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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郎文集》,上海大学出版社,2020。

鲃肺汤

1944年10月12日,唐大郎的“高唐散记”有一则《石家饭店》,云:“石家饭店之鲃肺汤,因于髯一诗,而歆动海内,去年知堂赴苏,又为石家饭店宠以诗文,其地弥足为人向往。今石家厨房,已为老友孙克仁兄聘来沪上,一昨试肴,招待文艺界人,其食堂列于高士满舞厅内,若生涯一好,将无圜旋余地,然觅屋为难,将来高士满中,且夜夜陈其拥塞之状也。”

按,于髯者,于右任也。苏州木渎镇石家饭店的鲃肺汤,因于右任的一首诗而名扬天下:“老桂开花天下香,看花走遍太湖旁。归舟木渎犹堪记,多谢石家鲃肺汤。”

周作人也到过石家饭店,他独钟情于豆腐羹,并写下“多谢石家豆腐羹,得尝南味慰离情。我乡亦有姒家菜,禹庙开时归未成”的诗句,诗后自注:“三十二年四月十日至苏州游灵岩山,在木渎午饭,石家饭店主人索题,为书此二十八字,壁间有于右任句云‘多谢石家鲃肺汤’,故仿之也。”

不过,石家饭店搬到上海,风味岂会一样?后来唐大郎到木渎石家饭店亲尝之后,“始知风味迥异。橘逾淮而为枳,鲃肺汤只能在木渎吃,不能在上海吃也。”

鸳鸯唤作“鸭”

唐大郎对张爱玲的《流言》和《传奇》十分宝爱,认为“她的著作,是传世之作”。

1947年2月17日,唐大郎在专栏里评价《传奇》增订本里的十几篇小说,只有一两篇比较松懈一点,而十九都是精心结撰的。他说:“我尤其喜欢她头一篇《留情》,有许多小地方都是所谓信手拈来,都成妙谛的。例如她写一张挂着的结婚证书的上角,有一对彩色的鸭子,我第一次读,就知道她是故意这样写错了的,并没有诧异她怎么会把鸳鸯误作了鸭子。”

有人觉得张爱玲不认得鸳鸯,把鸳鸯误为“彩色的鸭子”;唐大郎则认为张爱玲并非不识鸳鸯,而是“存心写得俏皮一点的”。

查张爱玲《传奇》增订本,《留情》里确实写到一份结婚证书,“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以张爱玲的聪明,不可能不识鸳鸯;不过她笔下的另一层深意,唐大郎未曾悟出。

《留情》的男主人公米晶尧,是个59岁曾留过洋的生意人,有一个病得不轻的夫人,所以他另娶了36岁的淳于敦凤做姨太太。这个女主人公敦凤,23岁上死了丈夫,守了十来年寡才嫁给米先生。米先生时不常要去另一处公馆看望病恹恹的夫人,而敦凤又常不自觉地提起前夫,作为“半路夫妻”,二人有点貌合神离。如此,张爱玲写两人并非一对鸳鸯,而是两只鸭子,其用意在此。

这一点,远非唐大郎认为“存心写俏皮一点”可言,不用心琢磨真不易参透。

1940年代卡尔登大戏院办公室内的唐大郎。(资料图/图)

伏低做小

1946年6月20日,唐大郎在《铁报》上的“高唐散记”专栏上出现了“佘爱珍”的名字,他写道:

“吴世保之妻佘爱珍受审之时,记得某报替她加上一个头衔,叫作‘蛇蝎美人’,此亦极比拟不伦之能事矣。而前日堂堂的《新闻报》上,有一节关于佘的记载,亦用此四字,这该是‘以误传误’了。蛇蝎心肠是形容一个人的狠毒,加之于吴世保女人身上,原无不通,用‘美人’二字来描写佘爱珍,则莫名其妙。这位吴门佘氏,今年春秋已达四十六岁,本来没有温良之相,难道看审官司的新闻记者,在法庭上望过去时,看见她,虽然秋娘投老,而余态犹妍,因此涉想到‘味胜雏年’的境界,在下笔之时,情不自禁地从‘蛇蝎’之下,加上‘美人’两字,但这毕竟是笑话。”

我知道佘爱珍,是从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论相貌,佘爱珍自然长相不俗。她先是拜上海青帮大佬季云卿为养父,后嫁给青帮“白相人”吴世保(四宝)。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她与吴世保双双加入臭名昭著的特务组织极司菲尔路76号,吴世保担任警卫大队长,佘爱珍则挂名会计。上海报纸说佘是“蛇蝎美人”,供职这一人间地狱的她虽年过四旬,但“余态犹妍”。

1942年,吴世保被毒死。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佘爱珍自然逃脱不了制裁。她以汉奸罪被捕入狱,家产抄没,被判刑七年。因她手里没有人命,后于1949年被保释出狱;取道香港,然后流亡日本,并与胡兰成结婚。在日本,她靠开一间小酒吧度日,并多次因涉毒被警察厅传讯。在《今生今世》里,胡兰成形容“她做人是滚过钉板来的”,可以看出佘爱珍的性格很强悍。她常向胡兰成提起“小周”“爱玲”,半是嫉妒半是调侃;只是胡兰成对女人甘于伏低做小,总算相安无事。

夏敬观最逊?

在1941年2月11日的“高唐散记”中,唐大郎写道:“沪战之前,中华书局有梓行《现代四大诗家专集》之议,终以人事变迁,未成事实。四大诗家者,黄、梁而外,一为李拔可,一则夏吷庵也。黄、梁、李三家,自可等量齐观,夏最逊,纵令羼入,亦有名实难副之憾,顾促成尤力者,吷庵一人耳。”

这里说的黄、梁、李、夏四大家,黄是指黄濬,梁是指梁鸿志;再加上李拔可、夏吷庵二人,凑够四大家。黄秋岳、梁鸿志、李拔可三人均是福建人,为同光体闽派大将;夏吷庵是江西人,是同光体赣派大将。

夏敬观有《忍古楼诗》《吷庵词》。陈衍《石遗室诗话》说“其造语大有不惊人不休之意”。钱仲联《梦苕庵诗话》说:“近代为宋者,散原、海藏为二大宗。其名辈稍后者,陈仁先外,当以夏丈吷庵为巨擘。”评价甚高,以致很多人觉得其评语有点过了。

唐大郎这篇文章发表于1941年2月,此时在沪战之后,抗日战争正酣,所以文章里讳提黄秋岳、梁鸿志两个汉奸的名字,只提了两个姓。但这四个人中,唐大郎认为“夏最逊”,夏敬观是个“羼入”的角色,所以极力想跻身“四大家”之列,言外之意很不屑。不过诗无达诂,怎么评价全看评家的感觉了。

曹亚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