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不是真实的传记片,若想在其中钩出何先生、叶秘书、唐部长的原型,没有必要、也是徒劳。片名叫《无名》,本就是纪录在宏大叙事下、历史推衍中浮沉的无名之人,程耳此次要表达的,一则是两位地下工作者的隐秘故事,二则,也是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罗曼蒂克的消亡。在故事讲述与美学贡献上,此片没有像8年前《罗曼蒂克消亡史》那样带来扑面的震撼感,而从创作的角度,这部电影又在很多细微之处做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尝试。

程耳说看电影是需要疼痛的,疼痛感是一部好电影必不可少的,疼痛、恶心、惊声尖叫,甚至于吓晕过去都是美感,包括暴力美学、血腥,那些让你浑身发凉的画面。但终归视觉上是比较表层的,情感上的一种疼痛感,观众会真正感觉被刺激到。看过这部作品的读者不妨说说,此次《无名》激发了你几成疼痛?

类型化、艺术化的“程耳作品”,在合家欢的市场上,呈现出口碑分化是可以预期的事情。但是观看电影的行为本身,就是由细节主导的体验,室温、噪音、情绪、时点都可能成为决定观感的因素。我的建议是,如果你选择了程耳这位导演,不妨先稍稍调适自己,放低远观的心态,尝试贴近作品细节,感官和作品风格同频的时候,连风景的质感都会不同。

“每部作品都是一次旅程,一个行程,但它唯有借助内心的道路或路线,才能穿越外部的道路。这些内心的道路组成了作品,构成了它的风格或交响乐”,这是吉尔·德勒兹在《批评与临床》的前言中所说。

大时局与小人物

1946年的香港,历经波诡云谲后活下来的何先生(梁朝伟饰)、叶秘书(王一博饰)、陈女士(周迅饰)虽未同时出现,但两处细节:叶秘书为餐桌旁的陈女士默默地叫了盏茶,在一处隐秘地上香时被何先生按了下肩头,象征着日本宣布投降后,活下来的无名间谍在某种意义上的花好月圆。程耳用一闪而过的、细腻的镜头语言向曾经危机四伏的地下工作者生涯告别,和深陷囹囫的上海告别,向那个时代中、那场对决中的每一个人告别。

《罗曼蒂克消亡史》着重描述了上海黄昏前夕的精致世俗,但陆先生的终局是下台、沉默,而《无名》浓墨重彩在上海沦陷后的破碎、杀戮、血迹斑斑,终走向的是何先生、叶秘书迎来曙光。

此种类型片,成者为王败者寇,“可怕的上级”唐部长再狡猾,也会“离奇死亡”,厌倦战争欲回乡种地的日本军官最终还是无法逃脱切腹而亡的命运。

小人物一直是程耳的心头好,《罗》中围绕在陆先生身边的小六、王妈、吴小姐、小五、车夫,不同阶级组成的无名之人是故事的重要线索。此次《无名》将主角定为汪伪政府中的共产党间谍,于大众、后人而言他们没有“名字”,却直接参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战争及上海的命运,而张姓机要员、方女士、江女士、王传君饰演的何先生手下等不同阶级的无名者亦有不同命运。

梁朝伟扮演的何先生,是汪伪政府唐部长的表哥,是语气舒缓、礼貌客气、泰然自若的特务部门主任,也是年长于叶秘书的地下工作者。与叶秘书几次流泪表露的内心挣扎相比,何先生显然更老练、更习惯。何先生已走过多年潜伏路,他在1938年广州沦陷后来到上海,表面上要极力维持特务科令人胆寒的威严,总是穿过犬吠的牢笼,走过大摊血迹的水泥地。审讯特务时会耐心开导,劝其弃暗投明,但有次面对一重庆特务,被打断说话后不悦,阴冷凝重,将其直接杀掉。

这让我想起了《罗曼蒂克消亡史》里葛优饰演的陆先生,他想维持上海十里洋场的风光,波澜不惊的面容、和缓的语气下,杀起人来也残忍无度。痛恨北方商人,将其活埋;为了复仇,不惜杀掉自己亲手带大的外甥。

潜伏多年,何先生自然有的过人之处。他带着和煦笑容,为张姓机要员填写表格,却在其放松警惕时结果他的性命;与叶秘书打斗中招招致命,到头来原是一场戏。

在冷酷无情背面,何先生会语气嗔怪地问,“你怎么会有陈小姐的枪”,会拼死保护老婆陈小姐,不忍杀掉美丽的江小姐。这与《罗》中的陆先生一般,他会与王妈开玩笑,不忍杀小六。

