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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虎嗅商业消费组

作者|昭晰

编辑|苗正卿

题图|《深海》剧照

虎嗅注:大圣真的归来了。七年前,《大圣归来》横空出世,那只驼背、厌世,嚼着草秆,杂糅了人性、佛性、魔性的中年猴子,洗去了中国动画只能给孩子看的刻板印象,为后来的《哪吒》《中国奇潭》开拓了市场与心智的疆土。

今天,《大圣归来》导演田晓鹏耗时7年执导的电影《深海》上映,这是田晓鹏内心深处最想做的作品,早于大圣,早于一切。四天前,《深海》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单元,组委会给出的评语是“前所未有的视觉,极富野心的叙事”。

电影上映前,虎嗅和田晓鹏进行了面对面对谈,试图复原《深海》背后,属于这个人的七年。(本文含《深海》剧透)

想象巨幅的梵高《星月夜》徐徐铺开在你眼前。油画颜料堆叠,揭开一层又一层,每一层上,色彩每个细微的笔触都被拆分成微小的粒子,小一点,再小一点,碾碎,倾轧,恍如偌大宇宙间的一粒尘埃。整幅画被拆分成了几十亿粒绚烂的尘埃。

然后,动了起来。

星夜的漩涡吞噬了你,燃烧的枝叉灼伤了你,城市的巨浪覆过了你。你感到眩晕,你放弃挣扎,渐而沉溺、震撼。

如果你坐进电影院看《深海》,这大约可以模拟一下即将裹挟你两个小时的感官体验。这部主体故事是小女孩在深海冒险的电影,有着长达70%时长的特效镜头。

田晓鹏追求的是梦境一般的画面。而在梦里,事物没有明晰的边界,色彩相互交融、流动。传统的电影画面中,海水的呈现无限接近于真实,是浑然一片蓝色,是涌动的平面。《深海》中,田晓鹏放大了海水中的洋流、分层与沟壑。海水翻涌时,浪花在阳光下析出的种种色彩,由几十亿个水墨粒子细细描成。

在科幻作家特德姜的小说《除以零》当中,数学家不断钻进1=2的论证当中,在不断的深究与循环中,她触及到了某种本质的、而又令人不安的东西,最终深陷其中,数学信仰崩塌,选择了自杀。

对极限的探索,对意义的追寻,有着人类无法抵抗的致命吸引力。陷进空间的无限延伸中,时间维度也变得具象。田晓鹏想,在无限的细节中,在这样的镜头里,这样的海上,漩涡中,浪尖上,人们会产生时间流逝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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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细腻的幻想世界与他胡子拉碴的外貌不太符合。他胡子很长,超出平常水平的蓬乱,黑中带白,头发也是。电影宣传期,同事劝他剪了,但没见他剪。从T恤外套着的黑色卫衣领口判断,有套反的可能。但灰蓝色带流苏边的裤子,和印着碎花的鞋,又显得他有些艺术与闷骚。

他很累,也局促。局促不像是装的。说话时,他目光朝前,微微向下,远远投射在脚前方几米外的地面上,不像很多导演那样喜欢侃侃而谈,他说得很轻,慢,聊得也短,更像是喃喃自语。话语间隙,为了填满空气中的宁静,也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他拿起问题提纲,假装看一遍,再放下。

田晓鹏说自己是参宿。参宿是电影主角的名字,一个饱受原生家庭痛苦,形成了讨好型人格的小女孩。参宿不自信,不爱说话,始终缩着瘦小的肩膀,企图包裹自己。她总是在说“对不起”,很轻地说。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她编造出自我防御的笑容,应对世界。

参宿是二十八星宿之一,是一颗即将消亡、处在爆炸边缘的恒星。这之所以会成为主角的名字,是因为田晓鹏爱看星星。孤独内向的人总是爱看星星,很合理。

影片的另一主角名叫南河,取名自始终陪伴在参宿旁,一直照耀着参宿的一颗星星。南河有两重身份,在参宿的深海幻梦中,他是深海大饭店的老板;现实世界中的那重身份,留给看电影的你去探寻。模糊地讲,他是陌生人,却也是守护者。

电影中,参宿可以选择继续沉溺于那个绚丽的深海幻境,而南河营造出的那丝光亮,成了支撑她回到灰色的真实世界的力量。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要了解生命的意义或许还太早,但她学会了给生活一个机会,给那些可能出现的闪光一个机会。

田晓鹏仍然是参宿,一直到今天,他还习惯说“对不起”。南河告诉参宿,不是她的错,但没有人这样对田晓鹏说过。

我问田晓鹏,拍完这部片子之后,心里会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不是你的错”吗。他还是朝前看着,眼神微斜向下,语气平缓地说:“道理都懂。”后头藏着一个转折句,但他没有说出来。

他问我,如果我是参宿,会怎么选。我委婉地表达,多数人,尤其是已经陷入绝望的人,恐怕沉溺于幻梦中才是更幸福的选择。他抬眼,突兀地用了“您”字:“我觉得您说得特别对,这是更真实的,这也是我的选择。”

