂她命硬,克夫,又嫌她生了个女儿,更加不待见,叶青每天以泪洗面。

女儿四岁那年,叶青离婚了,带着女儿净身出户,本想投奔娘家,却被父亲骂了出来。

叶青绝望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哀求、认错,而是梗着脖子,牵着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年叶青31岁,那是她唯一一次与父亲抗争。

08

与女儿相依为命的日子,虽清苦但幸福,叶青唯一的念头,就是好好抚养女儿长大成人。

可是,命运还是没有放过她。

女儿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叶青被诊断得了乳腺癌。

两个弟弟妹妹还算有良心,帮忙把女儿接走照顾,多数时候,都是叶青一个人在医院苦熬。

陷入困境的她,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活下去,为了她那年幼的女儿。

那天,叶青做完化疗,身心俱疲,眯着眼睛在病房休息,一觉醒来,迷迷糊糊中,发觉自己床边坐了个人。

她睁开眼睛,直盯盯地看了许久,才认出,那个人,竟然是昊子。

昊子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整个人胖了许多,浑身笼着一圈和气,不似过往那般年少尖锐。

叶青的记忆倏忽而过,带着她这些年难言的委屈。

她很激动,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泪流了满脸。

昊子眼眶也湿了,他摁住叶青被针头扎得泛青的手,吸了吸鼻子说:“说来也巧,这次回来探望表哥,遇到了你们局看门的那个闵大爷,他什么都跟我说了;唉,这些年,难为你了,疼不疼?难受吗?”

叶青平复了情绪,问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是不是变丑了?”

昊子苦笑着说:“你还像以前一样,就是太瘦了,你得多吃点。”

“我头发都快掉没了。”叶青的眼泪又溢了出来。

“正常,你看我,发际线越来越高,我们都老了。”

说着,昊子像个孩子一样,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苦笑了一下。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叶青看着昊子,问道:“你呢?这些年去了哪里?过得好吗?”

昊子的脸上泛起柔柔的光,说:“当年去了深圳,什么都不会,只能靠力气吃饭,跟着一个装修队干,挣到一点钱后,我就自己单干了,慢慢把装修公司开起来,现在有几家门面,也在深圳安了家,瞎混呗;我有两个孩子,是双胞胎,家里都挺好的。”

叶青眼里的光慢慢暗了下来,继而真诚地对昊子说:“你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这时,昊子的手机响了,他嗯嗯啊啊半天,最后说了句:“我马上回去”。

挂断电话,叶青先开口:“你有事就先走吧!你能来看看我,我真的很知足,我还以为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昊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拍拍了叶青的肩,走了。

09

昊子走后,叶青颤颤巍巍地下了床,她从自己的随身住院的行李中掏出一个密码本,那还是昊子当初送给她的礼物。

那个本子里,有他俩的合影,还有很多她写给昊子的话。

离婚后的这些年,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随身带着这个本子,就像一个斩不断的念想。

她刚才原本是想把这个本子送给昊子,但听说他已成婚生子,便断了念头。

他过得挺好,她就应该退回到故人的位置,不打扰,就是她最后的温柔吧。

只是叶青并不知道,昊子出了门,直奔门诊找到她的主治医师打听病情。

知道她动了手术,知道她切除了肿瘤,又知道她高额的医药费后,昊子和医生沟通后,一次性往她的住院账户里存了十万块钱。

他还给医生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嘱托医生给叶青用最好的药,要尽全力治好她。

医生问昊子:“那她以后问起来,我怎么说?”

昊子想了想,说:“你就告诉她,存钱的人是她亲哥,叫昊子。”

说罢,昊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记

这是我听到的一段被时光雕刻过的爱情。

叶青的小半生刻骨铭心,昊子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再次重逢,早已物是人非了。

在昊子心里,叶青一直很重要,从前是恋人,现在是亲人,她的前半生过得不易,只愿她能早日康复,后半生,好好活下去。

这也是他此生,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所以,叶青,你要好好活着,为了所有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