你可以看出程耳的选择,也是他希望一以贯之的表达,无论身处何方,站于何地,胜利或失败,正义或邪恶,都逃不过作为一个人的灵与肉的人性。

有人问,梁朝伟是很缺钱吗,还有人说他表现扑街。我倒觉得,60岁的华语天花板级男演员输出还算稳定,但并不是也不及多年前《色戒》中的易先生,恐是角色限制。

叶秘书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间谍,也是更为挣扎、矛盾、情绪的年轻人。哪一个间谍不是身不由心,叶秘书喜欢有婚约的方小姐,听到的却是进步青年方小姐的“你赶紧去死了吧”。

他抱拳无奈、流泪、打日本人泄气是真实的,看到方小姐身亡后的悲伤是真实的,开枪杀掉同伴时流泪是真实的,这是他的挣扎。

他代表着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的地下工作者们,他衣冠楚楚,领带整洁,随日本人执行任务、与日本军官喝酒致意,杀人狠,终成为潜伏在最后的人。

按理说,叶秘书这个角色才是《无名》中最重要的人,如《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的间谍渡部,人性中的复杂、冲突一样也出现在叶秘书身上,此角色年轻,更要表现的是他在成长,每递进一层要有所演绎,眼里也该有不同的内容,王一博在这一层次的表演上尚有所欠缺。

无论是片方还是观众,都喜欢将梁朝伟与王一博二者的对手戏作为噱头与热议方向,我看完后觉得,王一博比我此前想象的流量明星要好,而伟仔本是众人眼中无可挑剔的影帝,期待度又过高。

除了战争的侵略与反侵略,胜利与失败,《无名》也是段罗曼蒂克消亡史。片中的三位女性角色搁置个人情感,陈小姐甘愿5年不与丈夫见面,特工江小姐恐惧之下敢于赴死,方小姐则不顾安危引诱日本人,本就象征罗曼蒂克的女性角色让位于家国仇恨。

除此之外,黄磊饰演的张姓机要员与森博之饰演的日本军官,他们最终均失去了自己的罗曼蒂克。码头暴露、陈小姐不愿与他有情感瓜葛,加速了张机要员的叛变,他只想回乡种地,说着,“我是一个软弱的人......父亲在家乡给我留了块地”。日本军官在日宣布投降后也想回乡种地,最终还是被他最信任的手下叶秘书切腹而亡。

可想而知,影片中被残忍杀害的中国工人们都有自己的欲望、情感,终在井中被倾倒而出的水泥浇灭。

宏大叙事背后的人间曲折需要这些无名之人,他们也是真正人间冷暖的感触者。只是他们大多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固在那个光景下的困境与宿命中,如同殷墟中的丧家之犬、日本飞机上的罗斯福与牢笼中的恶犬一样。

程式美学

打乱叙事顺序是程耳电影的重要特征,甚至成为标记。《边境风云》是四分段式,用字幕打了几个标题,《罗曼蒂克消亡史》直接打破叙事结构。程耳说结构上的跳跃是他的本能,为的是让观众重寻故事深意,因为故事的多重横切面会建立比较思维,比较会带来思考。

这是导演的目的,他想与与观看者间获得某部分的情感契合。凝视是程耳一直认为的观众与大银幕间的关系,叶秘书竟是共产党,谜底揭开的那一刻,使人惊,也使人更深刻触摸到人性,“原来他是一个好人!“观众恍然大悟。这就会使我们对他的认知如刀斧般强烈。

断裂式剪接,回旋式讲述方式,也体现了程耳感兴趣的是环境中的人。吃粉蒸排骨、吐烟圈时的叶秘书与开枪杀掉同伴的他,不同环境,不同表现,人不就是如此?

《罗曼蒂克消亡史》中老派的、规矩的、流氓气的、世俗的上海美且精致易碎,配合着旧时光里的人,迷人。程耳不愿将这种表达完全抛弃,1937年到1945年的上海,依旧有十里洋场的酒会、雷打不动的饭席、衣冠楚楚的格调、精致的领带、温和谦逊的微笑。

导演喜欢拍喝茶、吃饭,一些重大的决定可能在此中做出,一个人真正的面相往往会在这时显露。叶秘书在吃饭喝酒中与日本军官建立信任,陈小姐、江小姐传递情报在点心中,何先生杀张机要员前大口喝水可看出情节走向。

还有固定镜头,镜头可以决定观众的情绪。电影中几次俯拍慢镜头,上海城破,工人被囚于井下,以及日本军机俯瞰太平洋,既直面血淋淋的历史,当年的日本侵略者对待中国百姓如同小羊羔,无论如何顺从都逃不过被残杀;也在冷眼旁观,乱世里一些人物的颓丧、死亡与城市破败,有力量。

但在美学表现上,《罗曼蒂克消亡史》多线索叙事,葛优、章子怡、浅野忠信三个人物各自拥有一个独立的叙事视角,三个人的相互纠葛与矛盾将“丰满”的缝隙补全。而《无名》显然层次单一,故事没那么丰富了,线索没那么多杂乱了,复杂度低了,但浪漫也更少了。

封面配图:电影《无名》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