《深海》是他的幻梦。田晓鹏沉浸在这部电影的制作中,七八年都不想走出来:“如果我没有这个问题的话,可能三四年就会把它结束掉,然后去做下一个挣钱的作品。”但他不断打磨,不断精进。团队里的一位特效师原本计划3天完成“劈海”镜头,但最终花了15个月,才达到田晓鹏想要的效果。

预算也在不断增加。2019年,日本NHK对田晓鹏的报道中透露,该片的预算是3000万美元,约等于2亿人民币。后来,公告显示投资方又对十月文化追加了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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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的大部分成本在研发和制作特效上。皮克斯、迪士尼擅长三维,日本擅长二维,而《深海》团队希望做出属于中国的三维动画形式。

中国水墨写意,三维动画写实,两者天然矛盾。田晓鹏希望画面是流淌的、有生命感的,于是,团队将丙烯、食物色素、牛奶、洗洁精等掺杂起来,模拟水墨色彩的流动。拍出来效果还不错,但将其赋予到三维模型上后,仍然是接近块状的,呆板的效果,没法还原水墨画的飘逸。

于是,团队最后“不得已”选择了粒子。粒子是三维动画当中天然存在的底层技术,但粒子和水墨的结合,在世界范围内都没有过。因为视效风格无处参考,《深海》第一张概念图“动起来”就花了两年。

打磨剧本也是一座险峰。

童话故事就应该放开束缚,无需考虑合理与否。但戏剧理论里,构建人物和剧情最基本的要素就是动机。对于一个抑郁的小女孩来说,如何在童话世界里强动机地去追寻一样东西,是田晓鹏花了很长时间去解决的核心问题。

对很多能感同身受的人来说,沉溺在幻梦中、无需面对现实世界就是最合理的动机。但作为一个静止状态,这无法推动剧情发展。

最终,田晓鹏给参宿找的动机是“找妈妈”,这是一个“假动机”。虽然参宿不断告诉所有人,妈妈很爱她,海精灵是妈妈派来接她的,但她心里清楚,妈妈早就抛弃她了。而她在深海探索的目的,就是寻找一份能够替代母爱的寄托。

细究这部电影,你会发现,田晓鹏在剧情设计里埋的诸多细节都是残酷而沉重的。在1月17日的北大点映会上,他说,海精灵是参宿的梦魇,而丧气鬼是妈妈留下的红衣服演化成的执念,原先叫红鬼,会缠绕着参宿直至窒息。

海精灵让我想起了《千与千寻》。果然,田晓鹏喜欢宫崎骏,他们都有着悲伤的底色。他还喜欢丹尼斯·维伦纽瓦,最喜欢《降临》,那是一部充满智慧与哲思的科幻片。在《深海》的叙事中,能感受到田晓鹏的野心,他不是以动画电影的标准在要求自己,而是以电影的标准。

动画电影先天地有着童话感,有更多的作者性。而制作一部电影,既要考虑商业性,还要有导演自己的表达,不能过分去玩动画那套视听。

十几年前,他就有这份野心,但并没有机会。当时,国内动画环境不好,有才华的动画人没有舞台。田晓鹏想塑造一部“还看得过去”的作品,引起市场的注意,于是,他直觉性地动用自己视听和动画制作上的基础能力,选择了西游记题材,做了《大圣归来》。

而《深海》诞生的背景,是被大圣和哪吒炒热的市场信心,和田晓鹏更大的话语权与施展机会。这是一部他更想要的作品,脱离传统的神话宇宙,脱离超级英雄体系,讲一个关于内心的故事。“我希望它产生更广泛的共鸣,而不是让大家远远地看一个离我们很远的,很优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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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逃避的、孤独的,有点抑郁的,或者不自信的小女孩。至少田晓鹏心里有。

对于田晓鹏的细腻来说,电影的处理甚至显得有些生硬了。在我们的对谈中,我进一步,他便退一步。他像一颗裹得紧紧的包心菜,最外层裹着程式化的回答。几番交谈,我自诩自己很能懂得这部电影的本心,他迟疑,但也试探着卸去一层。后来,他偶然发现我或许是他某种意义上的同类,就更松弛一些,再敞开一层。回答的字数越来越少,但背后的心意却越来越真。

临近结尾时,他突然笃定地说:“参宿不会因为南河的举动就彻底改变。”南河只是给参宿开了一扇窗,未来的路参宿还是要自己走。或许有一天,她还是撑不住了,还是想回到那个令人沉溺的世界中去。

尽管田晓鹏始终环绕着一种不独属于艺术创作者的敏感与悲观,但他想讲的故事仍然是:不管怎么选择,都没关系。生活中有点点滴滴的光,哪怕一个光亮只能支撑着你走一小段路,后面还会有无数的光。

片尾曲结束后,屏幕上会出现这样一行字:醒醒吧,散场了。最初,这只是创作团队留的玩梗彩蛋,但最终这却和影片的内核无限贴合。和参宿做完这场梦之后,我们也勇敢地回到现实世界吧。

人生也许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不想错过可能会出现的闪光。